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陸游的傷心之地。周密的《齊東野語》卷一中說:“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出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限制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紹興)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遺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實紹興乙亥歲也……未久,唐氏死。”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è?wù?),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在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第二冊中,《釵頭鳳》一篇的文后注三:東風,暗喻陸游的母親。
我在讀《宋詞小札》中《釵頭鳳》后的鑒賞文章,出自劉逸生先生之手,“東風惡”語,指當時的封建禮教。
當然還有別的說法,比如說,這個“惡”指向唐婉,再一說是指向趙士程。
我個人愚見,以上四說,均不妥當,待我一一細說。
一說東風惡指向陸游之母。看一部作品,要把它置身那個時代,因為作者的思想、時代的思想,均會在作品中顯現。
山陰陸家也是當地書香名門,陸游其父陸宰也是辭官歸故里的名士,朝野之人或多或少都會在陸家廳堂出現,這樣的家風怎會出現指母為惡的逆子?宋北南二朝,儒風大盛,“程朱之學”深入學子之心,“萬事孝為先”“天下無不是父母”,即使母親處事不當,縱使夫妻身心合一,怎抵母親給你生命?血親永恒不變,姻親幾多變數(如白頭到老,夫妻在一起久于父母;如勞燕分飛,今日如漆似膠,明日狗血噴頭。今日青年男女在享受男歡女愛的同時不可忘卻,父母兄弟姐妹子女——血親,遠勝于姻親——夫妻),做兒的怎能心生惡念,口吐惡語?用“惡”況母,是萬萬不能的。
二說東風惡指向封建禮教。這似有脫離時代,人為拔高(其實也不是拔高,是扭曲)陸游之嫌。宋太祖趙匡胤未建宋朝前,曾以御前點校尉、宋州節度使的身份,被手下“黃袍加身”,他自己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于是“重文輕武”“中央集權”成為大宋歷代不變的宗旨。“學好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古代文人讀書求仕是不二的法門。陸游臨終的《示兒》詩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至死不忘家國,一生都在孔孟之道熏陶下的陸游,怎會萌生反對“仁義道德”之舉,二說已不足信。
三說指向唐婉。唐婉不容于姑,被逐出門。周密《齊東野語》有言:“既出,而未忍出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可見,陸游雖從母親休妻的愿望,但與表妹卻有未了情緣,只是后來別館亦被母親發現,二人才絕了音訊,怎能把表妹當做可惡(è)可惡(wù)的東風?但陳鵠《耆舊續聞》(卷十)載,陸游至沈氏園:“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姑表兄妹,又曾是夫妻,游園偶遇,彼此都看到對方,《齊東野語》中提到唐婉告訴趙士程,《耆舊續聞》沒提,也沒提趙士程是否隨行。送點酒菜就送點酒菜罷了,偏偏要送上一點黃封酒,這“黃封酒”在宋高宗年間可是宮廷御酒,送給別人被認為是天大的面子,送給表兄可是絕妙的諷刺。這是有意的顯示,還是無意的傷害(當時只帶了這一種酒),不得而知。如確要送酒,另買就是,遣仆送酒,遣婢送菜,這詞中也有學問。陳鵠言,唐婉是為示好,可這“黃封酒”……陸游眼望這酒浮想聯翩:我山陰陸家怎抵得上趙家皇族,我一青衣文士,怎比得上皇家宗子,罷了,我們的夫妻情已盡,兄妹情亦遠,看來只待我父母百年之后,你我再續前緣……陸游你這樣想,你舅唐閎面前,婉兒天天以淚洗面,老人如何能放下心?雖說儒家禮法,講究女人從一而終,可你陸家休妻在前,怎能怪唐家嫁女在后,用可惡(è)的東風,可惡(wù)的東風來說唐婉,亦不在情理之中。
四說指向趙士程。應該說,你陸游休妻再娶,人家無夫再嫁,你恨人家唐婉是沒有道理的,更談不上恨唐婉后嫁的老公。而“我恨你就恨你,管你什么道理不道理,天下女人多得是,你干嗎誰都不娶,偏娶她,你不娶她我恨得著你嗎?”這樣的想法更不適合用在陸游的身上。雖然關于男女之情沒什么道理可講,但將可惡(è)可惡(wù)冠在趙士程的頭上,真是天大的冤枉。
說陸游《釵頭鳳》詞中“東風惡”語,指向其母是不孝,指向封建禮教是生編,指向唐婉是不合情理,指向趙世程是天大的冤枉,那么“東風惡”到底指向何處呢?唯一可以說得通的解釋是“惡”代表了陸游莫名的情緒。宋高宗紹興25年(1155年),山陰的一個春日,沈園偶游,巧遇已分飛的表妹,此時已時過境遷,陸游已再娶,唐婉已再嫁,這次巧遇有的多是尷尬,再加表妹、趙士程差人(仆、婢)送來酒菜,不由得讓陸游心中波蕩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帶著他這股波蕩的情緒,我們再來看這闋詞。“黃縢酒”,皇家地位的象征,這自然會產生一個對比,皇族——書香,宗子——文士。“紅酥手”,曾為我折衣疊被,焚香打扇,現在干什么?“宮墻柳”,曾長于陸家,為我遮陰,春日里我也曾獨自享受那濃濃的綠,現在卻可望而不可即了。再漫想楊花柳絮,可惡的東風吹走昨日歡情,吹展今日愁懷,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可有所值?我想你錯了嗎,我為你憂愁錯了嗎?全錯了,沈園還是那沈園,春日還如以往的春日,你瘦了,淚水浸濕了手帕,桃花無意,流水無情,陸家大院,我們的盟誓,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31歲的陸游無處發泄心中的莫名,一堵粉墻,寥寥幾筆,一闋千古絕唱,躍然于烏墨之間、粉墻之上。
參考文獻:
[1]劉逸生.宋詞小札[M].廣州:廣東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