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重的“精神虐殺”
“我不幸偶爾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于精神的虐殺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野草·風箏》)
《風箏》中“我”鄙夷放風箏,“小兄弟”卻最喜歡,還私下“苦心孤詣偷做”風箏,而“我”粗暴地“踏扁”了即將完工的風箏,“傲然”出門,空留小兄弟“絕望地站在小屋里”。
魯迅一直不能忘卻,“心只得沉重著”,很多年后提及此事,對方卻是“毫無怨恨”地“全然忘卻”。這使“我”的悲哀不僅局限于個人無法得到心靈上救贖的“難過”,更是對人們對歷史中“精神虐殺”事件的“集體無意識”和“遺忘”的一種哀嘆!
這不禁令人想起《狂人日記》中“長者”和“幼者”之間的虐殺與被虐殺事件:從“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到“我無意間吃了自己的妹妹”,再到“我自己被人吃了”“吃人的是我哥哥!”……終于,在變態的心理、混亂的邏輯、虛妄的幻覺中,“狂人”翻開歷史看清歪歪斜斜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的縫隙中,滿本都是兩個字:“吃人”!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吶喊·狂人日記》)
魯迅在歷史陰霾下的一聲疾呼,驚醒了一個世紀,啟發了人們對“長者”和“幼者”之間的關系錯位的反思和內省。
二、“幼本位”的兒童觀
中國儒家的倫理綱常中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條目。“父父子子”即父親要有父親的樣子,子女要有子女的樣子,也就是說子女是父母的私有物品,對父母應無條件地服從。于是,便有了魯迅在《二十四孝經》中提到的“哭竹生筍”“臥冰求鯉”“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的愚昧典故。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兒童觀是以“長者”為本位的,成人以自己的準則來規范兒童,向他們灌輸四書五經,這無疑也造就了一種變相的“奴化教育”。
“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撲,使他微絲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絕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魯迅對這種“精神虐殺”式的以成人為本位的兒童觀深惡痛絕,并寫了雜文《我們現在怎么做父親》,否定“君臣父子”的三綱五常,提出“幼本位”的觀念:
“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使大礙于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墳·我們現在怎么做父親》)
在“以孩子為本位”的基礎上,魯迅對“人之父”提出了三點建議:
一是理解孩子,因為“孩子的世界與成人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達”;
二是指導孩子,“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則幼者借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
三是解放孩子,“因為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魯迅認為這是父母對子女的義務——“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和“完全的解放”。父母們應“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以便子女們“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三、“幼本位”的素材觀
在“幼本位”的兒童觀指引下,魯迅認為應尊重兒童的年齡特征和身心發展規律對其進行教育,提出要為兒童成長與發展提供適宜的素材。
1.豐富多樣的游戲和玩具
我們應該都會記得中學課本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和《故鄉》中冬日雪地里捕鳥的游戲,《故鄉》中閏土月下看瓜刺猹的美麗畫面,還有《社戲》中的劃船、看戲和偷吃茴香豆等場景……魯迅把“玩”視作兒童的天性,在《風箏》中他指出:“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
對于中國人不夠重視兒童的游戲活動,魯迅是持否定態度的。在《上海的兒童》中魯迅描繪道:“公園里外國孩子聚沙成為圓堆,橫插上兩條短樹干,這明明是在制造鐵甲炮車了,而中國的孩子是青白的,瘦瘦的臉,躲在大人的背后,羞怯地,驚異地看著,身上穿著一件斯文之極的長衫。”
中國的兒童玩具也是欠缺的,在《玩具》中,魯迅諷刺道:“姨太太、鴉片搶,麻雀牌,《毛毛雨》,科學靈戰,金剛法會,還有別的,忙個不得了,卻沒有工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而贊賞“江北人卻是制造玩具的天才,用兩個長短不同的竹筒,染成紅綠,連作一排……就是機關槍!”這種“以堅強的自信和質樸的才能與文明的玩具爭”。
2.“有益”“有味”的讀物
面對新印出的兒童書依然是司馬光砸缸、岳飛脊梁刺字等舊故事,魯迅感嘆道:“這些故事出世的時候,豈但兒童們的父母還沒有出世呢,連高祖父母也沒有出世,那么,那‘有益’和‘有味’之處,也就可想而知了。”
魯迅認為讀物的選擇首先應是“有益”的,有益于兒童身心發展,是兒童健康成長的精神食糧。其次,讀物應是“有味”的,即語言活潑、有趣味。魯迅主張用白話文寫兒童作品,推崇圖文并茂的科普讀物,還親自翻譯了很多童話作品,如《小約翰》《遠方》《愛羅先柯童話集》《表》等。
至于如何為兒童創作“有益”“有味”的讀物,魯迅在《看圖識字》中指出:“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天,他想潛入蟻穴。”因而,創作者要“對于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蒼蠅之微,都有些切實的知識”,還要以孩子般的想象“想到月亮怎么會跟著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
3.最好的游樂場——大自然
在成人眼中百草園簡直是個荒園,在孩子們眼中它卻是最美的樂園、最好的游樂場。這里不僅有“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和“紫紅的桑葚”,更有“肥胖的黃蜂”“輕捷的叫天子”等等。在百草園中魯迅度過了歡樂的童年,故鄉的小河和月下的瓜田里也留下了他美好的記憶。在與小伙伴們一起親近自然的過程中,兒童收獲的不僅僅是樂趣,更是一種“從做中學”的直接經驗,讓兒童的一生受益。
四、結語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野草·風箏》)
這本該是在故鄉溫和的春日里見到的風箏卻蕩漾在“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的北京天空……1918年魯迅高呼“救救孩子”,1919年寫出《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六七年過去后,長者對幼者的“精神虐殺”和“虐殺”后的“集體遺忘”事件依然在無止境地重演,這對魯迅不僅是種靈魂的震顫,更是一種對國民劣根性的悲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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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魯迅.吶喊·狂人日記[A].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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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魯迅.吶喊·社戲[A].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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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魯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A].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
[10]魯迅.且介亭雜文·看圖識字[A].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
[11]魯迅.且介亭雜文·難行和不信[A].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
[12]尉紅梅.魯迅的兒童教育思想[D].首都師范大學,2007.
(作者單位 杭州市西湖區杭州幼兒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