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語文》必修4將李清照的《醉花陰》和《聲聲慢》選入同一篇課文,可謂用心良苦。兩首詞都寫到了愁,寫到了秋,寫到了酒,寫到了西風,寫到了等待,還寫到了黃昏的黃花,一切都是那樣相似,一切又是那樣迥異:早年新婚燕爾之后與晚年顛沛流離之際的李清照,其心境已形同天壤,大相徑庭。
薄霧濃云愁永晝
《醉花陰》里的李清照,新婚燕爾之后,因丈夫“負笈遠游”而深閨寂寞。在只有婚姻而沒有愛情的時代,她卻曾有過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趙明誠。據說,趙明誠小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見一本奇書,醒來時只記得其中三句:“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明誠不解其意,告訴了父親趙挺之。趙挺之是個圓夢專家,笑著說:“言與司合是‘詞’,安上已脫是‘女’,芝芙草拔是‘之夫’,你將來可能是詞女之夫啊!”
21歲時,他娶到知書識禮的李清照。那年,她15歲。這段佳話流傳甚廣,清人樂鈞有詩為證:“奇絕芝芙夢里情,先教夫婿認才名。一溪柳絮門前水,猶作青閨漱玉聲。”真是妙不可言!
小夫妻過得很甜蜜,但趙明誠常年為官外任,二人聚少離多。寂寞的少婦便填詞《醉花陰》,以述惆悵。明誠原本也才情不淺,接到詞后,嘆賞之余又不甘下風,就閉門謝客,廢寢三日三夜,填詞五十闋。他信心十足地拿給友人陸德夫品評,其中就夾上了愛妻的《醉花陰》。
德夫很認真地把玩再三,說:“只三句絕佳。”明誠興沖沖地問哪三句,德夫答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李清照《醉花陰》里的名句,趙明誠只好甘拜下風。
李清照一想到夫妻倆在一起的日子,沉浸于金石書畫里,滋養著“莫道不消魂”的愛情,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此種心境,即便“佳節又重陽”,當時的她,滿腦子裝的也都是幸福的小煩惱。她在滿腹才情里揮灑的豈有真愁?不過是揮之不去的無聊和寂寞。
試想,當她再一次一個人度過一個漫長的白晝,看慣了清晨的“薄霧”與傍晚的“濃云”,香爐里的龍涎香都燒完了,她對丈夫的等待卻絲絲縷縷,不可斷絕——這年的重陽節,秋意正濃,別家的歡歌戳傷了她孤獨的寂寞,因為她恐怕又要一個人靠著“涼初透”的“玉枕”,度過漫漫長夜了。一念及此,詞人的心便隱隱作痛了。
于是,詞人想借酒澆“愁”,黃昏后“東籬把酒”。愁則愁矣,情調卻絲毫未減,依然“有暗香盈袖”。似乎連西風都在跟她“過不去”,吹動珠簾,引誘她看看開得正盛的菊花,惹得她對花自憐,竟是“人比黃花瘦”。
她的愁,她的糾結,皆源自濃得化不開的思戀。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里的李清照,境遇大變。
汴京淪陷后,李清照夫婦也只得南渡流亡。從此,幸福也像她詞里的花兒一樣,“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凋零了,然后一去不返。國破,家亡,夫死。不幸,在李清照柔弱的生命里如影隨形。她只身漂泊于江浙間,抱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顛沛流離。
她是一個有淚但不哭的女人。在一個殘秋的黃昏,她忍不住“尋尋覓覓”,尋覓過去快樂的影子。但現實讓她如此失望,尋到的只有“冷冷清清”的寂寥和“凄凄慘慘戚戚”的感傷。
垂暮之年的李清照,門前冷落車馬稀,只偶爾有零星舊友來訪。她見過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欣喜地表示愿將平生所學相授。可是童言無忌的10歲女孩竟脫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
這種感覺,恰似捐了門檻的祥林嫂,依然不準拿祭臺上的祭器,還要被人斷喝一聲:“你放著吧!”那心情,恐怕要一下子壞到極點了。李清照才華蓋世,只可惜是個女人。在一個不需要才女的時代,成為才女就是一種悲哀。謠言說趙明誠死后,她曾再嫁張汝舟——一個有家庭暴力又粗俗不堪的男人。不懷好意、心懷嫉妒的男人們,企圖以此詆毀她晚節不保。歷史的煙霧彈遮住了很多代人的眼睛。以治學嚴謹著稱的胡適之考證的結果是:“改嫁并非不道德之事,但她根本不曾改嫁,那是小人行為。”
心如古井的李清照,就以這樣的姿態悄然在人群中退隱,流落江湖。試想,在如此心境下,愁悶不堪的她也只得借酒澆愁,但“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真真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當年“薄霧濃云愁永晝”的日子,也已變成一種奢侈的煩惱。如今,只有“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欲說還休。而且,這種等待,漫無目的,手足無措。
連老天也哭了。殘秋時節,黃昏的細雨讓人更加落寞,還要“點點滴滴”地敲打梧桐,每一滴都像敲在詞人的心上:人成各,今非昨,雨送黃昏花易落,病魂常似秋千索,舊歡雨散,好夢難尋,傷,傷,傷。這次第,恐怕真不是一個“愁”字能了得的。
她的愁,她的糾結,皆源自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這兩首詞里的李清照,盡管骨里肉里都是“愁”,但心境差得實在太遠了:一個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一個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不可同日而語了。
(作者單位:淄博市淄川區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