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聽花玉大姐唱苗歌,她的歌聲甜潤里帶有一種滄桑的余韻,聽著聽著就會跟著她的歌聲進入一種悠遠的感傷境界。
開始,我是在一次歌會上聽見她唱歌的,當時就為她的歌聲所打動,很想繼續聽下去,但歌會上云集的歌手很多,要讓出時間給別的歌師來唱,花玉大姐只唱一首就退場了。她顯得很匆忙的樣子,好像要趕回去忙一件什么事情。花玉大姐說:“等過了秋天吧,那時候屋里的包谷收完了,田里的稻谷打完了,山上的桐子茶籽都收完了,你到我家里來,我唱幾天幾夜給你聽。”我想,若只唱給我一個人聽未免太奢侈了,就告訴花玉大姐說,等你們那里有什么大喜事要唱歌的時候你告訴我來聽就可以了。
花玉大姐家住板栗苗寨,距縣城60多公里,要聽她的歌,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秋天過了。我記著花玉大姐的話,開始等待她的消息。十一月初六那天,果然我就接到了花玉大姐捎來的口信,說是他們寨子要椎牛祭祖過苗年,她要在節日里唱幾天歌,要我趕過去聽她唱。
就這樣,我搭上去吉首的快巴車,中途在那個叫排比的地方下車后,沿著一條碎石小路走,黃昏時來到了板栗苗寨。
花玉大姐高高的個子,穿一身繡花滾邊的衣褲,笑盈盈地站在寨頭等我。遠遠看去,她整個人就像一株開滿鮮花的桃子樹,那些花朵兒大團大團的紅,在枝丫間噴吐芬芳,像她的性格,熱烈而開朗。待到走近她身邊時,我才發現她身上開著的花朵原來是繡的,是鑲嵌在衣褲上的花邊,花邊上還有小鳥很靈動地站在花朵上唱歌。還有彩色的蝴蝶,蝴蝶的兩根胡須長得卷了尖兒。一棵小草從蝴蝶的頭頂上長出來,開出一朵紅藍雙色的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那些小生物們脆生生的鳴唱聲無法拒絕地撞進耳鼓,整個人就像剛喝下甜甜的糯米酒一般醉得站不穩腳。是的,冥冥中它們正用歌聲向人們述說一些遠古的事情。
實際上,我所看見的那些繡在花玉大姐衣褲上的蝴蝶和小鳥,我在朋友的一本考古書里看見過。它那蹁躚的身姿被雕刻在一只渾身沾滿泥土的陶罐上,沒有想到花玉大姐的褲子花邊上也繡的有。我問花玉大姐,知道這些蝴蝶花鳥的來源不?她說這些圖案是老輩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而我,此刻,記憶的大門已被那只靈動的蝴蝶推開,思緒跟著翩翩而舞的彩蝶飛入了那個神話世界。
那個時候,世界上的一切都亂了套了,天上有十二個太陽十二個月亮同時出來,大地上的石頭被烤熔了,泥土被烤焦了。那時候蜜蜂本來和水牛一樣大,后來也被曬熔,只有小指尖大了。人們在地面上坐不住,鉆到地下躲避。他們天天向神巫巴代雄請求,萬能的巴代啊,把那可惡的日精月怪收走吧,我們被曬得受不住啦,我們快要熔化掉了!神巫巴代雄無奈地說,他們是天帝的孩子啊,我的權力管不了他們。這時,一個個子又矮又小名叫果數果箭的小伙子站了出來,他決意要只身去射殺那二十四個興風作怪的日精月怪。他說,讓我去收服他們吧,國有國法天有天規,我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女。他從藏身的地底下鉆出地面來,放眼看,只見眼前一片狼藉,大地上什么都沒有了,所有的生物被曬死。以前人們用來上天的鐵梯已經熔化了,垮成一堆鐵渣。本來比水牛還大的跳蚤,被曬縮成沙粒那么大的一點點,躺在被烤焦的地上喘息。神奇的是,那株高插云天的馬桑樹卻沒有死,綠色的樹冠直抵天庭。果箭拍了拍馬桑樹粗壯的樹干,用商量的口氣說:
“兄弟,今天借你的肩膀托我上天,行不?”
馬桑樹回答說:
“兄弟,只要天上的日頭不再為亂,只要地上能飄起毛風細雨,托你到哪里我都愿意!”
這樣,果數果箭就順著馬桑樹干爬到了天上,彎弓搭箭,嗖嗖嗖……一口氣射落了十一個太陽,又嗖嗖嗖……一口氣射落了十一個月亮。瞬時間,太陽的毒血濺得他滿頭滿臉,馬桑樹也被濺得滿身都是,本來紅鮮鮮的果實被染得烏黑烏黑的了。
天帝知道自己的兒女被果數果箭射死后,大發雷霆,一氣之下,把果數果箭掐成還沒有人的小指頭大的三節蟲,掛在馬桑樹的枝丫上,要等到每年的三月三才能羽化成為飛蛾。而“為虎作倀”的馬桑樹,也受到天帝的懲罰,長到三尺不準再往高長,被壓得彎腰駝背委屈求全。
花玉大姐見我盯著她的繡花衣服發呆,不解地問我看她什么。我說是她衣服花邊上那只頭上長出朵黃花兒的蝴蝶,因為它,我想起了古時候的一些事。花玉大姐爽朗地笑了,她用手扶了扶盤得高高的頭帕,對我說,你的話提醒我了,這樣吧,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坡,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花玉大姐其實只大我幾個月,我們是同齡人。雖然不識字,但她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知識,因為她是歌師。
在我們苗鄉,除了巴代就是歌師,苗族幾千年的歷史通過巴代在祭祀里一次次演繹,通過歌師不朽的歌喉一代代傳承。
在苗鄉,巴代是神的使者,歌師是美的使者。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讓生命變得深沉,讓苦難不再艱辛。
我跟著花玉大姐來到寨后,沿一條青石板小道往山上走,隨著小路的不斷升高,一片開闊的坡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坡地上沒有什么雜草,淺淺的拉練草地毯式地鋪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散落在坡地上,夕陽下就像一群吃飽了青草后悠閑地躺在坡地上曬太陽的水牛。一叢叢的馬桑樹錯落在坡地的四周,枯黃的落葉鋪了一地,微風吹過來,似乎要給落葉挪動一下位置,但是努力了幾次那些落葉只微微往上抬了抬身子,又沉沉地落回原地不動了,顯得有些固執。我走過去,第一次認真地打量它們,用手輕握它們那綠葉褪盡的枝丫,感覺似有一絲生命的脈跳傳過來,一顆心就為它們熱熱地涌起一陣感動。眼前的馬桑樹,正如傳說的那樣,只長到半尺高就開始彎腰了,枝干向斜刺里艱難地伸展著,顯得有些卑微和壓抑。時令已經是冬天了,那些化蛹為蝶的三節蟲不知躲進了什么地方,馬桑樹的枝丫上也沒有那些帶毒的果實。我清楚地記得,馬桑樹是春天的時候掛果,那果實一簇簇烏紅烏紅的,味道很甜美。我小時候曾經背著大人偷偷品嘗過,但不敢多吃,因為我曾親眼目睹過我的同伴因吃馬桑果中毒被強灌糞便導嘔的慘痛教訓。
此時,一陣苗歌在耳邊幽幽地回響起來:
馬桑樹啊馬桑果,
馬桑果甜不能吃;
此果古時染毒了,
古時染了太陽血。
循聲望去,見花玉大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唱歌,那甜潤的歌聲中沉淀著幽幽的滄桑余韻,像一把利刃,刺痛了我的心。
曾經高插云天的馬桑樹,曾經叱咤風云、敢獨自爬上高天射殺日月的果數果箭,此刻,他們的生命竟變得那么卑微那么猥瑣,丑陋的身姿,帶毒的果實。這是誰之過呢?我想不出別的理由,當我的手指握住馬桑樹那細瘦的枝丫的時候,感覺到它們幽幽的脈動傳遞給我的是一個靈魂的高貴。
我以仰視的目光注視它們的過去,我也用仰視的目光注視它們的現在。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陳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