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將盡,我同夫人回了趟老家。趁鄉親們還未過來的空閑,我在院中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側轉身看見妻正坐在灶臺前燒鍋。灶膛中的火苗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想起她跟我講過,她很小就幫母親做家務,5歲看弟弟,7歲燒鍋、洗碗。我凝望著她,仿佛看到很多年前一個7歲的小姑娘站在凳子上洗碗刷鍋的情形,仿佛看到她將碗打碎的惶恐與自責,仿佛看到她在民兵演練場上的颯爽英姿……而很多年后,當初那個勤苦的鄉下小丫頭竟成了我的妻。見此情形,我心潮起伏,鉤沉起許多往事。
我們是1970年結的婚。那時她才19歲。她是一個農家女孩,雖說不上儀態萬方,可也儀容俊秀,舉止大方,我很喜歡。我們的新婚生活是甜蜜的。令人回味無窮的親近場面、嬉鬧情節和悄悄話歷歷在目,我有時一想起來,就竊笑不止。有一次平靜的交談,更使我難以忘懷,常常縈繞腦際。我跟她講:“我家很窮,苦了你了,你情愿嗎?”她嫣然一笑,反問道:“你是一個中學生,我一個字不識,虧你了,你情愿嗎?”我怔住了。回過神來,我淡淡地一笑,說:“什么虧不虧的。天下哪有相同的兩片樹葉?夫妻間應該是榮辱與共,相得益彰。”她接過去說:“窮不可怕。夫妻倆一心一意,能吃苦、肯干,咱們的日子就不會比別人過得差。好日子是人過起來的。”當時,我心里頓感熱乎乎的。
她有編織蘆席的手藝。我們家一到秋去冬來時,就買來很多蘆葦。她起早貪黑地編。我或一早一晚,或空閑時間,幫助剝葦子,壓篾子,密切配合。她編席又快又好,一天能編成兩領丈五席。她的手藝可謂精湛,編的席鮮亮光潔,花紋嚴密清晰,邊角整齊板正,每每到王莊供銷社收購站去賣,都被評為一級,賣上等好價錢。一冬天下來,編席的收入能達500元左右。那個時候,一斤八五面粉0.15元,一斤大米0.14元,一斤豬肉0.72元,500元的收入不得了啦。三年過后,我們家雖然不是全村首富,但生活已屬上等了。全家人都很滿足。
愛情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我認為有情才有愛,如果光講愛不講情,愛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我們倆的婚姻是媒人之撮、父母之約而成的。從定親到結婚整整5年,在這漫長的5年中,我們倆沒有約會,只路遇過幾次,每次都是含羞低首而過。過后我就悔恨,為什么不能鼓起勇氣主動打個招呼,問候一句,停下來說說話。那個年代受男女授受不親思想的影響很重。所以婚前,我們的愛情是平淡的,真正的愛情是在婚后我的病痛中建立起來的。婚后不久,我染上了坐骨神經痛,此病很頑固,問診不少醫師,藥片吃了好幾斤,狗骨針劑注射了一大筐,療效都不佳。為減輕疼痛,我自我摸索出一些辦法,我家有個大碌磙,熱天正午,就仰面朝天躺在碌磙上熥。冷天晚上,她就用自己的體溫與我溫暖。每每我都在她那微熏的體溫中迷迷糊糊入睡,一覺醒來,感覺渾身舒服。我眼含熱淚,那種幸福,那種感激,是用語言表達不了的。有時我對她說:“辛苦你了,謝謝。”她總說:“這都是些瑣碎的家常事,說謝謝有這個必要嗎?”是呀,愛情的長城是用瑣碎的家常事壘起來的,這是真摯的情,純潔的愛。
婚后,我們確實有一段日子很苦,但苦中有樂。她手巧心靈,很喜歡聽書。一到晚上,她伺候孩子睡了覺,而后就坐在燈下編席,我在一旁念書給她聽。有時屋外大雪紛飛,屋內十分寒冷,我們就坐在被窩里接著讀下去。三年下來,我給她讀了不少書,有古典名著《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有唐詩宋詞三百篇,有現代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紅巖》等。在聽書中,她學會了認字、寫字。1992年至1995年,兒子在南師大讀書,女兒在北京高等醫校讀書,都是她給孩子們寫信。有時我幫她改正幾個錯別字,修改一下病句。在聽書中,她學會了自我閱讀,她現在是我作品的第一位讀者。在聽書中,她陶冶了性情,啟迪了心智,心胸變得又寬又廣。
要支撐起一個大家庭,沒有寬廣的心胸,沒有敢于擔當的勇氣,沒有無私奉獻的精神,那是很難的。父親從13歲就開始操持起家務,一生吃的苦比黃連還要苦。我們結婚后,她對我說:“父親年紀大了,吃了一輩子苦,我們不能再讓父親為這個家操勞了。我們應該把他接過來,讓老人家安享晚年。”她這樣說,就這樣去做了。我兄弟姐妹5人,3個妹妹出嫁都是她操辦的。我哥嫂生活能力差,她把兩個侄子同我的兒女一樣看待,上學、工作、結婚、造房子全包下來了。父母的喪事也是她操辦的。為了這個大家庭她可謂鞠躬盡瘁。有時看著她那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很內疚。她坦然地說:“掌管一個大家庭是不容易,得要方方面面照顧到、照顧好,大家沒意見,家庭才能和諧。家和萬事興,這樣才能旺子孫、旺事業。想到這些,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是呀,這些道理我也懂。我更知道,過去我家窮,哥哥妹妹放棄了上學的機會,在家勞動,供我一個人讀書。現在我已是國家公務員,我理所當然應擔當起這個大家庭的責任。她是為我分憂、排難,是為我消除繁忙工作的后顧之憂,是在維護我的名譽和影響。世上還有比這樣的夫妻情義更重的嗎?
1989年春,我三妹妹家因電線起火整個家頃刻間化為灰燼。她聞訊后在沛城把大人、孩子的衣服、鞋帽全買齊,帶著前去看望慰問。然后又回到老家安排,把我們準備建房的材料全部給他們送去。我妹妹家很快建起新房,遷入了新居。當時,我正在南京開會。待我回來后,她才把情況告訴我,并問我:“沒跟你商量,我當家把咱蓋房子的材料給了他們,你不會生氣,不會有意見吧?”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怎么會生氣,會有意見呢?2007年秋,母親得了重病,在母親身上,我們不能再有缺憾。母親無論在醫院還是在家,我們兄妹5人誰都不愿離開一會兒,整整陪護了53天。把母親安葬好,她跟我商量,說:“哥哥和三個妹妹,他們都務農,為了陪護好母親,他們把家里一切都放下來。現在母親走了,正值秋種,怎么辦呢?我想辦理母親喪事的一切費用我們全承擔下了,現在再每人給他們5000元錢,叫他們多買點肥料,把麥種好,明年的生活好有保障,我們也就放心了。你看這樣行嗎?”我還能說什么呢?兄妹幾個都感動得泣不成聲……
什么叫家?父母走了,她在,我們這個家就會暖意融融,這個家就不會散。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繪畫: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