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生活在一個無道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莊子把保全生命放在了第一位。面對人世間的險惡與困境,莊子不是選擇進入,而是選擇了退讓。他把不爭做為立世的基本手段,把心靈的純潔與寧靜作為生存基本技巧,把追求道作為生命的最高境界。為此,莊子主張先從克制物質欲望入手,順應自然和天道,用自己自適恬淡的心境來化解人間的無奈與痛苦,從而超越現世的苦難,達到逍遙自在的境界。
關鍵詞:生死轉化;心齋;順應;無用
中圖分類號:B23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101-04
一、從人間世之難、不得已之苦說起
1、人間世之難
在莊子看來,人世間有兩類無法逃避的關系,一類是血緣關系,另一類是政治關系,這是生而為人的命運。“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事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莊子正因為正視了人的命運,才沒有選擇像伯夷,叔齊那樣去逃避世界。因為無論怎樣去世、遁世,都無法擺脫作為人的影子。正如子貢評價隱者那樣:“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人如果放棄大倫——君臣、父子關系就意味著不配做人,從而與鳥獸同類了。莊子接受人的這種命運是不同于儒家的。儒家主張知其不可而為之。莊子則認為在一個無道的世界里,一個人去拯救無道之世,只能招禍殺身。《人間世》一開始就寫到了衛國暴君的形象:“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若蕉,民其無如矣。”國君暴戾,一意孤行,民如草芥。楚狂接輿的歌聲更是道出了當時世道的昏暗與險惡:“方今之時,僅免于刑焉,福輕于羽,莫之知載;禍重于地,莫之知避。”像顏回這樣想用仁德去說服暴君施行仁義之治的人,莊子明確表示反對:“而強以仁義之繩墨之言述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者,菑人者,人必反菑之。”不僅救不了他人,反倒成了眾矢之的。現世的黑暗已到了無法拯救的地步,人們生存的艱難可想而知。
2、不得已之苦
生而為人,本身就是“不得已”的選擇。既作為人,就要體現作為人的價值,所以人的身上所背負的責任又何奇多也——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兄弟之情等。但其中最難的莫過于處理君臣關系了。伴君如伴虎,事君雖險,但因職責所在卻又不得不去履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就是“不得已”。《人間世》中有兩個“不得已”的代表人物——葉公子高和顏闔。兩人的困境都是來自于政治責任與保全性命的矛盾。葉公子高作為一名使者,將要出使齊國,身為使者,他的難處是“傳兩喜兩怒之言”,“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無論事成于否,他都覺得對于自己的身體會有傷害。他剛接受命令,就已感到“朝受命而夕飲冰,內熱矣!”但身為臣子,為國君效忠是應有的責任。顏闔作為太子傅,他所輔導的太子“其德天殺”,生性殘忍,只知責人,不知己過,“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于己于國都難于承擔,抉擇的艱難讓他只能在生命的邊緣線上游走。在今天看來,莊子對“不得已”之苦的體認,是對當時社會生存狀況的反思,是對無道世界的游離與反叛。在這種反思、游離與反叛的競逐中,莊子將以異于常人的方法和途徑來實現自已對道的追求。
二、莊子生命觀的表征
1、生命至上觀
莊子生活在戰國諸侯爭霸時期,天下大亂、禮壞樂崩、生靈涂炭。當人的生命與物質誘惑發生抵觸時,理性的選擇當然是放棄物質享受而保存生命。如果人的生命沒有了,外在的物質對其來說還有什么價值可言呢?孔子作為后世宗師,在莊子看來,“彼且蘄以淑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已桎梏邪?”其所學只不過“諔詭幻怪”之事,“唯求虛妄幻化之名者”。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惡也。二者兇器,非所以行也。”名利和知識是世人相互傾軋的工具,是帶來禍害的根源,當然也是不可取的。如《人間世》中提到的關龍、比干,他們皆屬于求名之徒,分別被夏桀和商紂殺害,原因就是“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叢枝、胥敖、有扈三國則是競相爭奪實利之國,他們為了滿足貪欲而發動戰爭,但最后都被堯和大禹攻破,自已也難逃被殺的厄運。“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圣人都逃脫不了對功名利祿的追逐,何況普通人呢?但是莊子卻做到了,當面對楚威王的使者時,他想做一只在污泥中嬉戲的烏龜。遠離了功利場,脫離了是非之地,雖沒有榮華富貴可享用,但卻自由自在,保全了性命。功名利祿雖然充滿誘惑,但與保全生命相比,是不值一提的。“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鷦鷯并不想擁有整個森林,有一枝可以棲身就夠了,偃鼠也不想吞掉整個的河流,有一些能夠解渴就行了。澤雉寧愿十步一啄食,百步一飲也不愿被養在籠子里。“古人至人,先存諸已而后存諸人。”自己的生命尚未保存,哪來能力拯救世人呢?生命的無常與世事的無常是相對應的。當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合于世事,而非違逆時,生命自然能得以較好的保全。世間之人,樂生而惡死,樂生而不善生,惡死而不知死的真諦,是其痛苦不堪的真正原因。
2、重心輕形觀
在莊子看來,心隨形走會損害生命。生命包括形體與心靈兩個部分。形體與心靈本是相互依附的一體,莊子為了凸顯生命的本真而一再地把心靈與形體割裂開來,并把心靈提高到至高的境界,把形體拋卻低俗的層面。形體是除卻心靈本真之外的一切東西,如知識、道德、功名、利祿等,它們也是人們競相追逐的對象。“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君,其自視也,亦若此矣!”那些在世俗中因為知識或才能而見用的人,因為滿足了虛榮的形體,其被形體奴仆的心難免會自鳴得意。甚至語言在莊子看來都是多余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㈣爭辯中會使人處于勾心斗角的狀態,長此以往“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溢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莊子詮評》中所引唐順之的話最能說明莊子的本意,他說:“既以心斗,則在內之閉藏,若受緘藤束縛,競成一老洫之無水,全不流動,如速死之人,無少生機也。”人如果總處于勾心斗角的狀態,心靈就會如緘藤纏繞一般失去自由,也會像不流動的水般失去生氣。而人的心一旦失去活力,身體的衰敗也就不遠了。如猩狌“卑身而伏,以侯敖君,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網罟。”堯雖貴為天子,治理天下有方,受萬民稱善,但當他面對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時候,卻“窗然喪其天下大事。”原來,生命的本真并不在外物,它就存在于內心。生命本來就是簡簡單單的,是人世間世俗的價值標準將它附于外在的功名利祿之上,殊不知,功名利祿只會讓人忽視生命本來的歸宿,結果本末倒置,勞形損心。
生命的價值是依心靈而非形體來評判的。形體受著時間與環境的影響會發生著變化,但心靈卻能不受外在因素的影響而保持著本色不變。莊子的思維確實是異于常規的,他用豐富的想象力和強烈的反比方法塑造外表丑陋內心高貴的人。因此,《德充符》中的主角都是形體殘缺、外貌丑陋之人,如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闉跛支離無脣和甕盎大癭,但他們卻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他們雖然外表丑陋,卻德性高貴。而擁有正常形體的人卻沒有德性的充實,只是空有皮囊而已。正常人卻爭著去追隨殘缺之人,這難道不是世間的悲哀與無奈嗎?如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日,‘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又如衛靈公見了闉跤支離無唇后,“而視全人,其脰肩肩。”齊桓公見了甕盎大癭后,“而視全人,其脰肩肩。”可見,內在的德性可以使人忘卻形體的外在存在,甚至可以讓人拋卻原有的世俗價值。莊子用他異于常規的叛逆再次表明:心靈的尊貴并一定需要豐富的物質條件來體現,相反,卑賤的外表反倒能襯托心靈美的難能可貴。
3、生死自然觀
道家的“自然”是“天”、“道”、“一”、“無”的概念,也即“規律”之意。它存在于每個事物的時空之中,孕育著萬事萬物,又是萬事萬物的歸屬。莊子的生死觀首先是建立在他對生死的態度上,他把人的生死融入到天地自然之中。“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人的生死兩極屬于自然的一部分,生是自然而生,死是自然而死,所以應當順其自然。對此,成玄英的《莊子注疏》理解的更為深入。“人起自虛無,故以無為首;從無生有,生則居次,故以生為脊;死最后居,故以死為尻。死生離異,同乎一體。”自然就是不斷地循環往復的發展變化,生死本就是一體,生即是死的過程,死也是生的開始。“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死,息我以死。故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死就像自然晝夜樣不可違逆,人只有順應生死過程,才能擺脫樂生懼死的執著狀態,從而更加珍惜有生之年,更能理性地善待死亡。如老聘死,秦失去吊喪,卻“三號而出”。莊子妻死,莊子卻鼓盆而歌。子桑戶死了,其好友孟子反和子琴張“編曲”和“鼓琴,相和而歌”,像是在慶賀他的死亡一樣,“而已返其真,而我猶為人猗!”面對母親的死亡,孟子反“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看到至親的死亡,孟子反外表雖為之驚駭,但內心卻未受到損傷,也未為生死所累。在莊子看來,生命看做像贅瘤一樣多余,死亡就像是毒癰化膿后的潰敗,身體只是生命借用的一個物體而已。生命與死亡本就是連續的過程,并不存在生死相割的現象,一旦生命逝去,形體消亡,但精神卻通過另外的形式轉化為別的事物,當精神依附于形體時,生命又會有全新的開始。
三、莊子生命觀的實現途徑
1、守“心齋”
人一旦進入這個世界就難以抵擋各種誘惑,各種價值標準和物質符號就會加于個體的身上,并以此來衡量他的存在價值。可一旦被誘惑俘虜,就會身不由已。莊子并非不熱衷于政治,也并非不心憂天下,因為他深知在一個無道的世界里去改變現狀元異于螳臂擋車。他既不主張遁世、隱世,也不愿意像儒家那樣入世求得功名。莊子采取了折衷的方法,既處于人間世的喧鬧之中,卻又保持著不與世爭的高潔與可貴。面對世間的紛亂,他以冷峻的眼光、理性的思維和深埋于心底的熱忱關注著人世百態,體諒著人間疾苦。莊子用他自身的經歷為后世之人找尋現世苦難的出路。莊子首先選擇了“心齋”。所謂“心齋”,即“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氣是虛的,是無處不在的,它沒有任何的欲望、堅持和偏見;它無時無刻地存在于世界,卻不同任何一物發生沖突,故虛則通,故能“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當你的心靈達到虛靜無爭的時候就會放下任何執著與偏見,從而變得包容與博大,因此任何的傷害都不會去接近你。面對世間的鋒芒,莊子凝心靜氣;面對世俗的誘惑,他選擇了心靈的隱退,將心靈作為安身立命的唯一場所,從而避免了爭權奪勢所帶來的生命傷害。面對世間的紛爭,莊子以超然的態度選擇了回避,以錘煉心靈的品性達到警醒世人的目的。正如陶淵明所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而?心遠地自偏。”
2、順應自然
所謂“順”是順從、遵循之意,“應者,物適至而我應之也,”順應自然的含義就是人應當去順應自然的造化,遵守自然的規律。此外,《莊子》文中的“和”“就”“安”也與順應之意相同。如處理君臣關系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人,和不欲出。”面對生死大限,人應“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人也。”治理天下應“順物自然而元容私焉”。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順世態度本質上反映的就是被殘酷的現實壓抑而無力反抗、改變的精神狀態。而對貧窮的困境,莊子也曾爆發出“父邪!母邪!天乎!人乎!”的吶喊,但無奈與痛苦過后,等待他的仍然是這個無道的世界和無可奈何的困境。《養生主》中的寓言《庖丁解牛》,是莊子通過主體技能所呈現的藝術精神來體認道的境界——順應㈣。牛的龐大和復雜讓庖丁何去何從呢?族庖一個月就得更換一次刀,良庖的刀只能用一年,而庖丁的刀已用了十幾年竟然“刀刃若新發于硎”。牛雖難解,卻也有自身的規律可循。只要找到它的間隙,就能“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同樣,社會如同牛的紋理一樣復雜,怎樣保存自身而不受損失呢,那就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在莊子看來,順應自然是一種良好的保生方法,不過多地奢求外在物質生活的浮華,不強迫要求自已完成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游刃于天地自然之中,保持內心的寧靜、虛無與純真,達到于天地自然的和諧統一,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3、無用以保生
面對無道世界,當權者尚改變不了黑暗社會的現狀,何況像莊子這樣的普通百姓呢,因此,在經歷了人間世諸多的無奈和痛苦之后,莊子選擇了無用作為保生的途徑。為此,他先將自己遁人了“心齋”、“坐忘”“無情”的境界。這些境界一方面使他能夠遠離紛爭、保全性命,另一方面又可使其精神保持高貴,從而做到合流不污。莊子之所以主張無用,并非消極沒落、厭世欺生,而是他看到了現世中有用之才的悲慘結局:“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宋國荊氏之地適宜生長的楸、柏、桑,因有材“中道之天于斧斤”。如白顙之牛、亢鼻之豚與人有痔病者,因“不可以適河”而保全了生命,支離疏“有常疾”免除兵役和勞役,還可得“三鐘粟與十束薪。”其中櫟社樹對匠石說的話更是點晴之筆:“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亂世之道,當權無能,有用之才皆被剝削了生存的權利,因此無用,只能是一種無奈保生的選擇。何況,無用與有用也只是相對的,兩者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轉化的。“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無用也。”如《逍遙游》中不皴手的藥方,有人只能用它來漂洗,但有人卻可以用來裂地封侯,又好比一個重五石的大瓠,在惠施這樣的世俗人看來是無用的東西,但是在莊子看來則是再好不過的浮游江湖的工具。還有那不中規矩和繩墨的大樹,雖大而無用,但在莊子看來卻可“樹之以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可見莊子并沒有因無用而悲觀厭世,反倒樂在其中。的確,人生命的質量與境界不在別處,就在于“心”中。莊子無疑給我們提供了到達生命至高境界的方法與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