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對明代詩歌選本的批評

摘要：明代詩歌選學十分繁榮，《唐詩品匯》、《古今詩刪》、《詩歸》三部選本先后在詩壇占居主流地位。王夫之對明代詩歌選學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上述三部詩歌選本是他關注的重點，對其最終的審美價值和詩學理想，王夫之均持否定態度。王夫之認為，《唐詩品匯》追求“盛唐氣象”，不意趨于“俯賤”；《古今詩刪》追求“漢魏風骨”，難免走向“粗豪”；《詩歸》以“孤懷孤詣”追尋古人真詩之精神，最終卻淪入“猥褻曖昧”。

關鍵詞：王夫之；唐詩品匯；古今詩刪；詩歸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040－04

詩歌選本在明代盛況空前，《唐詩品匯》、《古今詩刪》和《詩歸》三部選本，可看作是明代前期、中期和后期詩歌選本的代表。王夫之對明代詩壇的風氣極為不滿，在其詩學著述中，對上述三種選本也格外關注和批評，他編選《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便具有“駁時尚而辨偽體”，即對明代詩歌選本進行批評的動機。

一、王夫之對《唐詩品匯》的批評

高棅的《唐詩品匯》，是明代前期影響很大的唐詩選本。在《唐詩品匯》中高棅以唐詩為“大成”，對唐詩的歷史定位極高，他在《凡例》中云：“先輩博陵林鴻嘗與余論：‘上自蘇李，上迄六代，漢魏骨氣雖雄，而菁華不足；晉祖玄虛，宋尚條暢；齊梁以下，但務春華，殊欠秋實；唯李唐作者，可謂大成。然貞觀尚習故陋，神龍漸變常調，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故學者當以是為楷式。’予以為確論。后又采集古今諸賢之說，及觀嚴先生之辯，亦以林之言可征。”高棅承嚴羽之論，標舉盛唐，以李杜為宗。對于唐詩的歷史定位，王夫之與之有著根本的差異。如云：“六代之于兩漢，唐人之于六代，分量固然。而寵唐人者，乃躋于祖上，吾未見新鬼之大也”；“六代之作，世稱浮艷，乃取唐人與之頡頏，則益卑矣。”從這些評語中可以看出，王夫之決然不同意躋唐詩于漢魏六朝詩歌之上，“以唐詩為大成”的觀點。

其次，高棅以盛唐為“楷式”的觀點，也與王夫之對唐詩尤其是初唐詩的評價有所不同。高楝認為，“貞觀尚習故陋”，對初唐詩人的創作并未充分肯定。但王夫之對初唐人的詩歌卻是另外一番態度。如云：“‘夜久平無煥’，右丞，拾遺失俱無此精彩語。中晚唐人學此愈勞夢想。體物語分巧化工，至初唐而止，嗣后不復有繼者。”王夫之或直接稱贊初唐詩，或以之為典范品評其他唐詩。這與高棅以盛唐為“楷式”的觀點明顯有異。

再者，對某些有影響的詩人、詩作的評價上，二者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觀點。如下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二者對上述詩作風格的體認有相同之處，如高適之“氣骨”，郊島之“寒瘦”，但對其的評價卻迥然有異議。上述諸詩人高櫬以之為“正宗”、“名家”、“正變”，大量選人其詩作，并予以極高的評價。但王夫之對其詩則少選甚至不選，且用十分尖刻的言語進行貶斥，這也反映出王夫之與高棅在審美價值和審美理想上的巨大差異。

高棅在以盛唐詩歌為楷式時，又援引嚴羽之論。嚴羽曾說：“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而王夫之之論恰與之扦格：“昔人謂書法至顏魯公而壞，以其著力太急，失晉人風度也。文章本靜業，故曰‘仁者之言藹如也’，學術風俗皆于次判別。著力急者心氣粗，則一發不禁，其落筆必重，皆囂陵競亂之征也。”顏真卿書法筆力道勁，有“顏筋”之稱，嚴羽以之比盛唐諸公之詩，可見其所謂的“氣象”就是對詩歌雄渾剛健，遒勁有力的美學要求。而王夫之認為，書法中“過務遒勁”是俗氣未除的表現。“學術風俗皆于次判別”，詩歌創作中過分追求“遒勁”，也必然導致著力急，落筆重，心氣粗，有失從容瀟灑的風度。王夫之認為，《唐詩品匯》在選詩中有過分追求“遒勁”的弊病：“唐人極有此種，而心力褊躁，筋骨刻露，一往無余，但覺慵賤，凡高廷禮《品匯》所收，皆彼物也”；用“《唐詩品匯》一書，但逢俯賤者即投分推心，足以知其所藏矣。”可見，對于嚴羽“盛唐氣象”之論，王夫之與高榛的認識有著極大的反差，這種反差也反映出《唐詩品匯》和《唐詩評選》在最終審美傳統上的不同價值取向：高棅崇尚“盛唐氣象”，以雄渾剛健，遒勁有力的盛唐詩歌為參照來考察唐詩發展中的正與變，并以之為批判歷代詩歌之矩矱；王夫之推舉“晉人風度”，追求詩歌從容和緩，蘊藉淡遠之美，并以之為品騭唐詩的標的。

二、王夫之對《古今詩刪》的批評

李攀龍編選的《古今詩刪》，是明代七子派復古思潮的產物。對于七子派的詩學主張，一向被概括為“詩必盛唐”。其實，“詩必盛唐”只是就律詩而言。至于古體詩，七子派仍尊漢魏，如李攀龍《選唐詩序》云：“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于此，王夫之十分同意且走得更遠。如：“五言之制，衰于齊，幾絕于梁，而大裂于唐，歷下之言非過激也。”在選詩上，王夫之否定唐五言古詩的態度更加明確。李氏雖云“唐無五言古詩”，但在《古今詩刪》中卻選人了122首五言古，在其所選的七種詩體中居三位；又說“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卻選人了陳子昂的五言古6首。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僅選了73首五言古，陳子昂的五言古僅有1首入選，在評語中對陳子昂五言古詩全部予以否定：“正字五言古詩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乃不復似詩，何有于古?故日五言古自是而亡。”就此，戴鴻森說：“蓋一以則已所謂的‘建安風骨’為標的，一則以‘晉宋風雅’為榘蠖，各執其心目中之古詩以否定唐之古詩，而取其近似者。”如戴氏所言，二者否定唐之五言古詩所執的標準是不同的，但王夫之之論實啟于李攀龍。

然而，王夫之在編選《唐詩評選》時，有意沖破七子派“詩必盛唐”的積習。在對初唐詩有比較高的評價的同時，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還選人許多不為李攀龍所注意的中唐、晚唐詩人的作品，并且予以很高的評價。如晚唐詩人曹鄴五言古入選了五首，評語云：“此公真樂府好手，亦真詩人。”中唐詩人李嘉祐五言律入選5首，評語云：“袁州是中唐第—佳手，近體獨有片段，一往尤多古意。”晚唐詩人馬戴的五言律入選了3首，評語云：“此公于唐人中最為高手，亭亭獨立于時制淫濫之余。”舊中唐詩人楊巨源的七言律入選6首，評語云：“此公七言平遠深細，中唐第一高手。”晚唐詩人趙嘏七言律人選4首，評語云：“嘏故晚唐松岱。”上述所舉的這些詩作，或深潤含蓄，或古雅秀美，或清微婉約，或雋永淡遠，或平靜閑緩，這些詩作與《古今詩刪》同者只有一首。王夫之推舉這些初唐、中唐、晚唐詩人，反映出《唐詩評選》與《古今詩刪》選詩標準的巨大差異。

《古今詩刪》選詩頗重“風骨”，對此明人就有所體認。屠龍認為，其“取悲壯而去清遠，采峭直而舍婉麗，重骨格而略性情。”許學夷認為，“其去取之意，漫不可曉。大要絀才華，尚氣格。”《古今詩刪》選詩片面追求的“風骨”，過分地推崇剛健質樸，雄渾壯闊的詩風，遭到了王夫之毫不留情地抨擊：“歷下謂唐無五言古詩，自是至論。顧唐人夭椓古體也，莫若李白《經下邳》、杜甫《玉華宮》一類詩為甚。若舍此世俗所歆亢爽酷烈、橫空硬序之詩，唐人尚有仿佛間未失古意者。”李白《經下邳橋懷張子房》一詩，以張良謀刺秦王的故事，寓寄了詩人懷才不遇的自負之意。“天地皆振動”、“蕭條徐泗空”等寫景色之句，雄闊漢漫，予人以縱橫豪宕之感。杜甫的《玉華宮》，詩中前六句是寫景之句，“溪逥松風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這些都是險惡荒怪之景；詩中多用仄聲字，音節拗澀急促，表現出蒼勁奇崛的風格。這兩首詩，正好符合李攀龍追求的“風骨”之美。七子派的詩歌創作中，也追求所謂的“風骨”。對此，王夫之有所體認并予以批評：“后來歷下標宗，以風骨自矜。即言風骨，彼正不能逮此；風罡風，骨白骨。天生之氣矣。”

王夫之并不反對復古，但認為李攀龍等七子派片面追求“漢魏風骨”，不僅無法改變詩歌委弱不振的局面，反而是詩歌創作流于“粗豪誕率”，加之文士的競相趨赴，使整個詩壇以粗豪相尚，這與古人的風雅背道而馳，名為復古，實際上是“以效古者戕賊古音”㈤。而李攀龍復古所得者僅僅是古人的形埒字句，與古人的真詩貌合神離。如明人所言，《古今詩刪》一味地“采峭直”、“重骨格”、“尚氣格”，而過分地“舍婉麗”、“略性情”、“絀才華”，這必然導致許多“亢爽酷烈”即質木無文，缺乏神韻的詩作入選，在詩歌創作中過分追求“風骨”更會導致詩歌生命力的喪失。王夫之批評《古今詩刪》，主要是針對其過分追求“風骨”，導致選人許多品次“粗豪”的詩作。這與他批評《唐詩品匯》一味地追求“盛唐氣象”，導致大量水準“慵賤”的詩作入選有相同之處。

三、王夫之對《詩歸》的批評

鐘惺、譚元春編選的《詩歸》，成書于萬歷年間，其時在《唐詩選》(在《古今詩刪》基礎上編選的唐詩選本)正在風行，而七子派復古詩論給詩歌壇帶來的雷同粗疏的流弊也更加明顯，而公安派為糾正七子派之弊卻走向了俚俗浮淺。于此，鐘、譚認為，要求古人之真詩，則要異于流俗，經一番覃思苦心。如云：“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闊之之外。如訪者之幾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獲，入者欣于一室”；㈤譚元春云：“夫人有孤懷，有孤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間，不肯遍滿寥闊。而世有一二賞心之上人，獨為之咨嗟旁徨者，此詩品也。”鐘譚身處明代詩壇浮囂虛喧的氣氛中，力圖逆流而上，以“孤不孤詣”求古人詩歌之真精神，于是便有了《詩歸》。

《詩歸》在明代詩壇影響極大。王夫之回憶自己年青時學詩的經歷也說：“因擬問北地信陽，未就，而中改從竟陵時響。至乙酉乃念去古今而傳己意。”《詩歸》一書，既有選詩，又有鐘、譚二人的序言、評語，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在本文所及的三部詩歌選本中，《詩歸》是王夫之批評最猛烈的一部，但王夫之對自己“改從竟陵時響”的學詩經歷也毫不諱言，其詩學思想的形成無疑受到了竟陵派的影響。

在對古人詩歌的品評中，二者亦有許多相同的觀點。在《詩歸》中，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僅選人“鳳飛九千仞”一首，其評語云：“讀李白詩當于雄快中察其靜遠精出處，有斤兩、有脈理。今日把太白只作一粗人看矣。”此詩也被《唐詩評選》選人，評語云：“規運廣遠，而視人以新密，若直以為太白為一往豪宕人，則視此類詩為何語耶?”顯然，二者都不同意流俗以“粗豪”來曲解李白的詩歌。鐘惺不僅認識到了李白詩之“靜遠”，也體察出了李白詩作有“精出處”、“有斤兩”、“有脈理”，這與王夫之賞其“新密”有一致之處，二者都體認到李白詩作技巧純熟、脈理細密的一面。而明代詩壇，因七子派掀起的復古狂潮，并極力推崇所謂格力雄壯、氣象渾厚的詩歌，導致詩歌創作的粗豪誕率之弊。王夫之與竟陵派在李白詩作的評論上有所趨同，顯然都是對這一流弊都有所體認。

鐘、譚編選《詩歸》，雖倡言以“孤懷孤詣”求古人詩歌之真精神，但在實際的評選中卻表現出低俗的品味。馬積高曾說，“鐘譚在《詩歸》中所選的艷情詩之多超過了《玉臺新詠》以外的其他許多選本”，“在評語中還借端為戀情唱贊歌，并對里面某些描寫加以抉法和渲染，使之更加露骨”。如下二例：

青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枕席，相將游戲繞池臺。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將裙裾掃落梅。譚云：秀。鐘云：二語皆妝點趣事。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斗管弦來。(孟浩然《春情》)

晴天霜落寒風急，錦幛羅幃羞更入。鐘云：羞字別有著想。秦箏不復續斷弦，回身掩淚挑燈立。(崔公達《獨夜曲》)對此，王夫之批評說：“近者竟陵一選，充其狎媒猥鄙之作”；“艷詩止此極矣，柔尚不澀，麗尚不狂。狂者倚門調，澀者侍女腔，乃至無復人理，近竟陵所錄艷詩皆是也。”

竟陵派在詩歌創作中也表現出猥褻曖昧的一面。如譚元春曾作《擬讀曲》四十六首、《夏夜古意》等詩，其中就有許多極富挑逗和暗示的色情描寫。對此，王夫之發出了猛烈的抨擊：“子夜、讀曲等篇，舊刻樂府，既不可登諸管弦，雖下里或謳吟之，亦小詩而已。晉、宋以還傳者幾至百篇。歷代藝林，莫之或采。自竟陵乘閏位以登壇，獎之使廁于風雅，乃其可讀者一二篇而已。其他媒者如青樓啞謎，黠者如市井局話，蹇者如閩夷鳥語，惡者如酒肆拇聲，澀陋穢惡，稍有須眉人見欲噦。而竟陵唱之，文士之無行者相與敩之，誣上行私，以成亡國之音，而國遂亡矣”竟陵派不滿于公安派的俚俗膚淺，似有意為公安派之反動。然其本身就帶有濃厚的猥褻淫靡氣味，只不過公安派表現得明白直露，竟陵派掩飾得稍加隱晦而已，這種隱晦反而使其艷情更加曖昧，也使得其以“孤懷孤詣”追尋古人真詩的嚴肅性喪失殆盡。如果說，王夫之對高棅的《唐詩品匯》、李攀龍的《唐詩選》還未離開詩學范圍的話，而對鐘、譚的批評則已不是純粹的文學批評，他甚至將明亡的責任推到了竟陵派的頭上。但實際上竟陵派的文學活動雖然于正統的儒家思想有顛覆，但鐘、譚等窮酸文人，對于國政時局的影響并沒有王夫之所說的那么大。因此，王夫之批評的矛頭并不僅僅是指向竟陵派，也指向了明末時期所有不顧國家危亡，沉醉于舞榭歌臺的吟哦唱嘆中，而后來又投清變節的文人士大夫。

總體來看，王夫之對《唐詩品匯》、《古今詩刪》、《詩歸》三部選本的批評多于肯定，對其最終的審美價值和審美理想也持否定態度。不可否認，王夫之在編選詩歌選本時，對以上三種詩歌選本在某些方面也有所借鑒和汲取，在其詩學素養的積淀和詩學理論的形成過程中，這些詩歌選本無疑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正是通過對詩壇占主流地位的詩歌選本的反思與批評，也通過對自身詩學思想觀念的不斷修正和超越，即所謂“去古今而傳己意”，王夫之的詩學體系才真正得以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