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作品有一種魔力,它是用靈魂的嘴喃喃自語,它洞開讀者最隱秘的心門,在黑暗中注入一絲光明。作品中的人物及命運像幽靈一樣伴隨讀者一生,成為永遠抹不去的記憶。《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茨威格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我拜讀的第一部茨威格的小說。上世紀80年代,在茨威格誕辰一百周年之際,這位奧地利作家傳記作品和小說被再版,這是30年代以后首次在中國解禁。茨威格及其作品在他的時代曾風靡世界,也曾由于種種原因屢遭封殺。然而,每次解禁,每次瘋狂,80年代形成了轟動世界文壇的茨威格熱,再現了經典作品穿越時空的魅力。現在,我仍然記得當初閱讀時的震撼。
在所有愛情小說中,《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經典的、極端的。它具有雙重性,狂熱與冷漠,鐘情與泛愛,充滿希望又令人絕望。書中纏綿悱惻,刻骨銘心的愛情,卻是一個女人暗戀的絕唱,女人一生的情愛獨角戲。男主人公對這段愛一無所知,癡情的女人永遠是個陌生的女人。
小說以倒敘的方式講述,著名小說家R在41歲生日時,收到一封沒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一位女人臨死前,用生命最后的氣息向作家傾訴愛情。女人曾是作家R的鄰居,在13歲時,遭遇作家R一次溫柔的雄性的注視,瞬間完成從少女到女人的心理蛻變,從此身心歸屬作家R,至死不渝。女人經歷了少女的癡迷,18歲時與風流作家R激情相遇后,產下一子,多年后,女人在酒會上與作家再度重逢,同枕共眠,但作家依然沒有認出她來,還以為是自己新鮮的獵物而已,女人直至臨死前才對作家瘋狂告白。遺憾的是,作家R對這個女人還是毫無記憶。
茨威格善于描寫女性形象,他比女人還懂女人,對女性心理刻畫所達到的高度和深度至今無人企及。他塑造了多姿多彩、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并賦予人物極具個性特質的靈魂,使筆下的女性成為文學史上不朽的形象。
小說中,茨威格反串角色,用第一人稱寫,“我”是一位癡情女人。他完全以女性的角度和視野去表述,而將自己性別隱藏得如此之深,在“我”身上聞不到一絲男人的氣息,仿佛他就是那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女人,絮絮叨叨16年的暗戀之情。“我”回憶道:“對每個給你開門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擁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脈脈含情又撩人銷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誘惑者的目光。”正是這種目光,喚醒了“我”的女人意識:“從此刻起,從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脈脈含情的目光以來,我就屬于你了。我這個13歲的孩子卻對此毫無所感,我心里像有團烈火在燃燒。我以為你的柔情只是給我的,只是給我一人的,在這瞬間,在我這個尚未成年的丫頭的心里,已經感到是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永遠屬于你了。”
小說構思奇絕、極致。可能是受好友弗洛伊德心理案例的啟示,也可能是作者靈光忽現。他將人類愛情極端化,巧妙設計兩個情感極端的男女,讓他們產生驚世駭俗的愛情。一方是鐘情專一,不計較得失,死了都要愛,哪怕只是單戀;另一方是花心泛愛,見異思遷。“我”的飛蛾撲火似的愛,反襯男主人公的冷酷、自私與泛愛。“我”與作家R的個性和愛情方式,如此極端,普通人的愛情是落在其間的無數可能。
茨威格善于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刻畫人物痛苦的感情歷程,冷峻地解剖人物心理。文章中大段大段的愛情獨白,滔滔不絕,語言的密度和熱度令人窒息,足以把“我”與讀者燃成灰燼。
“我”敘述道:“我沒有人生閱歷,什么也不懂。我一下栽進了命運之中,就像跌入萬丈深淵,在我心里生長、迸放的就只有你,我在夢里見到你,把你當做知音。”從13歲到16歲,“我”這個膽怯羞澀的女孩從窺視孔觀察著男作家的生活細節,可是男作家始終沒有注意到她。一次朋友聚會,“我”與作家再次相逢,“我”給作家很多細節提示,可惜作家還是沒有認出“我”這個鄰居女孩。第二天,“我”起床梳妝,竟然從鏡子中看見作家把幾張票子悄悄塞進“我”的皮手籠中。“我”在心里大喊:“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愛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親,而你卻付給我錢,為了這一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塔巴林的妓女,只不過如此而已——你就付錢給我!被你忘了,這還不夠,我還得受凌辱!” “我”臨終前最后告白:“我就是如此地愛你。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都消逝了,此刻我可以告訴你了,我相信,哪怕我已經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喚我,我就會立即獲得一種力量,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小說收尾,作家R讀完信,陷入沉思,好像在夢中出現過“我”的影像,沒有具體形象,但充滿感情,如同遠處傳來的音樂。
文學沒有國界。從文學的角度看,茨威格不是公認的一流文學大師,但是他對人類懷有悲憫之心,冷眼剖析人性,他所塑造的人物具有強烈的生命力,令人震撼。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他探尋黑暗中的一抹亮色,絕望中的一絲希望,整部小說的愛情獨白充滿夕陽西下,獨上蘭舟的凄美與孤寂。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