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帝王背后的隱性思想文化

摘要：在魏晉南北朝這個強者為王、勝者稱帝的戰亂時代，卻出現了權臣面對自己所控制的帝王，如曹操面對漢獻帝、桓溫面對簡文帝、侯景面對梁武帝時，無一例外地都表現出羞愧、心虛、恐懼無語，甚而驚慌至汗流浹背之窘態，這不能說不是一種怪異現象。探其原因，可知這與來自帝王背后的神秘隱性思想文化有著密切關系。在中國古代，這種神秘的隱性思想文化，多是由統治者對“家天下”政治理念的強化以及基于此而形成的天子神話文化和禮制文化長期綜合作用的結果。由此亦可從一個側面看出，傳統文化對一個民族的性格、思想和精神等有著深遠的影響，因此我們在現實中絕不可忽視對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文化和道德意識的傳播。

關鍵詞：帝王；“家天下”；帝王神化文化；思想意識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082－04

在中國古代文化思想中，天子或帝王乃是一國之中獨一無二的主宰者，他統治一方，操縱生死，具有無上的權威。然而夏、商、西周的滅亡開始使天子的神圣光環有所削減，“周鄭交惡”和隨后的春秋爭霸進一步使天子威性降低，其后秦王朝二世而亡、綠林赤眉起義、黃巾大起義和董卓廢主等事件的發生對天子受命于天的君權神授思想又有著更大地沖擊，使高居神圣地位的天子帝王位置開始下降。到魏晉南北朝，南北政權林立，興亡轉眼相繼，非但使帝王的神圣進一步弱化，甚至還出現了“朕、朕，狗腳朕”這樣辱罵帝王的聲音。

然而就是在這種帝王神圣地位和其神秘性不斷下降、帝王尊嚴不斷受侵的魏晉南北朝時代，卻連連出現了意圖顛覆政權的強權者對已處于弱勢邊緣的帝王無比敬畏和恐懼的怪異現象。

一、強勢權臣在失勢帝王面前的不自覺失態

漢末，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威震天下。但“操后以事入見殿中，帝不任其懼，因曰：‘君若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拾。’”操聽后竟然“失色，倪仰求出。”“出，顧左右，汗流浹背，自后不後朝請。”對一個處于自己掌控之中并恐懼自己隨時殺之的皇帝，曹操競因他的幾句話就弄得汗流浹背、惶恐狼狽，甚至不復“朝請”，豈不是咄咄怪事。

東晉哀帝時，桓溫威名卓著。哀帝死后，他即“欲先立功河朔，以收時望。及枋頭之敗，威名頓挫，遂潛謀廢立，以長威權。”最后廢皇帝司馬奕為海西公，另立簡文帝。既廢立帝王，桓溫自然“威勢翕赫”，非但宰相謝安“見而遙拜”，就是即位的簡文帝也擔心再被廢黜。然而當桓溫奏誅武陵王司馬唏時，簡文帝手詔報日：“若晉祚靈長，公便宜奉行前詔。如其大運去矣，請避賢路。”熟料桓溫看后，竟然是“流汗變色，不復敢言。”此后當桓溫最后下決心欲廢簡文帝時，“既見，欲陳廢立本意，帝便泣下數行，溫兢惺不得一言而出。”事實上此時晉朝已是“祿去王室，朝權國命，遁歸臺輔。君道雖存，主威久謝。桓溫雄才蓋世，勛高一時，移鼎之業已成，天人之望將改。”對一個自己完全有能力和實力予以廢除的帝王，桓溫在其面前竟至于兩次驚懼無言，甚至流汗變色，并因此拖延至死也沒有完成廢晉稱帝之舉。這豈不也是咄咄怪事．

在南朝蕭梁同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梁武帝末年，因納降侯景處置不慎導致了侯景之亂。于是侯景舉兵向闕，陷建康城，囚梁武帝，威震一時。然而當侯景“以甲士五百人自衛，帶劍升殿。”入見梁武時，“高祖問曰：‘卿在戎日久，無乃為勞?’景默然。又問：‘卿何州人，而敢至此乎?’景又不能對，從者代對。及出，謂廂公王僧貴日：‘吾常據鞍對敵，矢石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日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再見之。’”此后侯景非但再也不敢去見梁武，且“深敬憚，亦不敢逼。”在被自己囚禁，并且可隨時殺之的梁武面前，侯景竟然失去往日的兇殘豪勇，不自主表現出驚恐無語的猥瑣狀態，這豈不也是怪異之事!

以上三個事件中，帝王不是受制于權臣之下就是困囿于叛臣之手，都是極為弱勢的一方。而另一方，曹操、桓溫和侯景不是權臣即是叛賊，都不失為一時的英雄人杰或梟臣，他們非但都勇氣過人、權威凌駕于眾人之上，且都成了帝王生命的主宰者。然而他們又都不可避免的在所控制的帝王面前共同表現出了惶恐膽怯失神色、驚懼無語身流汗的現象，其原因究竟何在?

二、帝王背后的神秘隱性思想文化及其形成

歷史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盡管已經歷了朝代的諸多更替，眾多的王朝也都只能留下或長或短的一段歷史。但于歷史文化而言，它卻是一個連續不斷的繼承和發展。因此，魏晉南北朝時期盡管發生著政權的頻繁更迭，但它對歷史上的文化思想卻仍保持著強效地繼承。體現出了文化思想本身所內含的必然的繼承性和延續性。正是這種思想文化本身所具有的特性，使得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在文化、思想上盡管會因現實的巨大變化而有不同程度的某些改變，但依然深受歷史上先民先王文化和思想的強烈影響，并在日常生活中或深或淺地受制于它們。故而曹、桓、侯雖處在這時期不同朝代，但他們仍無法擺脫這種文化思想的制約和作用，他們在所控制的帝王面前恐懼無語、驚慌流汗，實質上并非因為此時天子對他們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而是因為帝王背后神秘的隱性思想文化發揮著巨大作用。這種神秘的隱性思想文化具體說來，主要由兩個方面構成：

其一，統治者對“家天下”政治理念強化宣傳的結果。自從夏王朝開創了我國歷史上“家天下”的統治格局和理念，此種統治模式和理念便被后來的統治者高度肯定和沿用。隨后商、周統治者更在思想、體制等諸多方面強化了這種理念和統治格局。秦王朝雖然二世而亡，但秦始皇采取鞏固統一的諸多措施卻使“家天下”的理念有了更深程度的深入人心。劉邦建漢后，屠白馬而盟無疑是對這種理念的繼承和強化鞏固。而劉秀以圖讖重定劉氏統治同樣是對“家天下”理念的鞏固和宣傳。在漢末動亂發生之前，中國這種“家天下”的理念和政治模式非但已經在歷史上延續了近兩千年，并且還不斷地被以各種文化形式譬如殷商時期的神文化、西周時期的禮制文化以及此后的儒學、陰陽學、五行學等傳播深入到社會意識形態中，從而使“家天下”的格局在制度和觀念上成為了固化的政治和社會倫理意識。

在這種“家天下”的理念下，中國古代最高統治者不管是擁有九州之地的天子，還是某一區域性帝王，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統治的領域是自己的私有財產，生活在其間所有的人都必須按照一定規則無條件的服從其統治。而深受這種文化影響的人們也理所當然地這樣認為著、肯定著、堅持著，并一代代傳播著。

生活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曹、桓、侯，他們自然不能不受到這種“家天下”文化意識的深刻影響。事實上他們在天子面前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虛和羞愧可以說正是這種文化意識的作用。作為臣子的他們本是天子的屬下和子民，理當維護天子的尊嚴和威望，維護其政權的穩定和不可侵犯，但事實上他們卻憑借所獲取的強大武力權勢控制了天子并欲取而代之，這種行為無異于《春秋》所極力貶斥的逆臣賊子之悖主篡逆。漢獻帝對曹操所說、簡文帝給桓溫的手詔和無聲流淚、梁武帝對侯景的質問，事實上都蘊含了這種意思，讓這些權臣在內心深感他們的行為就是一種對帝王家業的竊取，是犯上謀亂、逼主篡逆，是一種為天下人所不齒所唾棄的不忠、不仁、不義和不信行為。因此，曹、桓、侯在天子面前也就不自覺感到羞愧、心虛、恐懼和由此產生被壓迫感。

其二，由先秦以來“家天下”理念發展起來的天子神秘文化和禮制文化的深刻影響。在秦始皇稱帝之前，君臨天下的被稱為天子。所謂天子，寓意為上天之子并代替天來統治人民，《說文》即曰：“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故曰天子。”所以夏、商、周的創立者乃至以后各個朝代的創建者，都被附會與天、神密切關聯，是天和神的意志體現者。特別是在商朝，統治者極力宣揚神治思想，向臣民不斷灌輸商是秉承神的意志代天而治，并事事占卜測天意、神旨而行，將一切行為和現象皆賦以神鬼的力量和旨意。這使對自然和現實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商民們不得不戰戰兢兢匍匐在這種神學化的統治思想之下。雖然夏商兩代的滅亡，使后繼執掌統治權的周人深感“天命靡常”，要維護統治的長久就必須“敬德保民”，從而開創了影響中國以后數千年的人為教化的“禮治”。然而周的“禮治”不但規定了上下等級的不可逾越，且認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其后，兩漢魏晉南北朝統治者便繼承了西周這種禮制文化并以之為標準來進行統治。

特別是西周在執行“禮治”時除了繼續夏商以來的刑罰懲戒之外，也吸收和改良了殷人的完全“神治”思想，其聰明之處就在于一方面是修德安民以“禮”來穩定統治秩序，另一方面它也宣揚天賦其權之類的神話思想以佐其治。譬如周武王在牧野之戰前的訓誓中就說：“今予發惟躬行天之罰”，并在克殷成功后也說：“我文考文王，克成闕勛，誕膺天命，以扶方夏。”“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以此在周統治下的民眾意識中根植下西周天下的神授性和周天子的神圣地位及其不可侵犯性。為了很好地灌輸這種西周天下的神授性，西周設置了“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正如許倬云所說：“新創之周實際上是一個諸部落的大聯盟。周人在這個超越部落范圍的政治力量上，還須建立一個超越部落性質的至高天神的權威，甚至周王室自己的王權也須在道德性的天命之前俯首。”所以說在西周統治時期，非但“家天下”的意識得到強有力的鞏固，而且天子君權神授的神話思想意識也有了更大程度的加深。這種意識影響深遠，以至后來任何建立在這片土地上的政權，不管其統治范圍是大是小，都無一例外地認為自己受命于天。

至秦以后，最高統治者既稱天子又稱皇帝。雖然稱謂上略有變化，但其君臨天下的實質和所鼓吹的代天而治等一套神話思想意識并沒有絲毫改變，而且為了鞏固統治，統治者還有意識地加強和擴大這種文化思想。秦始皇招方士、尋仙人、求長生不老藥、祭祀山河等不僅是企圖延年益壽以求長生，事實上主客觀上也是對神靈存在、天子受命于天、代天而治等思想的認同和肯定，是對帝王神話文化思想的傳播和實踐。西漢時，這種帝王神話被進一步肯定和傳播。如劉邦既認為自己是赤帝而“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又認為自己是五帝之一，所謂：“乃待我而具五也”而“立黑帝祠，命曰北疇。”使得老百姓也因此認為“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特別是董仲舒為鞏固西漢統治，在提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又從文化學術方面將帝王神秘化，以所謂的“天人感應”論進一步拓展了帝王的神話文化，認為“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天子，至尊之定名也。應神受命，為天所子，故謂之天子。”從而將天子帝王神學思想理論化和系統化。到了東漢，史家班固對這種帝王神話文化又作了推波助瀾的演繹，其曰：“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載，謂之天子，上法斗極。’《鉤命決》曰：‘天子，爵稱也。’帝王之德有優劣，所以稱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內也。”。

經過兩漢文人的理論化闡說和史家對帝王身份的渲染，以“家天下”為核心的帝王神話文化也就日漸成為社會的普遍意識和人們的文化心理，因而，盡管這期間有陳勝、吳廣的起義，有霍光廢立之事的發生、有王莽篡位的沖擊，但“家天下”的格局模式和帝王受命于天的神話理念整體上并沒有多少改變。特別是借綠林赤眉起義的劉秀再次建立起一統天下的劉氏政權，無疑更給人造成了劉氏天下乃為天所護、非他人所能染指的印象，從而在更大程度上使“家天下”和帝王上天注定的觀念得到強化。而劉秀對圖讖的頂禮膜拜并在臨死前宣布其于天下的做法不僅是對帝王神話文化的認定、彌補和完善，更是對帝王神化文化思想的再次進一步強化宣傳。這樣，三代以降，天子帝王的神秘性固然由于種種因素有所減弱和下降，但另一方面，“家天下”和君權神授思想的被不斷強化宣傳和闡釋，又使得帝王的身份和地位被不斷鞏固、使天子帝王神秘性又有高度發展。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古代文人一直以來孜孜于對天人之際的探究、對天人合一的論說，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也強化了古代天子帝王的神話思想。

這種歷代發展而來的帝王禮制和神話文化使人們在內心中認定了帝王不是凡人，而是上天選定統治人間的最高主宰者，是不可隨便更易的；忤逆天子就是以下犯上，就是違背民眾意愿，也就觸犯了上天，終會導致神怒人怨并因之受到懲罰。特別是史書文獻記載的所謂天子氣、某個帝王出生時的五彩之氣和異光環繞等異象之類，更使帝王身上包裹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光環。一如泥雕木塑的菩薩和佛像等，本是人勞動后的產物，可一旦被貼金或漆身而供奉于廟里便顯得神秘莊重，從而為善男信女所虔誠禮拜，總認為他們有著某種靈異和功能，其實這一切都不過是文化對人們的心理導向和暗示作用。

三、帝王文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影響

及傳統文化的作用

正是歷代以來形成的這種“家天下”的思想意識和天子背后諸多禮制和神秘文化思想的作用，從而培育出基于這種文化之下的人們普遍敬畏天子帝王的社會文化心理，所以即使是在漢獻帝落魄無權無勢并總擔心曹操什么時候殺死自己、簡文帝也總擔心桓溫廢掉自己、梁武帝年老被囚無絲毫作為的情況下，生長于這種神道設教禮制文化心理環境下的即如曹操這樣的英雄、桓溫這樣的人杰、侯景這樣的梟臣，當其直接面對已處于弱勢的天子時，他們的內心還是不由得不發生巨大變化：一方面在“家天下”文化作用下，天子的言語使他們不自主地產生羞愧、心虛、擔憂背上篡逆罪名后遭致天下人切齒反對的恐懼及由此而產生的被壓迫感，另一方面禮制文化和帝王神秘文化思想的作用又使他們產生很強的罪惡感、災禍感和來自對方身后的神秘威壓感及不自覺在內心所形成的一種“天威難犯”心理。于是，在這多重思想文化的共同作用下，他們自然會不自覺地表現出驚恐出汗、膽怯心虛，以至手足無措而無言以語了。

由此我們也可看出，傳統文化的傳承及其影響是巨大的，它不僅對一個民族的思維、思想、性格、審美理念、價值觀等有深遠的影響，而且對生長于該文化環境下的任何人的思想都有著極深刻的影響，從而作用于他們的心理和潛意識，并保持著極為堅強的固久性。也因此我們必須堅持對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文化和道德意識予以學習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