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體作為文章寫作的基本程式和規范,并非先于作品而存在,而是先有作品后有程式和規范,是經由人們不斷總結、豐富和完善而形成的。其形成之后再反作用于創作,為后人所遵循沿用。遵循的人愈多,所作愈多,沿用的時間愈長,經歷愈久,其生命力就愈旺盛,其存活的時間亦就愈長久。因此,它既寄形體于人們的創作當中,又對人們的創作起著制約、規范的作用。南北朝文體正是依循這樣的生存軌跡而獲得了它們應有的時間和空間,既作者云涌,作品林立,又種類繁多,內容豐富,是中國古代文體形成發展的重要階段,為循用者所學習、承傳,研究者所注重、探討。
關鍵詞:南北朝;文體:勃興;種類
中圖分類號:110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136-06
詩文創作歷來依體進行,無體之作并不多見,即使象張融作《海賦》,文辭詭激,異于常體,但賦體的基本特征還是無法改變,改變了,那就不是賦,而是別的文體了,正因這樣,劉勰著《文心雕龍》,特重創作與文體,強調文體在創作中的地位與作用,說:“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話不多,然意義深遠。因此,依體為文,乃屬文之準式;依體研究創作,乃治學之常規。依此準式常規去觀照南北朝文體之勃興,則發現它全得力于此時期人們的大力創作。沒有創作這一“活水”在,文體這一“載舟”則是空的,死的;反之,有了這一活水,它是實的,活的,生機盎然的。可見,文體離不開創作,創作需要文體,二者相依相存,共同構筑了南北朝文學的繁榮。如是,從創作看文體,南北朝文體霞蔚飆起之狀,則別具一番特色和風味。
一、南北朝文體是種依托創作主體和作品而存活的文體
創作主體的大量涌現,作品的大量產生為南北朝文體的興起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和條件。文體作為文章寫作的基本程式和規范,并非先于作品而存在,而是先有作品后有程式和規范,是人們不斷總結,不斷豐富,不斷完善形成的。其形成后再反作用于創作,為后人所遵循所沿用。遵循的人愈多,所作愈多,沿用的時間愈長,經歷愈久,其生命力就愈旺盛,其存活的時間亦就愈長遠。因此,它既寄形體于人們的創作當中,又對人們的創作起著制約、規范作用。南北朝文體正是依循著這樣的生存軌跡而獲得了它們應有的時間和空間,為后人所熟悉了解。南北朝遵循的人有多少?據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時之統計,有姓名可考者凡1122人。其中,宋278人,齊131人,梁204人,陳62人,后魏302人,北齊84人,后周61人。又據筆者對逯欽立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統計,此時期知其姓名的詩人有429人。其中,宋59人,齊43人,梁168人,陳72人,北魏42人,北齊28人,北周15人。在這成百上千的人員中,有帝王將相,有士林才秀,有女流緇羽,有大家,有無名輩,形形色色,林林總總,充分顯示出此時期文壇創作之盛,人氣之旺。其中,最能體現和反映這一旺盛的,是他們的才氣。論其才氣,別小看那些龍袍裹體,皇冠掛頭的皇帝們,在他們中間,有叱詫風云、定坤南北、霸氣十足的宋武帝、魏世祖。劉勰說:“宋武愛文。”李延壽說“太武聰明雄斷。”有學貫五經,文思欽明的梁武帝、魏孝文帝。《梁書·武帝本紀》說:“少而篤學,洞達儒學。”“天性睿敏,下筆成章,千賦百詩,直疏便就,……詔銘贊誄,箴頌箋奏,……凡諸文集,又百二十卷。”《魏書·高祖紀》說:“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之義,覽之便講,……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手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詔冊,皆帝之文也。”還有“博涉經史,雅重文儒”的宋文帝,“才藻甚美”的宋孝武帝,“好讀書,愛文義”的宋明帝,“博學,善屬文”的齊高帝,少有詩癖,辭藻艷發的梁簡文帝,“篤志文藝”,著述甚豐的梁元帝,昏于詩酒的陳后主,“好文而有孝文風”的東魏孝靜帝,“博覽群書,善屬文,詞彩溫麗”的北周明帝。他們足以展帝王之才氣,顯天子之風采。至于士林之秀,更是藹藹若云。且不說那“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的瑯邪王氏,亦不說“人各有能”,人才濟濟的陳郡謝氏,就拿崛起于宋齊之際的彭城劉氏來說,其兄弟及群從子侄當時并能屬文者,就有七十人!此外,其他家族都有如是之才,比如傅亮,其門第不顯,因其博涉經史,尤善文辭,得到了宋武帝的賞識,史稱武帝“自此之后至于受命,表策文誥,皆亮辭也。”又如,東莞臧氏,在宋齊歷史上多以武功立威名,然“臧氏文義之美,傳于累代”,是一個以文墨傳遞的家族。再如大家熟知的鮑照、江淹、吳均、丘遲、高閭,他們的門第并不高,然辭采豐美卻擅名南北。史稱鮑照“文辭贍逸,嘗為古樂府,文甚遒麗。元嘉中,河濟俱清,當時以為美瑞。照為《河清頌》,其序甚工”;稱江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時人皆謂之才盡。凡所著述百余篇,自撰為前后集,并《齊史》十志,并行于世”;稱吳均“好學有俊才……文體清拔有古氣,好事者或敩之,謂為‘吳均體’”;稱丘遲“八歲便屬文……時高祖著《連珠》,詔群臣繼作者數十人,遲文最美……所著詩賦行于世”;稱高閭“好為文章,軍國書檄詔令碑頌銘贊百有余篇,集為三十卷……”這在那注重學術文化,注重屬文著述,以此來張顯家族文化優勢,人文素質,以提高家族門望和政治社會地位的南北朝,真是太平凡太普遍了。那時候,沒有才氣而渾渾噩噩者,常遭人恥笑;有才氣善屬文者,備受人尊敬。然才氣并非天生的,而是在后天學習、寫作中培養形成的。南北朝人不只好文,亦好筆,對筆體文,詔表銘贊之屬,都很注重。謝脁,南北朝一大家也,好獎掖后進。“時會稽孔覬粗有才筆,未為時知,孔珪令草讓表以示脁,脁嗟吟良久,手自折簡寫之,謂珪曰:‘士子名聲未立,應共獎成,無惜牙齒余論。’”由于時人重才筆,不少家族很重視子弟才筆的訓練。比如,劉繪齊時掌詔誥,劉孝綽時年十四,繪常使代草之。陸慧曉有子三人,曉初授兗州,令其三子依次第各作一讓表。朝廷王府亦很注重群臣才筆之施展,比如,梁武帝令群臣數十人繼作其《連珠》,丘遲因寫得最好而被賞識;敕陸倕撰《新漏刻銘》,其文甚美,遷太子中舍人,詔為《石闕銘》,敕褒美之。劉義康修東府城,城壍中得古冢,為之改葬,令謝惠連為祭文以展其才華。文章寫得好,受人稱贊。比如陸云公制《太伯廟碑》,吳興太守張纘罷郡經途,讀其文嘆曰:“今之蔡伯喈也。”如此以來,不僅培養了一批著名的作手,如宋之顏竣,齊之王融,梁之沈約、任昉,陳之徐陵,北周之庾信、王褒,都是此類文體的大家,而且培養了文壇尚筆的風氣,致使筆體文與詩、賦、辭、騷一樣,成為南北朝文學兩大主流而支配著文學的發展其作品之琳瑯滿目,開一代之壯觀。據嚴、逯兩大詩文集之輯錄,文共有276卷,5944篇,其中,宋64卷,1418篇;齊26卷,653篇;梁74卷,1685篇;陳18卷,340篇;后魏60卷,1313篇;北齊10卷,224篇;后周24卷,311篇。詩共有73卷,5218首。其中,宋12卷,913首;齊7卷,513首;梁30卷,2305首;陳10卷,611首;北魏4卷,208首;北齊4卷,201首;北周6卷,467首。而南北朝文體亦就在如此眾多的作家作品中得以保存、延伸和流傳。
二、南北朝文體是種承前啟后充滿活力的文體。
其種類之繁多,既為人們的創作提供了各種程式和規范,也為人們的研究提供了各種樣式和依據。這一點與前一點相輔相成,為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前者說的是文體對作家作品的依賴,這里說的是文體對作家、研究家之作用;前者說,文體形成之后,循用者愈多,其生命力愈旺盛,這里要繼續探討的是人們如何循用這些文體而使之繼往開來。在中國文學史上,大凡一些大型文體,如詩、賦、辭、騷之形成、流傳,乃至生命不息,既集中了二千年來人們的智慧和創造,又經受了二千年來時空的磨蕩與考驗,三言兩語說不清,就是一些長篇累牘的專著專論,看似說清了,然質疑者往往有之。當然,說不清的并不等于不能說。這里所云南北朝人如何循用這些文體,實際就是說清這一問題的一種途徑和方法。正由于他們循用前代文體進行創作,我們也就知道現在南北朝存活的文體尚有四十種之多,它們是:詩、賦、七、詠、引、詔、敕、制、冊、令、教、文、表、章、奏、書、啟、箋、奏記、檄、議、論、說、答問、史論、頌、贊、銘、箴、誡、記、傳、連珠、序、哀策、祭文、吊、誄、墓誌、碑、行狀、祝文、盟文、懺悔文、願文等。其中,后二種屬新創,前四十來種屬繼承。繼承并不是種機械的套用或模仿,而是在學習基礎上的活用,寄寓了循用者的認識和思考。這些被繼承的文體大多已定型和基本定型,人們對它們的認識應該一致。事實卻并非如此。這只要看看劉勰《文心雕龍》所言33種文體和蕭統《文選》所選37種(一說38種,另說39種)文體,就會發現二者于數量上存在差異,文章歸類上存在出入。比如“奏”,《文心雕龍》有而《文選》無;《文選》有“上書”“彈事”,而《文心雕龍》只有解說而不將它們視為二種文體。這是什么原因?按《文心雕龍·奏啟》說:“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表稱奏。”原來,奏與上書屬于同一文體,只是稱謂略有不同。難道僅是這點區別?若考之奏“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謬”的功能,則區別頗大。其因就是所奏之接受者不是別人,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向皇帝呈奏,總得要注意點方式方法,講究點思想感情,更何況所奏“四事”,本身就存在著善惡愛憎的問題。“獻典儀”與“劾愆謬”,能說無區別?前者奏善,后者奏惡,愛憎涇渭分明。既有區別,向皇帝呈書,是用奏,還是用上書?深知二者區別的漢人奏善時,用“上書”,劾惡時,用“奏”,并稱奏劾、彈奏。“陳政事”和“上急變”,能說一樣?二者似乎不存在愛憎問題,然向皇帝“進諫”,是“奏諫皇帝”,還是“上書諫皇帝”?向皇帝“薦賢才”,“乞骸骨”,“言得失”、“言世務”、“理冤獄”、“謝恩”,是用奏,還是用上書?依然存在著情感差異問題。深知二者差異的漢人,如婁敬《上書諫高祖》,司馬相如《上書諫獵》,魏相《上書諫擊匈奴右地》,枚乘《上書諫吳王》,何武《上書薦傅喜》,師丹《上書言封丁傅》,公孫弘《上書乞骸骨》,貢禹《上書乞骸骨》,馬宮《上書謝罪乞骸骨》,禹貢《上書言得失》,徐武《上武帝書言世務》,嚴安《上書言世務》,蔡義《上書理太子》,辛慶忌《上書理劉輔》,鄧昌《上書理蓋寬饒》,諸葛豐《上書謝恩》,用的都是“上書”,且無一例外,整部《全漢文》呈現的就是這個樣子。這就說明,上書與奏用地有別,感情有異。蕭統嚴分二者之別,將奏分為上書、彈事二體,應該是深知漢人思想感情的。然也有不足,那就是他的“上書”不包括上疏、上言。劉勰說:“奏事或稱上疏”。表明上書、上疏是兩種不同的稱謂。此外,在漢人公文寫作中,還有“上言”。按其功能,與上書、上疏無別,應屬于“奏”之列。然《文選》均無上疏、上言。由此觀之,劉勰用奏不用上書、彈事,較之蕭統全面切實。總之,這一朝臣常用文體,在理論家、選家那里得不到統一,在循用者手里亦就更難趨同,有用奏的,也有用上書、上疏、上言的。然四者相較,用奏的多,其文268篇,用上書、上疏、上言者少,其文分別為53篇,29篇,47篇。
當然,循用者對文體也有認識明確而使用一致的。如對詩、賦、詔、敕、制、冊、教、文、章、表、書、啟、箋、奏記、論、檄、頌、贊、銘、箴、吊、祭、哀、誄、碑、連珠、記、傳等文體就識而不疑,用而不亂。以詔、敕、制、冊四體來說,由于詔是用來“詔誥百官”的,敕是用來“敕戒州郡”的,制是用來“制施赦令”的,冊是用來“冊封王侯”的,其使用范圍、對象、性質、作用有著明確的區別,都屬于皇帝的專用文書,是最高的政令,具有極大的權威性和時效性,故其制作,不論是皇帝本人,還是他的制作詔誥的大臣,都十分清楚它們的寫作特點和要求,都嚴格地遵循它們的程式和規范,決不會出現詔敕制冊混用的事情。這只要看看南北朝現存的1468篇詔文,118篇敕文,15篇制文和40篇冊文,就會深深地感到它們法式森嚴,一詔一敕,一制一冊,都釘是釘,卯是卯,仿佛經過千錘百煉過一般。它們行文雖短,有的就是那么幾句話,百來字,但句句鏗鏘,字字珠玉,擲地成響,激蕩似雷,給人溫馨,令人震懾。再以章、表、議、啟、奏記、箋六種文體來講,由于行文者都是朝廷官員,而這些又是他們常用的公文,其規范、作用、性質,為他們所慣熟,故該用“謝恩”的章,就決不會用“陳情”的表;該用“執異”的議,就決不會用“啟聞”的啟例;該用向“三公府”的奏記,就決不會用向“郡守”的箋,不會出現移花接木的情況。由于皇恩鮮寡,故作謝恩的章少;由于向皇上陳情、議事、啟聞是他們應盡的職責,故作表、作議、作啟甚為普遍。在南北朝近六千篇文章中,表體文有569篇,議體文526篇,啟體文414篇,它們共同將筆體文推向了繁榮。
前面說過,繼承是種活用。這就意味著它還是種創造。其活用創造,一是表現在詔、敕、制、冊、教、文、章、表、奏、啟、箋等寫作構思和文采上。如何通過自己的巧妙構思和富有說服力的優美語言將自己心中塊壘、思想情愫惟妙惟肖地表達出來,將要告知的事理說清楚,以達到構思上折服人,辭藻上打動人,便成為他們孜孜以求的境界和目標。為此,他們經過了長期刻苦的訓練。前述孔覬、劉孝綽、陸慧曉三子學寫詔、表的例子,便是其真實的寫照。二是表現在對一些文體的引用上。比如令,是朝廷皇后、太子等專用的文體,莊重嚴肅。然到了南北朝,情況變了,有些人將它拿來用在子孫身上,出現了《遺令》一類文章,象王僧達的《遺令》,蕭嶷的《遺令》,王秀之的《遺令》,張融的《遺令》等,都將自己死后子孫要做的事情通過“令”昭示出來,表明它具有家法的效力,其子孫只能依令而行,不能違背。又比如頌,“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它原本是美儒家之盛德的,但在南北朝,卻成了美佛家之盛德,出現了《佛影頌》、《無量壽佛頌》、《凈注子頌》、《菩提樹頌》一類文章。同時,又成了述物之形容,出現了《赤槿頌》、《碧芙蓉頌》、《草木頌》之作。再比如贊,“贊者,明也,助也”,原本是用來明贊儒家圣賢的,南北朝人卻拿它來明物,象謝惠連的《四海贊》、《琴贊》、《雪贊》,顏延之的《蜀葵贊》,蕭統的《弓矢贊》、《蟬贊》,就是其中的代表。也有人拿它來贊佛的,如沈約的《千佛贊》、《彌勒贊》,便是其中的范例。三是表現在游戲為文上。比如冊,是用來冊封王侯的,潘勖的《冊魏公九錫文》,歷來被視為冊文之佳作。然這種莊重的文體,到了袁淑的筆下卻成了《雞九錫文》、《驢山公九錫文》,給雞、驢加九錫之禮了。又比如檄,這種用于討伐敵軍的威嚴文體,到了釋寶林的手里,成了《檄太山文》、《檄魔文》、《破魔露布文》,成了討伐魔怪的戰斗動員令了。再比如祭文,是用來哀夭折、慰生者、祭死者的,但在蕭綱的寫作中卻成了《祭灰人》,為那些燃燒成灰的木炭哀悼了。這種游戲文,大大削減了這些文體原有的莊重凝固而變得生龍活虎、詼諧有趣,使“筆”向“文”靠近了。四是表現在新文體的創造上。隨著佛教的盛行,皈依佛教的人越來越多,蕭衍父子就是典型代表。他們于研究佛經之同時,寫下《斷酒肉文》、《六根懺文》、《悔高慢文》、《千佛顧文》等信佛、崇佛的文章。此外,王僧儒也寫《懺悔禮佛文》。這類文章雖然不多,但甚有生命力。因為,在佛教禮儀中,懺悔發愿是禮佛的重要儀式和內容。此類之作,為他人懺悔發愿提供了藍本。
南北朝文體經過這些承創變得朝氣蓬勃,生機盎然,成為古代文體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為研究者所注重,成為古代文章或文學的重要樣式為循用者所學習承傳。其中,劉勰的《文心雕龍》和蕭統的《文選》就是當時研究古今文體的集大成之作;北齊顏之推作《顏氏家訓》給子孫談文章,對詔、命、策、檄、序、述、議、論、詠、賦、頌、祭、哀、誄、書、奏、箴、銘、誓、誥等20種文體的生成、特征、性質、作用作出了明確的辨識,成為這一時期研究古今文體的又一重要成果。嗣后,文體研究基本上沿著這條路子,或論或選,表述了他們對秦漢三國六朝文體的看法與意見。比如,明代吳訥作《文章辯體》和徐師曾作《文體明辨》,就分別對59類和127類文體,從名稱、性質、源流作了具體的敘說。宋代姚鉉撰《唐文粹》100卷,分文體為22類;呂祖謙撰《宋文鑒》130卷,分文體為59類;元蘇天爵作《元文論》70卷,分文體為43類;明程敏政撰《明文衡》98卷,分文體為38類;清姚鼐編《古文辭類纂》75卷,分文體為13類,亦表明了他們的認識,盡管不統一,還是顯示了文體研究的進程與實蹟,可視為南北朝文體承前啟后所結出的豐碩果實。
三、南北朝文體是種承載充實的文體
其豐富的思想內容,便是其充實的表征,再現了古代文體的承載功能。南北朝四十多種文體承載的近六千多篇文章、五千多首詩歌,雖含有一些殘文斷句,簡篇斷章,但也有不少鴻篇巨制。它們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內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至人事,無所不有,若逐一追究,幾乎無法言盡。這里只能摘要勾玄,說幾個大的方面。
(一)政治運行方面。這是詔、敕、制、冊、教、文、令、章、表、奏、書、啟、箋、奏記等文體和侍宴、行旅、軍戎等詩歌常寫的內容。南北朝的政治,從總體上講是混亂的,政局極不穩定。其中最突出的事實就是嫡庶制實行不得要領。要么太子確立不得其人,要么顧命之臣不得其選。前者出現了劉劭弒父,劉子業兇悖,劉昱荒淫,蕭昭業鄙慝,蕭寶卷殘忍,陳伯宗兇淫,陳后主無肝肺,宇文贇驕奢等危政害己的事情,致使繼統無序。后者任意廢立,遂使移鼎之業形成。開其先者為徐羨之、傅亮、謝晦,踵其后者為蕭鸞。徐、傅、謝弒少帝而鼎移文帝;蕭鸞弒廢帝自立,骨肉相殘,而鼎移蕭衍。這種混亂的政治局面如何治理?因其自身的政治局限,使他們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下詔雖然頻繁,卻見不到有價值的策略和途徑。他們也想興學招納賢才,然在門閥土族成為政治中軸的時代,亦找不到他們所需要的賢人。他們也想勸農恤民,但士族莊園經濟的存在,亦不能從根本上給老百姓以好處。他們也念家國之情,教誡那些不爭氣的兄弟奮發圖強,但彼此猜忌又使他們走向了反面。他們想理順同士族的關系,但自身先天的不足與士族的傲慢,使他們處于一種極不和諧的狀態。他們宛如病人膏肓的患者,醫頭而腳疾,整個朝政就在這種病態中運行,直到終結。而那些朝廷官員在這種病態的政治中表現怎樣呢?由于土族當軸,清官被他們所壟斷,濁官由庶族所充當,士庶天隔,清濁天分,官僚隊伍內部的疙疙瘩瘩,使他們難以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士族為官,無所事事,有關署文案,初不審讀,以至皇帝征詢而不知所對者;有傲慢元忌戴面向天子者;有躁動不已,欲從亂中謀取私利者。凡此種種,真正將心思花在政事上,世家大族唯王儉一人而已。當然,也有一些士族子弟出任朝官后,欲為朝廷做些事情,出現了諸如《請建國學表》、《諫改錢法》、《因旱蝗上表》、《諫北討表》、《表陳損益三事》、《建言便宜》、《廢錢用谷帛議》、《墾起湖田》等有關朝廷用人、北伐和國計民生等方面的表、議。然數量并不很多,給朝廷的貢獻有限,靠他們來振興朝政,很難。以上就是南北朝政治運行之大概,亦是詔表一類文體所反映的大致內容。
(二)禮儀創革方面。這是表、議等文體和郊廟、述德、挽歌等詩歌寫作的重點,內容集中在喪服上。《禮記·三年問》說:“三年之喪,何也?日: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而弗可損益也。”《喪服四制》說:“夫禮吉兇異道,不得相干,取之陰陽也。喪有四制,變而從宜,取之四時也。有恩,有理,有節,有權,取之人情。恩者仁也,理者義也,節者禮也,權者知也。仁義禮知,人道具矣。”闡述的是喪服的意義與作用。由于它直接關系到國家、社稷、民人、后嗣之大事,是人情之所致,人道之所具,故朝廷商榷日密,議論日繁,被因此卷入者日多。他們充分利用“朝議”這一特殊的政治文化場所,對喪服中的祭祀、服飾、喪葬、立廟、婚嫁等各種問題進行了研究、討論。有討論,就有進言,就有表奏;有議事,就有議事的理由,議論的文章。南北朝的大小官員最熱衷議論的不是政事,而是學問。謀政不是他們的強項,治學才是他們的特長。他們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寫了千多篇表、議文章,其內容就主要集中在這些方面。
(三)人際交往方面。這是書體文和贈答、送別、行旅等詩重點表現的內容。南北朝士庶天隔、民族隔閡雖曾嚴重地阻撓過人們的正常交往,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老死不相往來。崇尚才學便是他們用來維系相互關系的紐帶,亦是這一時期一大社會風尚。在這一風尚驅使下,無論是家族內部成員,還是士族相互之間,少不了書信往還,故以“與××書”、“報××書”、“答××書”、“寄××書”“答××書論××”為題的文章則有539篇。他們通過書信交往,談學問,議政事,言家事,表友誼,抒親情。其問免不了爭執筆辯,然爭執歸爭執,筆辯歸筆辯,爭執筆辯之后,彼此間依然友好。即使有時候筆鋒嚴厲,措辭強硬,但見不到人身攻擊,人格侮辱。這就是他們的論辯風格,為人品性。
(四)佛教崇拜方面。這是書、序、論、頌、贊、銘、記、碑、懺悔、愿等文體常涉及的內容。在南北朝佛教盛行之時,人們崇佛主要表現在佛經研究、佛理探勝和熱衷法事、建寺立像上。佛經研究,一是重注疏,二是重講解。佛理探勝,一是重涅槃佛性,二是重般若實相,其中在有佛無佛、神滅神不滅的問題上,南朝展開了一場空前絕后的大論戰。一方以范縝為代表,他主張神滅;一方以蕭子良、蕭衍為代表,他們主張神不滅。在南齊,二派的爭論僅在口舌之間,到了蕭梁,則出現了口誅筆伐。蕭衍曾組織了一支六十余人的論戰隊伍對范縝進行圍剿,但終因理論的貧乏而未能使范縝屈服。這些均成了書、論寫作的重要內容。熱衷法事、建寺立像的事例很多,前者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蕭衍。他從大通元年三月至大清元年三月,二十年間,前后幸寺十六次,入座講經六次,設無遮、平等、無礙等法會十次,舍身三次。后者以何尚之家族為代表,史稱“何氏自晉司空充、宋司空尚之奉佛法,并建立塔寺,至敬容又拾宅東為伽藍,趨權者因助財造搏,敬容并不拒,故寺堂宇頗為宏麗。”既有建立,便有碑記,諸如《頭陀寺碑文》、《七隱寺碑》、《龍樓寺碑》、《造定光像記》、《造彌勒像記》、《造像記》之文便應運而生,而他們崇拜佛教的思想感情亦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五)慰生吊死方面。這是吊、祭、哀策、行狀、誄、墓志等文體常寫的內容。與禮儀創革相應,南北朝人重孝道,重死葬。盡管有些人提倡薄葬,主張死了即埋,然其子孫、朋友還是看重祭奠、哀誄,看重為父母守孝。這樣的事例很多,運用這些文體來表達哀傷感情的文章亦有百余篇。他們通過死者生平的追述表達了友朋的懷念。試讀顏延之的《宋文皇帝元后哀策文》、謝脁《齊敬皇后哀策文》、任昉《劉先生夫人墓志》、《齊竟陵文宣王行狀》、王僧達《祭光祿文》、王筠《昭明太子哀冊文》,就會深深感受到這種情誼的存在。當然,這些文體常有追述不實、評價不確的,但實與不實,確與不確,關鍵在作者,不在文體。從上舉幾篇來看,大多是平實公允的。比如任昉敘蕭子良之行狀,王筠對蕭統一生的評價,基本上與史書記載相合,或者說,史書所記二人行狀與思想,一些材料就來自這兩篇文章。
總之,南北朝文體的勃興是南北朝文學史上一件大事,值得探討與研究。本文所論,僅是些大致情況,且對藝術表現方面尚未完全涉及。南北朝文體有文筆之分。論文筆,又重在詞藻文采;說辭采,又有典麗之別。典與麗是兩種不同的標準與要求,文體不同,標準要求也就不一樣。對此,劉勰《文心雕龍》論述甚詳,可供學習與借鑒。加強這方面的研究,則是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需要我們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