1970年底,我參軍來到沈陽軍區工程兵某部,和戰友們一起承擔起北線設防的重要使命,說直白點就是打坑道。
不知不覺間,一個月的新兵訓練就結束了,我們馬上就要奔赴黃海前哨某海島與老部隊會合共同構筑海上長城。
海島地處大海深處,漁業資源非常豐富,我們今天講究的海鮮,那時真的是小菜一碟。按說這里的人們生活應該很富庶,但在那個年代,由于島上適合耕種的土地極少,盡管面臨汪洋大海,可用之水卻非常匱乏,夏天這里常鬧旱災,人們在地里辛勞一年下來,竟至不能果腹。這里接近公海,對敵斗爭形勢復雜。一陣大風吹過,島上常常出現帶有青天白日標志的彩色傳單;夜晚走路,冷不丁你腳邊的灌木叢中事先安好的信號槍就會凌空發射出一枚明亮的信號彈。敵情如此嚴重,我們的國防工程更顯得十分重要。我部數千官兵白天黑夜連續施工,工程既危險又艱巨。在我們之前,因為塌方和啞炮,已有十多名戰友長眠在青山頂上的松樹林里。施工中除了打炮眼使用風鉆,扒料排渣配模澆鑄等工序基本全靠人力,但至關重要的打炮眼卻因缺水屢受困擾。按規定,施工應打水眼,但海水腐蝕性太強,淡水又十分緊張,為了趕進度,我們一律是打干眼。施工時幾十臺風鉆同時作業,轟鳴聲此伏彼起,震耳欲聾,坑道里煙氣彌漫,塵土飛揚,一排炮眼打完,風鉆手臉上積起一片片足有半公分長的粉塵毛。兩年下來,部隊已出現不少矽肺病號。
施工如此艱苦,生活條件也很差,除了每月七元錢的津貼(駐島部隊每月多一元海防補貼),部隊沒有任何施工和保健補助,蔬菜要從大陸運來,主食基本就是粗糧。戰士們勞累一天回來,硬撐著吞下一碗高粱米飯,最著急的就是設法弄到一盆清水洗漱一番。
也許因我年紀偏小,組織上把我分配到機械連空壓機房上班,多臺空壓機集中在一起,主要任務是為驅動風鉆提供高壓空氣。因為冷卻發動機的需要,機房旁邊建了一個循環水池,里面裝有十多立方米的淡水,為我們下班前的洗漱帶來了莫大方便。因為這,我們的機房被大家視作洞天福地。附近工兵連隊的戰友下班回來,總希望在我們這里討到一盆溫熱的清水,為此每個星期天改善伙食時總要盛情地為我們送上一大盆大米飯,但卻無法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因為機房用水也是有定額的。
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我們幾個新兵相約去看大海,海面風平浪靜,安詳靜謐,一串串籃球大小的玻璃瓶整齊地漂浮在平滑如鏡的養殖場水面上,在春日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海灣里微風吹拂,輕舟蕩漾。退潮時分,正是人們趕海的好時候,婦女們手拿鏟刀忙著在礁石上剔挖海蠣子,小孩子大呼小叫地追逐著浪花嬉戲,海灘上一片歡聲笑語。
前面海灘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我們趕快跑過去,原來幾個小伙子合力搬開一塊大礁石,發現了一大窩螃蟹。在人們歡快的喊叫聲中,這些“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的家伙驚恐地四散逃離。大家緊緊追逐,不一會兒就把幾十只大一點的家伙全都收拾干凈了,只剩下那些拇指大的小東西慢慢向海里爬去。張大海彎腰抓起一個,看也沒看就扔進嘴里,嘎嘣嘎嘣嚼了幾口吞進肚里,回頭對我們說:“嘗嘗吧,可好吃了。”
大伙兒愣愣地看著他,誰也不敢嘗試。在家時我們都知道,螃蟹體內有不少寄生蟲,一定要煮熟了才能食用,學校里就有同學因吃沒煮透的螃蟹而得了肺吸蟲病的。張大海滿不在乎地說,海水是消毒的,海蟹沒有寄生蟲,盡可放心生吃。在他的示范與鼓勵下,我們都做了一次勇敢的人。別說,雖然腥些,味道還真鮮。
夏天到了,島上照例出現了嚴重的旱情,軍民共用的水井里水量已嚴重不足,部隊為此專門下了命令,不準與民爭水。部隊用水一律改用泡子水,就是魚塘里的水。飲用衛生標準不足的水,一開始好多連隊都出現過腹瀉,但限于條件,后來我們的腸胃還是被迫適應環境了。
一個下午,輪到我和班長上班,剛到機房就聽說坑道里儲氣罐漏氣,班長抓起工具趕去處理,臨行前向我交代,水池里的冷卻水已降到警戒線,千萬注意不要隨便糟蹋水。班長走后,我正在機房里認真巡檢,突然,張大海一頭闖進我們機房來,簡單寒暄幾句,然后叫門外一個姑娘提進來一大桶黃花魚。
“解放軍同志辛苦了,這是我們剛從海上打來的新鮮貨,慰勞慰勞你們。”
“這可不行,部隊有紀律,不能隨便接受群眾的東西。”
張大海臉上現出復雜的表情,頓了一會兒,才面有難色地對我說,他今天實際是來求援的。漁業隊在外海作業遭遇臺風,船只損壞嚴重,不能行駛,他們要馬上趕去支援,緊急之中,海灣里的機動船在附近卻一時找不到發動機的冷卻水,關鍵時刻只能寄希望于解放軍了。我面露難色將我們的情況告訴他,大家一時無語。
“怎么辦?怎么辦?”張大海急得直搓手,在機房里來回打轉。
“張隊長,公社打電話問我們出發沒有?”正在這時,門外又風風火火跑進來一個年輕人,扯著喉嚨大聲說,“氣象預報今晚還要起臺風,不趕在天黑前把外面的人接回來要出大事的呀!”
機房里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隨著發動機加負荷的一陣轟鳴,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水池里的水剛到警戒線,還有一點余地,此刻救人要緊,挪一點給他們應該問題不大。我來不及多想,馬上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打開水管給他們滿滿放了十幾桶水。張大海激動地抓著我的手使勁搖了幾下,便急匆匆帶著船隊出發了。看著十幾條機帆船突突突魚貫駛出海灣,我衷心期盼著張大海能早點把外面的漁民兄弟平安地接回來。
前面傳來一陣說笑聲,是打頭排炮眼的風鉆手撤下來了。十幾個頭戴藤帽,滿面粉塵的戰士正向這邊走來,最后面是我的同學歐濤。平時下班我總要設法為他留一盆清水,今天可不行了。
“老同學,今天就不麻煩你了,我們要跳進大海洗個痛快澡!”像是猜準了我的心思,歐濤走到門前,專門進來和我打個招呼。
一行人來到海邊,脫去油污的工作服,穿著軍用大褲衩縱身躍進了碧波之中,一個個游泳戲水,好不暢快,海面上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語聲。約莫半個小時左右,突然聽到海灣里傳來一陣驚慌的呼喊,不一會兒,幾個人架著滿臉痛苦的歐濤沖進機房,連聲喊道:“快拿清水來!快拿清水來!”
原來他們在海里游泳時,海面上正漂浮著幾塊半米直徑的大海蜇,面對這傘蓋狀海生腔腸動物,歐濤不知為何物,只覺得這通體半透明的東西很好玩,一個猛子扎過去就動手捕撈,當旁邊一個老兵大聲喊著危險時,他已將這軟乎乎的家伙攬在懷里了……
歐濤被海蜇蜇傷后,傷處很快紅腫起來,周身刺痛,人在水里馬上就支持不住了。大家急忙把他救起,一邊急著給衛生隊打電話一邊尋找清水沖洗傷口。見此情形,我幾乎未加思索就把他拉到水池邊,打開水管就向傷處沖去。歐濤面色蒼白,牙關緊咬,盡管清水不停地沖著,無奈蜇毒已深入肌膚,胸膛上眼看著就鼓起了一串串透亮的水皰,不一會兒竟渾身發起抖來,正當我們束手無策時,救護車鳴著喇叭趕到了,大家趕緊把他扶上車拉去衛生隊搶救。
鮮脆可口的海蜇竟有這么大毒性,實在出乎意料。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猛聽得班長在機房里大聲呼喊我,回頭一看,機房的大門口正從里往外冒著一陣陣煙氣,進到屋里,但見煙霧騰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油煙味。由于冷卻水不足,機器溫度迅速升高,看看水溫表,指針已打到頂了。出事啦!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班長正忙著逐臺停機,我急急來到他面前,心慌意亂連自己都不明白干了些什么。班長一把推開我,抓過電話機,迅速向指揮部報告了機房的情況,要求緊急送水——坑道里的風鉆已經全部停下了。
待一切恢復正常,工程足足耽誤了兩個多鐘頭。天黑時回到連隊,顧不上吃飯,班長馬上召開了班務會。我幾乎帶著哭腔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但班長根本不容我解釋,死活認定我就是為了換魚吃,為了給同學提供方便才隨便動用寶貴的淡水,他操著粗獷的山東話厲聲訓斥我:“好你個新兵蛋子,膽子也忒大了,我們老兵都不敢做主的事你就敢干,簡直是反了你啦!你小子等著吧,處分是挨定了!”
一連幾天,我都提著心眼過日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宣布對我的處分。后來張大海和歐濤連隊的指導員專門來我們連里講明情況,再三強調由于我的支援,漁業隊和歐濤都脫離了危險,并提出給我嘉獎。結果是既沒受嘉獎也沒挨處分,這件事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去了。我入伍后的第一個“八一”建軍節,這在部隊可是個盛大的節日,連隊專門殺了一條大肥豬改善生活。一大早,上士就催促著大伙兒到炊事班幫廚,洗菜、剁肉、拌料,午飯后各班都領到兩大盆餃餡和面粉開始包餃子。
包餃子是北方人的長項,尤其是班長的拿手好戲,搟面棍疾速滾動著,一張張又圓又勻的餃子皮從他手下翻飛而出,一個人就能保證七八個人包餃子的需要。東北餃子是捏的,山西餃子是擠的,南方人包的就五花八門了,湖南兵干脆就包成了包子模樣,還有人在餃子里放了一枚硬幣,說誰吃到年終總評肯定能評上“五好戰士”。說說笑笑包完餃子,老田從機房打來電話,說一同上班的小陳突然肚子疼,要班里去個人換他下來,班長安排我去頂班,吃餃子就只有等下班回來再說了。
對于長期吞食高粱米的人來說,一頓餃子具有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整個下午,我和老田的話題就沒離開過餃子,說得那個香那個美呀,實在勝過了世上任何美味佳肴。下班前機器出了故障,等我們處理完回到駐地,熄燈號已吹過一個多小時了。伙房已經下了鎖,聽哨兵說炊事班專門在水房里給我們備了一個小火爐,我倆急忙跑到水房架鍋燒水,水箱里卻沒水了。老田氣得直拍大腿,轉身跑回屋里去找水。
大通鋪上,勞累了一天的戰友們睡得正香,我們打著手電躡手躡腳挨個盆子尋去,所有臉盆快搜完了,全都空空如也。墻角邊還有最后一個黃盆,過去一看,里面竟盛著大半盆水,手電光下,水色微白混濁。老田說是別人煮過餃子的水,端起臉盆就向水房跑去。
那天晚上,東北大漢老田足足吃了50個餃子,我也吃了30多個,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真的就是吃飽了撐的。
第二天出罷早操回來,正遇到運水車送水來,大家忙著端盆接水,猛聽得有人大喊起來:“天哪,昨晚誰用我的洗腳水煮餃子吃了?這水里怎么還有煮碎的餃子皮呀?”
我和老田大吃一驚,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