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是佛學核心話語,考察楊時對“空”的認知與態度,他將空解為非實有、非斷滅空,認為儒家“形色即是天性”猶如佛家“色即是空”;認為佛家雖有體性之意,卻摒棄人倫,“色空”不是儒家學說。因對佛學“空”理解精深,在理學形成、發展的背景下,相較而言,楊時于佛學“空”論相對溫和,但其仍以儒家“易”較佛“空”精當,以儒為高佛在其下,持守宋代理學家一般路向。
關鍵詞:楊時;“空”;理學;“色即是空”
中圖分類號:B9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4-0127-04
宋代理學的儒佛關系,是理學家思想研究不可回避的問題。對承洛啟閩的楊時之評價,朱熹說:“程門諸子在當時親見二程,至于釋氏卻看不破”,黃震說:“乃不料其(楊時)晚年競溺于佛,氏。”翻其師程頤慨嘆當時學者皆流於夷狄(佛教),“唯有楊(楊時)、謝二君長進。”嘲這些陳述元不指向楊時思想與佛學的關系。“空”是佛學的核心話語,楊時認為“老氏之有無,佛氏之色空,蓋將明天下至頤”,楊時對佛學這一核心話語“空”究竟有著怎樣的一種認知與評價,無疑是管窺其佛教觀的重要資糧。
一、話語考察
(一)空非實有、非斷滅空;色即是空
楊時就蘇軾《影答形》詩“君如煙上火,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提出疑義,《語錄三·余杭所聞》言“影因形而有無,是生滅相。故佛嘗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正言其非實有也,何謂不滅?”楊時認為影因形而有無,為生滅相,并引《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言明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故非實有,乃假有、“空”。
他還指出,這個“空”并不是斷滅一切的斷滅空。針對王安石將“空:無土以為穴則空無相,無工以穴(空)之則空無作。無相無作,則空名不立”的說法,楊時明確指出:“佛之言曰:‘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則空之名不為作相而立也。工穴之為空,是滅色明空。佛氏以為斷空非真空也,太空之空,豈工能穴(空)之耶?”即“工穴之為空”是“滅色明空”,此空是斷滅一切斷滅空,不是大乘的空有一如的“真空”。
楊時所理解的佛教空是空不離色、空有一如的“非空之空”,不是“頑空”,《語錄四·南都所聞》言“因問:‘乾坤毀則無以見易,如此則易不屬無矣。’曰:‘易固非無’‘張橫渠辟老子有無之論,莫有見于此否?’曰:‘然,才說無,便成斷滅去。如釋氏說‘空’又曰‘非空’,到了費力,圣人只說易最為的當”即強調佛家“空”不同于老子的無(斷滅)而是不離假有的“非空”。針對王安石“真空者,離人焉”的說法,楊時《王氏字說辨》明確指出:“‘真空者,離人焉’,是離色則(明)空,非即空也。”另見《語錄四·毗陵所聞》“性覺真空者,離人焉。若離人而之天,正所謂頑空通。”而且他特別強調色和空的一致、空有一如,《與楊仲遠書三》說“‘生之謂性’,未有過也。告子論生之所以為性,則失之矣。老氏之有無,佛氏之色空,蓋將明天下至頤,非有人物之異也。老子以有生于無,又日:有無之相生,是不知有無一致矣。”此處透過對老子有與無一致無二、相資相待的強調,也揭示了佛教色與空的一致、空有一如。
(二)“謂形色為天性,亦猶所謂色即是空。”
《語錄四·南都所聞》言“形色,天性也。有物必有則也。物即是形色,則即是天性。唯圣人然后可以踐形。踐,履也,體陛故也。蓋形色必有所以為形色者。是圣人之所履也,謂形色為天性,亦猶所謂色即是空。”陳來先生說,在楊時看來儒家講“形色即天性”,與佛家講“色即是空”至少在形式上是相通的,都是主張本體現象的統一性。可見,楊時至少在形式上并不反對“色即是空”色空一如的思維形式。其在《孟子義》中也說儒家講形色即天性、“形色”“天性”一致無二和佛教“色空”之論是一致的。《孟子義·形色天性》說“形色即天性也,則踐形斯盡性矣,故惟圣人為能,與釋氏色空之論一也。吾圣人以為天下自然之理,而以常事言之,故言近而聞者無懼焉。異端之學自以為精微之論,其徒累千百言不能竟其義,故學者莫知適從,而去道益遠矣。此儒佛之辨也。”
說儒家講有物必有則,物形色即天性、“形色”“天性”通一無二和佛教“色空”之論是一致的,這一點楊時在論“浮圖以山河大地為見病”和“心法起滅天地”也得到證明,
《與楊仲遠書三》說“‘生之謂性’,未有過也。告子論生之所以為性,則失之矣。老氏之有無,佛氏之色空,蓋將明天下至頤,非有人物之異也。老子以有生于無,又曰:有無之相生,是不知有無一致矣。《正蒙》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卒陷于浮圖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山河大地,正指物言之也。若謂指物言之可也,則浮圖見病之說,不足非矣。此與佛氏以心法起滅天地,更當究觀,所謂心法起滅天地之旨,未易以一言攻之也,更詳昧之,如何?”
《孟子義·天下之言性》說“‘生之謂性’,未有過也。告子論生之所以為性,則失之矣。”楊時認為告子“生之謂性”主張的凡物受生都有性,并沒有問題,他說“天下之言性,則故而已矣。告子日‘生之謂性’是也。列子曰:‘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生之謂性,氣質之性也。”即認為告子的“生之謂性”是物受生就固有的性,是氣質之性,而《語錄三·余杭所聞》“人所資稟,固有不同者。若論其本,則無不善。蓋一陰一陽之謂善。陰陽無不善,而人則受之以生故也。然而善者其常也,亦有時而惡矣。猶人之生也,氣得其和,則為安樂人;及其有疾也,以氣不和,則反常矣。其常者,性也。此孟子所以言性善也。橫渠說氣質之性,亦云人之性有剛柔緩急強弱昏明而已,非謂天地之性然也。”即認為這個物受生就固有的氣質之性可善可惡,而惡是反常,常態看應是天地之性,論其本則純善無惡。所以他認為告子只知“生之謂性”而不知生之所以鶿之性。《與楊仲遠書四》言“告子知‘生之謂性’而不知生之所以謂之性,故失之。非‘生之謂性’有二說也,特告子未達耳”這實質繼承的是二程的思想,“孟子言性當隨文看,不以告子生之謂性為不然者。此亦性也,彼命受生之后謂之,陛爾,故不同。繼之,以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然不害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極本窮源之性”即認為告子“生之謂性”是彼命受生之后的性,隨物而有不同,而極本窮源其性又統一都是性善。盡管此處論物受生故有氣質之性,而極本窮源氣質之性又是天地之性,就本源處,體上看是一,可見物與性一致、通一無二,物即形色即天性。
接著他說“老氏之有無,佛氏之色空,蓋將明天下至頤,非有人物之異也。”足見他將物即形色即天性和有無,色空作類比,強調他們都是在明“天下至頤,非有人物之異也”。“老子以有生于無,又日:有無之相生,是不知有無一致矣。”即楊時主張有和無一致,而不是有生于無,這和張載批老子“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之自然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㈣思想是一致的。楊時言“《正蒙》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卒陷于浮圖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山河大地,正指物言之也。若謂指物言之可也,則浮圖見病之說,不足非矣。”張載《正蒙》“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卒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反以人見之小因緣天地。”此處張載原是強調物與太虛、形與性、天與人的體用通一無二。意思是,如果把世間萬物看作是太虛中所顯現的事物,太虛無限,物有限,虛與物懸隔,物形色自是形色天性自是天性,天自是天人自是人,物與太虛、形與性、天與人懸隔。這樣就會使得萬物空有形無自性、太虛空無一物、天與人懸隔,而會“以人見之小因緣天地”,其“浮圖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是這個意思。這和其批老子“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思想是一致的。無疑楊時在對張載強調物與太虛、形與性、天與人一致相資相待無疑是贊同的。
總之,楊時強調“明天下至頤”,儒家講“形色天性”和佛家講“色空”以及張載物與虛,至少在形式上是一致的,都強調本質和現象的一致性。
(三)“色空,吾儒本無此說”
雖然楊時至少在形式上肯定佛教“色空”和儒家“形色即天性”的相通,但作為一位理學家站在儒者的立場,其并沒有完全接受佛教“色空”之論,他認為儒學本無“色空”之論,《王氏字說辨》言“色空,吾儒本無此說”“‘白賁’,受色者也。‘賁無色’,色色者也。惟有質為能受,惟無色為能賁。交之辭曰‘白賁’,而卒乃曰‘賁無色’,斯謂之普融可也。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此學者之事而已。謂之會色歸空,吾儒之書或恐無此意也。”即楊時肯定佛教普融(理事無礙事事無礙)而認為佛家將“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這些學者日常之事說“會色歸空”,這不是儒家學說。
他認為的儒家是什么樣的呢?《與陸思仲書》說“與定夫從河南二程先生游,朝夕粗聞其緒士一間,雖未能窺圣學門埔,然亦不為異端遷惑矣。今夫所謂道者,無適而非也,況君臣父子夫婦乎?故即君臣而有君臣之義,即父子而有父子之仁,即夫婦而有夫婦之則,此吾圣人所以無適而非道也。”即楊時認為其所堅守的儒家之道不離君臣、父子、夫婦之倫常日用,生活中無處不在。而佛學有摒棄現實人倫生活的問題,《語錄四·荊州所聞》說“六經不言無心,惟佛氏言之;亦不言修性,惟楊雄言之。心不可無,性不假修。故《易》止言‘洗心’、‘盡性’。(《記》言正行佛氏之言。)《記》言‘正心’、‘尊德性’,孟子言‘存心養性’。佛氏和順于道德之意,蓋有之,理于義則未也。”“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周易·說卦第九》)是指《易》道周備,無理不盡。圣人用之,上以和協順成圣人之道德,下以治理斷人倫之正義。此一句整個意思是,佛家講不要有執于現實人生,要“無心”于現實人生,證諦成佛,其于向上協和順成圣人之天道、天德有之,但是下以治理人倫定分則沒有,顯然儒家不是這樣,而是要在倫常日用中“洗心”、“盡性”、“正心”。這也可以看出他雖然承認儒佛深處所差杪忽,但他始終堅持認為儒佛之道有別,如若分明則佛在儒下,《語錄一·荊州所聞》有“儒佛深處所差杪忽耳,見儒者之道分明,則佛在其下矣。”
二、楊時“空”論之檢討
(一)“張皇佛氏之勢”
《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揭示的正是世間事物和現象的非真實性,“于法不說斷滅相。”(《金剛經》)說的是空不是斷滅一切、虛無空洞的斷滅空。楊時將佛教的“空”理解為非實有是假有性空,又強調空不是斷滅一切、虛無空洞的斷滅空。這是深合于中國佛學影響深遠的大乘空宗重要經典《金剛經》要義的。同樣楊時將佛教的“空”理解空不離色,“空”不同于老子的無(斷滅)而是不離假有的“非空”,義理上接近儒家“易”,色即是空,色空一如。楊時所理解的佛教空是空不離色,色即是空,空有一如的“非空之空”契合與中國佛學影響重大的大乘空宗重要經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論》“非有非無”、“亦空亦假”的思想。
正是對佛教義理有如此精深理解,楊時對佛教“空”論相對溫和,他認為“謂形色為天性,亦猶所謂色即是空。”認為儒家講“形色天性”和佛家講“色空”“明天下至頤”,至少在形式上是一致的,都強調本質和現象的一致性,甚至《與楊仲遠書六》說“儒佛之論,造其極致,則所差砂忽耳。其義難知,而又其辭善遁,非操戈人室未易攻也。雖橫渠之博辨精深,猶未能屈之為城下之盟,況余人乎?”即楊時在“明天下至頤”“造其極致”處認為,肯定佛家“色空”和儒家“形色天性”具一致性,儒佛之論差別微乎其微,不易批駁,連張載這樣的大家都未能駁倒。正因為這樣,朱熹說“時張皇佛氏之勢,說橫渠不能屈之為城下之盟,亦如李鄴張皇金虜也。”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楊時對佛教“色空”主張性空這一點上并未進行攻擊批判,而這恰恰是二程、朱熹猛烈攻擊的。二程雖然側重批判的是佛教的用處有問題,沒有“義以方外”即摒棄日常人倫生活,“彼釋氏之學,于‘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釋氏談道,非不上下一貫,觀其用處,便作兩截。”但他們也批判佛教性空,性不是空而是理是實。而朱熹則不僅批“不知本天道為用”更批“空”不是性,“只是源頭便不同。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空。”朱熹說:“如時云:吾儒與釋氏其差只在杪忽之間,其謂何止杪忽,是從源頭便不同”足見朱熹從源頭“造其極致”處對佛家性空思想做了批判,顯然楊時與他們態度有別。
(二)“見儒者之道分明,則佛在其下矣”
楊時雖承認佛家“色空”之論和儒家有一致處,但他卻始終堅持以儒家為高,佛家為下。《語錄四·南都所聞》說“如釋氏說‘空’又曰‘非空’,到了費力,圣人只說易最為的當”即認為佛家講“空”又曰“非空”義理上接近儒家“易”,不過卻沒有儒家講的得當,儒家為高。《孟子解·形色天性》說“形色即天性也,則踐形斯盡性矣,故惟圣人為能,與釋氏色空之論一也。吾圣人以為天下自然之理,而以常事言之,故言近而聞者無懼焉。異端之學自以為精微之論,其徒累千百言不能競其義,故學者莫知適從,而去道益遠矣。此儒佛之辨也。”即雖然肯定儒家“形色天性”和佛教“色空”一致,但仍然認為儒家“形色天性”將天下之理用平常事說,易為人把握,而佛家“色空”之論玄虛深奧,難以為人學習。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儒佛之高下,不僅僅是表述語言的問題,更是道之高下的問題。他認為對儒家之道把握得分明,佛儒之高下自然分曉。《語錄一·荊州所聞》“儒佛深處所差杪忽耳,見儒者之道分明,則佛在其下矣。”他認為佛家之道摒棄現實生活,“和順于道德之意,蓋有之,理于義則未也”,而儒家之道是不脫離倫常日用的,《與陸思仲書》說“今夫所謂道者,無適而非也,況君臣父子夫婦乎?故即君臣而有君臣之義,即父子而有父子之仁,即夫婦而有夫婦之剔,此吾圣人所以無適而非道也。”這和二程的思想是一致的,二程說“彼釋氏之學,于‘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即認為釋氏最大問題在其用處,在人倫日常的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