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里最惹人動情的季節。金燦燦的迎春怒放之后,大朵大朵的白玉蘭迫不及待地在無葉的枝頭亮相。還有桃花與杏花,不經意間已把小河兩岸染成一片粉紅。更有楊花柳絮,借著東風的嬌寵,無邊無際地狂舞著,飛揚著,像雪、像霧,哪怕情感再遲鈍的人也會感受到她們的激情與浪漫。
手機響了,是W君打來的。
“你在哪里?我給你家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
“我在公園里散步。”
他“哦”了一聲,又聲音急促地問:“現在給你打電話方便么?”
“方便啊,有什么事,請講。”
“是這樣,其實,我沒有什么事,唔,真的沒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不,也不能算聊……嗨,我也說不清了。”
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我一時莫名其妙。
W君是我的同鄉,長我四歲,今年71了。自去年冬天邂逅京城,一直保持著電話聯系。他是某醫院急診科的專家,退休后依然在醫療崗位上發揮余熱。這個平日里惜言如金的老頭兒講話總像查房時給護士下達醫囑,一二三四,條理分明,沒半句廢話,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有難于啟齒的事求我?
“老兄,你只管說,我聽著呢。”我索性停下來,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接聽他的電話。
“是這樣,我今天休息,到早市上買菜,聽到小販的叫賣聲,突然想到咱們老家,想到小時候在老家常聽到的叫賣聲,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呀。”
他興奮起來,說:“你還記得賣棗糕、賣豆餡窩窩、賣粉圪炸、賣爛煮豆的叫賣聲嗎?”
我“嗯”了一聲,還沒等回答,他便說:“你聽著啊,我給你學兩嗓兒。”
電話里立刻傳來老家伙一聲接一聲充滿抑揚頓挫的吼叫。
真好笑啊,我原以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沒想到是為這!
但聽著聽著,我笑不出來了,因為從他濃重的鄉音里和久違的叫賣聲里,漸漸讀出一種令我感動的鄉愁。
我們都是60年代初到外地上大學,畢業后又分到外地工作,從此遠離故土的人。對故鄉的思念,對親人的眷戀,織成一片思鄉的云,它縈聚心頭,終難飄散。
人世間有許多事可以輕易忘卻,唯獨鄉愁,不思量自難忘,竟與歲月同增長,而且癡情不改,歷久彌新。
按理說,現在交通條件和通訊設備如此發達、便捷,有空多回家看看,沒事多給家里人打打電話,滿腹鄉愁不就消解了嗎?后來,我才知道,沒這么簡單。鄉愁是人的情感在特定時空里的產物,它因時、因地、因人而生。隨著時空的變化,有些鄉愁或許可以消解,有些鄉愁則永遠無法消解了。
記得去年冬天,我和W君邂逅相逢,30多年沒見面了,見面后最大樂趣,竟不是共進美食,共品佳釀,而是用地道的家鄉話無拘無束地“精神會餐”,彼此交流各自珍藏在心底里的那些對故鄉的回憶。
我們談故鄉的歷史文化,談故鄉的習俗風情,更多談到故鄉的自然環境、老街老院以及和我們童年少年成長密切相關的故人往事。談故鄉,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有時我們會因為記憶的分歧而爭執不下,有時又會因感同身受而老淚縱橫。
W君告訴我,前幾年他回故鄉,參加母校校慶,順便到他出生的老院轉了轉。自父母過世后,弟弟們搬出老院,整個院子和那片街道都在拆遷。老宅院不見了,唯有他家老屋的半截墻根還殘留著,像是專門等他、候他,與他告別。他趕忙用相機拍下來做留念。
他說:“我心里很矛盾,想故鄉又怕看到故鄉,因為我印象中的故鄉實際上已經消失。除了鐘樓、鼓樓、南門樓和天主教堂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兒,其他則面目全非了,而我記憶中的故鄉卻永遠是沒有改變的老樣子。這種反差,令我每次回去都有種失落感。不僅不能撫慰我的鄉思,反而徒增了幾分鄉愁。”
他說的沒錯,其實,我也有同感。
每次回老家,我望著眼前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和一條條整齊寬闊但又顯得十分陌生的街道,腦子里呈現的卻是幾十年前的街景。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真正想造訪的不是眼前的故鄉,而是那個記憶中的故鄉。我是一個跨時空的游者,靠的不全是眼睛,更有回憶和想象。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想到賀知章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與知章老先生比,“兒童相見不相識”的境遇相同,“笑問客從何處來”卻未必,因為,的確沒人問我“從何處來”。如今的故鄉,逐漸成為京西一個觀光旅游的新去處,大家都忙著做生意,誰會注意到熙來攘往的人流中,還有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人呢?于是,我覺著自己的情緒有些悖時,自己的狀態也有些不合時宜了。
記憶中的故鄉遠不如現在繁華氣派,幾乎沒一點現代的都市感。六里十三步的塞外小城,在厚厚城墻的圍裹下,長期沉睡在農耕文明的酣夢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街上很少見到超過兩層的建筑,磚木結構的土屋平房和四合院居多。街道不寬,大多是土路。素有“半城葡萄半城鋼”的故鄉,從道路的特色就能顯示出來。大北街從鐘樓一直延伸到北門口,兩邊的院子幾乎都是葡萄園。柳川河水繞過北山,有一支流進城里,街上樹多、橋多,馬路兩邊的溝渠里清水潺潺。秋日,葡萄成熟時節,一條街都變成葡萄交易的市場。曾在1905年巴拿馬世博會上獲獎的白牛奶葡萄,給故鄉人帶來莫大的榮耀。如果穿過南城門再往前到洋河岸邊,就是鋼鐵冶煉廠所在了。這時你會看到馬路,甚至兩邊的街墻全變成赭紅色。拉鐵礦石的馬車一輛接一輛地經過,車把式滿臉紅塵,穿著同樣被鐵礦石染紅的工作服揚鞭策馬,嘴里不停地吆喝著,給負重的牲口們加油鼓勁。晚間,煉鋼爐的光焰照徹夜空,像節日綻放的禮花。入夜,不時有火車通過,那有節奏的轟鳴,是全城人最熟悉的催眠曲。他們知道,故鄉的葡萄和鋼鐵正通過詹天佑設計建造的京張鐵路,經銷全國各地,同時為故鄉帶來更大的收益,睡覺也覺得安穩多了。西門外,是大片的柳林和桑園。清乾隆年間,直隸總督方觀承為根治風沙危害,奏請朝廷撥款白銀十一萬兩,“于城外濠堤一帶,加筑土墻,夾植高柳,以潔風沙”。后在知府張志奇、知縣黃可潤的率領下,故鄉人開展了一場以植樹造林、防風固沙為中心的維護生態環境的斗爭,歷時三年,終于實現了“植萬株之柳,以祛千百年之沙”的壯舉。后人在此修建了萬柳亭,樹碑勒石,以示紀念。兒時的我們,夏天經常到這里玩耍,編柳帽、做柳笛、采摘桑葚,下到柳川河里游泳、摸魚,陶然忘情,樂不思歸。相比之下,東城門外則顯得荒涼一些,特別是小東門外,古來一直是處決死刑犯的地方,經常還有野狼出沒,家里大人一般都不許孩子們到那里玩的。但一到秋天,東門外的土坡和壕溝邊,長滿野酸棗,孩子們經不住誘惑,會偷偷地瞞過大人,冒著說不出來的恐懼和被圪針扎破手指的危險,到那里摘酸棗。1958年大躍進,東門外變成大煉鋼鐵的基地,貌似大窩頭一樣的土高爐遍地開花,從此徹底打破了荒涼。在全民大煉鋼鐵的日日夜夜里,我們幼小的心靈也被狂熱的激情燃燒著。
我們生活在故鄉的小城里,清貧的環境并未削減童年的歡樂。那時,大部分孩子家境都比較困難。我和許多孩子一樣,上中學前沒買過像樣的書包,大多用洋面袋拆洗后做包袱皮兒,放學后把書本一裹,斜挎在肩上就走,當時誰都沒覺著寒酸。少先隊組織秋游,每個人帶只大玻璃瓶,裝滿涼開水,邊走邊喝,兜里再塞兩條煮熟的玉米棒兒,餓了,掏出來啃一口。我們咣里咣當地登山爬坡,覺著有說不盡的樂趣。由于經常吃不飽,嘴饞、貪吃是我們那一代人共同的習性。所以,從記事起,就對小城里走街串巷賣吃喝的各種叫賣聲特別敏感。我曾寫過一篇叫《公家豆腐》的散文,回憶了和一位賣豆腐老漢間發生的故事。在當時,一塊不起眼的豆腐,都會讓全班的“饞猴”們為之神往,以至那個賣豆腐的老漢,也成了大家崇拜的偶像。他賣豆腐的叫賣聲,常勾引我們饞蟲欲動、魂不守舍。我們這些小孩子自然也把故鄉有特點的叫賣聲學得惟妙惟肖,目的不光是為了炫耀模仿的才能,還為了過癮。把想吃而一時吃不到的東西大聲地喊出來,仿佛在精神上得到了補償。
W君今天在早市上聽到叫賣聲,便立即引發了我對故鄉的回憶。我說:“老兄,你學得很像哩,我也給你學兩句,聽聽夠不夠味兒!”說著,對著手機話筒,盡量壓低嗓門,喊道,“豆腐——公家豆腐,五分錢一塊……”話筒那邊,很快傳來W君孩童般的笑聲。
一個小姑娘恰好從我身旁走過,吃驚地看著我,不解其意。我又故意大聲地重復了一遍,她咯咯地笑了,以為我在逗她玩。
啊,鄉愁,兩個老人的鄉愁,竟在電話中,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叫賣聲中,相互交流著,發泄著,品味著……鄉音未改,真情依舊,只是不再有往日的傷感了。因為,在這百花盛開、惹人動情的季節里,鄉愁也會是很美的。
美麗的鄉愁,就像小姑娘臉上的笑靨。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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