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湖湘學者王闿運對子貢有高度評價,發前人所未發。今從《論語》《孟子》《荀子》《韓非子》等先秦典籍中梳理與子貢有關的資料,進一步闡揚其說。子貢的品德學行在七十子中出類拔萃,王閣運之論實事求是,而非嘩眾取寵,聳人聽聞。
關鍵詞:孔子;子貢;王闿運;論語
中圖分類號:B25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78(2011)04-0058-03
晚清湖湘學者王闿運評價子貢說:“三千人不及一子貢?!辈⒄f“此又昌黎《師說》所未及者。”可見其頗以此自得??鬃拥茏又小帮@有年名者”只有三十余人,其中端木賜即子貢。王氏之論如真,則足啟視聽,有一語醒懵之效。
子貢曾自問孔子:“賜也何如?”孔子曰:“女器也。”又問:“何器也?”子曰:“瑚璉也?!睋献?,瑚璉乃宗廟器之貴者??鬃右詾樽迂暈樯琊⒅?,棟梁之材。
司馬遷亦十分推崇子貢,唐劉知幾說:“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游夏之文學;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貨殖》為傳,獨以子貢居先?!弊迂暷軌蚺c國君分庭抗禮,當然不僅是他“結駟連騎”以及“束帛之幣”的資財,還有他的高貴氣質與卓越見識有關。據裴駟《史記集解》引徐廣語,唐前有人撰《子貢傳》,可惜已經失傳了。
一、天真直率。而不失理性的個性與品格
子貢獨立的個性、深邃的學識與精干的才能成就了他的事業,在個性方面,子貢追求個人思想的獨立與人格的自由,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甚或是自由主義者。子貢曾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論語·公冶長》)子貢不凌人,但亦不愿受人凌。與子路好“兼人”,分明是兩種不同的性格。孔子說:“賜也非爾所及也?!币馑际沁@是辦不到了啊。就如同魯迅所謂想提起自己的頭發,跳起來離開地球一樣,是不可能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子貢幼稚的一面,但也反映了他處世之超脫,與對自由獨立的向往。其實子貢也有理智的一面,他是有愛心的,對別人的缺點錯誤能直言不諱。如果對方是個固執的人,他也只好作罷,他說“忠告而善導之,否則止,無自辱焉?!笨梢娝⒎且粋€完全脫離實際的人。
關于子貢的品行,可從其只言片語中管窺一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而勿施人?!边@話就出自子貢。他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蝕也,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他善言辭,孔子說:“言語:宰我、子貢?!庇终f:“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孟子也說:“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公孫丑》)而且他能言也能行,“疾小人多言而行之不周”,他說“駟不及舌”,原來“一言即出,駟馬難追”也是他的發明。他說君子要“言必信,行必果?!彼且晃蝗蚀鹊娜耍耙笾壔矣诠勒邤嗥涫?,子貢曰:‘棄灰之罪輕,斷手之罰重,古人何太毅也?!睂θ绱丝嵝趟峙袘B度。又如關于仁與智,他與子路有不同意見,子路認為:“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而子貢則以為:“智者知人,仁者愛人?!逼渲熊庉e不言自明,所以孔子以子路“可謂士”,而以子貢為“士君子”。子貢有濟世之志,他問孔子:“如能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者何如,可謂仁乎?”(《公冶長》)孔子稱贊說:“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庇终f:“堯舜其猶病諸?!蹦軓V施恩惠濟民于患難之中,不僅是仁,而且入圣了。人的能力有大小,如能“隨其分以及人”,可就稱得上仁了。賢如子貢,是不會做守財奴的。
他說做人要“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笨鬃觿t提出更高的要求:“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子貢當即領悟到修身如治玉,要“能自切磋琢磨”。子貢還具有謙虛的美德,他自以為不如顏回,他說“回也聞一知十,賜也聞一而知二。”其實子貢又何嘗不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呢,孔子曾稱贊他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也。”
子貢問孔子“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孔子說要“行己有恥”,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當然以這樣的標準只有少數杰出者才能達到,所以孔子又說:“宗族稱教,鄉黨稱悌”,口碑也很重要。然而,子貢以為此標準仍有不足,所以他問道:“鄉人皆好之何如?鄉人皆惡之何如?”孔子似乎也意識到了前言有疏失,所以補充說:“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笨梢娮迂暿怯兴枷胗兄饕姷娜?。孔子重行輕言,甚至說“我欲無言”,子貢則反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他這話確實應驗了,所以孔子為此也吃過苦頭,感嘆“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而且子貢有辯證思維,有人說“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弊迂曊f:“文猶質也,質猶文也?;⒈T,猶犬羊之鞹也?!弊迂曔€曾從另一方面考慮修養問題:“君子亦有惡乎?”孔子答道:“有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弊迂曈盅a充:“惡徼以為智者,惡不遜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比绻f“惡不遜以為勇”只是強調了“惡勇而無禮”,那么“惡徼以為智”“惡訐以為直”,則是子貢的深入闡發。在孔子諸弟子中,子貢的見解實為深邃。
二、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真誠與超脫
子貢和子路都很自信,在老師面前沒有多少拘謹。子路回答老師的提問可以“率爾而對”,不過,支撐其自信的在于勇;而子貢則更體現于智。關于孔子對衛國國君看法,冉有不敢直接問老師,要求子貢去問,子貢提問很有策略。他先問“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賢人也?!庇謫枴霸购?”子日“日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以讓為仁豈怨乎!”(《學而》)通過這兩個提問,他了解到了孔子的態度,不會支持輒君。原來衛靈公不賢,逐大子蒯聵,而立小子輒,輒做了國君后又派人攻殺蒯聵。蒯聵雖讓位而無怨言,有伯夷叔齊之行。所以子貢問夷齊而知孔子對衛國國君態度。又如子貢想知道孔子對出仕的態度,他提問也很有方法,他問:“有美玉於斯,韞匱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多么恰當的比喻啊,足見子貢的過人之處。
此外,子貢對孔子的了解就比子路等人要深入,他以“溫良恭儉讓”五德贊美孔子,十分簡切。梁皇侃說:“敦美潤澤謂之溫,行不犯物謂之良,和從不逆謂之恭,去奢從約謂之儉,推人后己謂之讓。言夫子身有此五德之美,推己以測人?!绷碛幸淮危鬃诱f:“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則說:“夫子自道也。”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已矣?!?《公冶長》)他不僅能知孔子章明著見之文彩,而且能知其深微之道??梢哉f知孔子者莫如子貢,子貢深刻見解與精煉表達顯示了他本人高度的才華。
子貢十分尊敬老師,維護孔子的形象。有人毀謗孔子,子貢反擊道:“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踰也;仲尼如日月也,無得而踰焉。人雖欲自絕也,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他又說:“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宮室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人,不見宮室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有人恭維子貢而貶低孔子說:“仲尼豈賢于子乎?”子貢批駁道:“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導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這不就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嗎。在子貢的心目中,孔子是圣人,子貢問于孔子說:“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公孫丑》(下))子貢是評價孔子:“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孔子“素王”的尊號,來源于此。孟子說:“顏淵、子貢等之服于仲尼,心服也。”子貢對孔子的感情特別深厚,“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孟子·滕文公》上)宰我已怨“三年之喪其已久矣”,(《陽貨》)可見子貢事師至誠感人。
然而,更可貴的是子貢雖然敬服孔子,但是并沒有將孔子神化。有一次衛國一個叫公孫朝的大夫問子貢道:“仲尼焉學?”言下之意,孔子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子貢說:“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子張》)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孔子不僅好學,而且善于從無字句處讀書。孔子不僅知識淵博,實踐經驗豐富。大宰曾問子貢:“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孔子聽到后說:“大宰知我者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孔子也不自認是圣人。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汗不至阿其所好。”亞里士多德所謂“我愛老師,但我更愛真理”的名言,其實與其同時的孟子也有過這樣的靈光一閃,子貢則是在此之前就已經踐行了。
子貢善于學習,講究方法,故能有事半而功倍之效??鬃釉浗虒ё迂曊f:“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子貢反問:“然非歟?”孔子說“非也,予一以貫之?!庇幸淮巫迂晢柨鬃樱骸坝幸谎远梢越K身行者乎?”孔子回答:“其恕乎?!弊迂暽朴谒伎?,懂得抓要領,因此,他“雖不窮理而幸中”。(何晏《集解》語)這與他掌握了一以貫之的“守約”之道的學習方法是分不開的。子貢在學習中還善于獨立思考,是一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他曾說:“紂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這是何其深刻之言啊。
三、善于經營,而又不失高尚的精神追求
子貢不僅品學皆優,而且有經濟思想,頗善經營?!白迂暭葘W于仲尼,退而仕于衛,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史記·貨殖列傳》)與顏回、原憲安平樂道不同,子貢樂道而不安平,他勤奮經營而富可敵國。有了經濟實力,他又積極從事政治活動:“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弊迂暤慕浭浪枷?,受教于孔子,孔子曾說為政之道在于“足食足兵令民信之?!庇终f“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這些對子貢不無教益。
子貢是個務實的人,他的時代禮壞樂崩,祭祀名存實亡,所以他提出“去告朔之餼羊”,按禮制,“人君每月告朔于廟”,即所謂“朝享”,然魯國文公開始,已不視朔。國君不來參加的祭典,還有多大意義?所以子貢“見其禮廢,故欲去其羊也?!笨鬃优u他說:“賜也汝愛其羊,我愛其禮?!逼鋵嵏蝗缱迂曈趾螄L愛其羊。
《論語·先進》篇說:“柴也愚,參也魯,師也僻,由也噻?!币酝昝乐烁駚砗饬?,高柴、曾參之失在“愚”與“魯”;子張、子路之失在“僻”與“喭”。愚與魯是智力問題,其中有先天因素;僻與喭則是非智力因素,為性格與修養問題。按馬融的解釋,“子張才過人,失在邪僻文過?!弊勇分畣停蹂鼋忉尀閯倧?,朱熹解釋為粗俗,《漢語大字典》解釋為失容。失容也就是《論語》所謂“兼人”,有支配欲,不能容人,即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多次提到的所謂“黃茅白葦”。此數子皆有失,而顏回、子貢則“無數子之病”。顏回是“簞飲瓢食”,而“樂在其中”,子貢則“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弊迂暸c一般商人不同,他除了追求金錢,還有高尚的精神追求,他“憾度是非”,“雖不窮理而幸中,雖非天命而偶富。”人們企羨他的天賦與運氣,而所謂“亦所以不虛心也”(魏何晏《集解》)的批評,恐怕多少也有些嫉妒。
“三千人不及一子貢”,此言沒有夸張,王閩運對子貢的表彰是實事求是的,并非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