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求是編》可謂第一本《傳習錄》的注評本,也是第一本非《傳習錄》之作。從史料學而言,它為我們再現了那個時代思想的交流與爭論、碰撞與融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王陽明心學的不同視角,展現了那個時代官方主流思想的思想畫卷,其價值和作用自然不言而喻。
關鍵詞:《求是編》;馮柯;史料學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146-03
《求是編》既是第一本《傳習錄》注評,也是第一本以《傳習錄》為主抨擊王學的著作。在明代以陽明心學為學術思想主流的背景下,《求是編》的出現無疑具有重要的價值,惜學術門戶之見太深,《求是編》并沒有得到王學學者的重視,此不能不說是學術交流的一個巨大遺憾。四百年后的今天,洗去學術門戶的塵埃,我們得以以客觀的角度看待《求是編》,并從史料學的價值入手,希望對明代學術的發展有一個全面的認識。
《求是編》,馮柯著,共四卷。馮柯(1523-1610),字子新,號寶陰,別號貞白,浙江慈溪縣人。著有《三極通》、《質言》、《求是編》等。
本書的史料學價值有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真實、客觀反映了陽明心學產生以后對學術的影響與震蕩。關于陽明心學在明代的影響,正史、王陽明及其弟子的文集傳記均有所述及,但從一個反對者的角度審視這一歷史過程,并反證事實,應別有一番意味。馮柯是朱學學者,談起撰寫《求是編》的原因,他在《自敘》中說:(嘉靖)丙寅春,郡博士張香山先生修齋創道,以柯學頗得源,委申請捐俸,延之主會,時陽明王氏致良知之學盛行,凡講學者莫不倚以為說,然亦非能真知其是與非也,附和而已。……故柯非敢非陽明,惟求其是而已,求其是則不得不與可疑者而論之,此余于《傳習錄》雖不敢非之,而不得不論之,……時萬歷癸酉春三月清明日慈溪馮柯敘。
嘉靖丙寅(1566)年春,當時郡學張香山修齋創道,請其主講,在“陽明王氏致良知之學盛行,凡講學者莫不倚以為說”之時,馮柯便對王學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馮柯認為,雖然王學盛行,“然亦非能真知其是與非也,附和而已。”而馮柯自己要做的正是為學者撥清迷霧、重訂是否,“故柯非敢非陽明,惟求其是而已,求其是則不得不與可疑者而論之,此余于《傳習錄》雖不敢非之,而不得不論之?!贝朔N看法經過整理,便是《求是編》的編著。在是書中,針對《傳習錄》的章節,馮柯逐條加以駁對,可謂第一本《傳習錄》的注評本,也是第一本非《傳習錄》之作。當然,馮柯對王守仁的主要思想理解,多狹于門戶,或詮釋不透、或故意歪曲,不能對《傳習錄》的傳播構成真正威脅,但卻反映了朱陸學者的思想交流與碰撞。
陽明學產生之后,影響極大,“有志圣學者,和陽明而異朱子,且十八九”?!睹魇贰犯敛恢M言,“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師馮柯完成《求是編》大約在萬歷癸酉(1573)。此時陽明之學已經風行天下,不遷程朱者,已無復幾人。此時馮柯完成并刊刻《求是編》,既是對陽明及其后學的不滿,更是對其的直接回擊。在心學體系中,《傳習錄》是王陽明之“論語”,教化學子無數,故馮柯以此為突破口,可謂抓住了要害。
第二,保存了時人對陽明心學特別對《傳習錄》不滿的資料與評論。任何一部著作的完成都會有時代的烙印,《求是編》亦然?!肚笫蔷帯冯m是馮柯一人的著作,但卻凝聚了眾多不滿王學學者的觀點,只是通過馮柯一人表達了出來,從這個層面而言,《求是編》代表了時人對《傳習錄》的不滿。
王陽明心學在當時影響甚巨,另一方面,反對者也不少。從《求是編》當時刊刻的影響便可見一斑,據馮柯之子馮烶記載,“全書出,以觀,人人無不奉若枕中鴻寶者,《求是編》掙借傳寫?!北闵鷦拥脑佻F了反對者的熱情與希望。同時,《求是編》在批判王學方面也有其突出的一面。馮烶自己便以身說法,在讀《求是編》前,他已先讀《傳習錄》,并認為其“未可非也”,而“及讀《求是》,而見《編》之步步精神錄之,著著破綻即求是者,無勝心而無是,公遂無完膚矣?!?/p>
從總體而言,馮柯對王陽明的不滿主要體現在良知的誕生源頭上。馮柯說:慈湖之學在不起意,以為意不起則性定而動一,故其所稱說,輒倦倦于《易》無思、子絕意,而務持守于意能未動之先,以自為學。若陽明之致良知,則是即其心之所起以為善而直從之,將必有嬖孽奪宗,認賊作子者,此世所以多小人而忌憚也。今以彼一心學,此亦一心學而概同之,過矣。
馮柯認為楊慈湖(簡)為陸九淵高弟,以“意不起”而“性定”為宗,并合于“《易》無思、子絕意”之意。而陽明良知之學則從“心之所起”人手,并以“善而直從之”為途徑與目的,已大不同于慈湖之說。其具體區別為:第一,慈湖主張“意不起”,即不起意,而陽明主張“心之所起”,即起意;第二,慈湖“意不起”,故“性定”,陽明“心之所起”,故有善惡之說,但陽明又以“善而直從之”,此未必能消除惡的先驗性與經驗性,故善是否為真善有待商定;第三,慈湖與陽明同為心學后學,但他們的學說殊途而不同歸,此必當引起學界大波。除此之外,馮柯對王陽明的佛學立場也有所質疑。馮氏曰:陽明固自謂得孟氏之傳者,其于辟邪術正之方,宜知之審矣。其言乃曰:“佛氏之教與孔子閑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庇衷唬骸岸现畬W,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而頑空虛靜,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狈蛎缬筛髯栽闯?。既佛氏之學與孔子相出入,與圣人只毫厘,而豈有措之日用,缺漏無歸,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者乎?觀其缺漏無歸,則知其教與孔子相出入者,固大相遠者也。觀其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則知其妙與圣人只毫厘者,固千里者也。
馮柯認為,陽明雖以孔孟之傳自居,但并沒有真正區分吾儒與佛氏之別,并以陽明自己的話為證。陽明曾言,佛氏與吾儒有許多相似之處,然歸之日用,佛氏常常不能圓潤無缺;又說,二氏之學,在心性之學上與吾儒相差不大,但過于注重虛靜,難以應于實踐,治理國家。馮柯以此批評陽明在儒佛上的矛盾觀點。其實,王陽明的觀點并不矛盾,其對儒佛的區別也是深有見地的。王陽明把吾儒與佛氏的區別放在兩個層面上,日用與上達。日用而言,佛氏不能圓潤世故(特別是人倫);上達而言,佛氏不能治理國家。可以說,王陽明清晰的指出了佛氏之不足。同時,王陽明的確有引二氏入吾儒的傾向與事實,惜馮柯并未指出。
馮柯通過以上的批判,達到了兩個目的,一是王陽明與心學內部(慈湖)不和;二是王陽明心學與佛學有牽連。并由此得出其非正統之位。除此之外,馮柯通過對朱陸異同、尊德性與道問學的為學方法、朱子晚年定論、心即理、良知與知行、格物致知與誠意等諸問題的一一辨析,闡釋了王陽明心學的不合理之處,并以此否認其不合正統。
第三,為我們客觀認識王陽明心學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材料。《求是編》成書后,由于種種原因,并沒有受到王學學者的重視。但并不表示此書一無是處。陳榮捷認為,是書“專意證諸攻王。等已于孟子之辟楊墨。然亦有其是處?!苯裉欤覀冋驹谝粋€第三者的角度審視此書,也是希望能有一種意外的收獲。可以說,馮柯對王陽明整個體系都有批判,但多處有待商榷,然亦有閃光處,現舉兩例為示。
(一)從王陽明的學術發展而言,龍場悟道的核心是確立了“心即理”說,日后,雖然王守仁多次論證此觀點,并在此觀點的基礎上提出“良知”說、“致良知”說等,但此“心即理”說無疑是其理論最薄弱的環節,也是受羅欽順等攻擊最嚴重的地方。同時,王守仁和陸九淵的“心即理”理論建立途徑是完全不一樣的。陸九淵是從《孟子》入手,順途而行,王守仁是從《大學》入手,逆途而至。另外,在陸九淵那里,在“心即理”外,還存在一個“天本體”,王守仁就刻意強調“心外無理”,從而杜絕了“心即理”說的不徹底性??梢哉f,王陽明的優點是提出并貫徹了徹底的“心即理”說,然其對朱子心理為二的過度闡釋亦為學者所不滿,馮柯即是其中之一。在“心即理”問題上,馮柯通過大量引用朱子語例,并從著意于解釋的角度出發,論證了朱子也是承認“心即理”的,朱子并非析心與理為二,由此得出此為陽明之曲解。
(二)自王陽明龍場悟道以來,良知的闡釋一直是其學說的核心。對此,馮柯提出了自己獨到的意見。馮柯認為,良知之說,出自孟子。孟子言人之不學而能者,良能也;不慮而知者,良知也。其意分明以知、能對比而言。而陽明遺其良能而獨舉良知,已失孟子之意矣。此外,對于孟子所言“人之所不慮而知也,其良知也。”馮柯認為據孟子之意,良知應為自然之知,是人之天然屬性,而不能以善惡論。同時,陽明以良知涵蓋良能也是有失孟子愿意的。再次,孟子言人有四心,而陽明專用是非之心代表良知亦是不當的。馮柯的論點雖有可討論之處,但亦給我們指出了重新認識王學的有價值信息。
綜上,馮柯雖有對王陽明心學體系的不滿與嘲諷,但從其論證而言,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面抓住了王陽明的學術漏洞。同時,王學的建立,是在《孟子》、《大學》、程朱之上的綜合與提升,故對其整個體系與單一概念的詮釋已然不同。因此馮柯所言,也是我們全面認識王學所不可或缺的參考資料。
第四,在《求是編》中,也流露出當時朱陸學者的思想交流與碰撞。從思想的進程而言,程朱理學發展到元明時期,呈現給人們更多的是一種客觀而純粹的價值體系,而不是探究終極目的的園地。其前進動力和發展空間均不甚明朗,程朱學者們繼承多于創新,消化多于吸收。縱然曹端、薛碹在理氣一元上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但卻客觀上促進了羅欽順等唯物主義的誕生。與此同時,一種以心性一元的新的思潮正在興起,這種體系恰當擺放了個體的位置,他們重約輕博、合客觀與主觀為一體,徹底釋放了個人的潛能,最終成就了生機盎然的明代學術??梢哉f,明代王學作為時代的新思潮既有其客觀必然性,也有其主觀能動性。然而,作為一種新事物的誕生,必然會引起舊思潮的不滿,不滿之后,便是交流與融合,明代亦不例外。
馮柯雖然在諸多方面對《傳習錄》表達了不滿,但通過其氣勢洶洶的表象,依然可以看到其客觀而冷靜的一面,此一面多是在交流與碰撞后的融合。馮柯贊同心即性說,也不贊同析心與理為二,馮柯也注意到性乃活動之理,此均為王陽明心即理說的前提。當然,作為反對者代表出現的馮柯也不可能完全接收王陽明心學,至少,我們看到了他們的碰撞與吸收、論爭與借鑒,這也是學術發展的必然。
綜上所述,《求是編》作為第一本以王陽明《傳習錄》為主的批判性著作,其本身就具有研究價值。從史料學而言,它為我們再現了那個時代思想的交流與爭論、碰撞與融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王陽明心學的不同視角,為我們展現了那個時代官方主流思想的思想畫卷,其價值和作用自然不言而喻。可以說,《求是編》的發掘與研究為我們全面了解明代學術思想史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