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三湘大地上成長起來的杰出學者,楊樹這先生治學道路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晚清湖湘漢學的學術傳統。在北京任教的17年間,閱讀了大量湘籍先賢的學術著作,對湖湘學術進行了研究分析,又和當代湘籍學者頻繁交往,十分留意湖湘學術的最新發展。民國《湖南通志》纂修期間,參與了《藝文志》的撰寫工作,對清代湘學進行了整理。
關鍵詞:楊樹迭:湘學:考據學
中圖分類號:K82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035-04
作為近代中國最為杰出的語言文字學家之一,當時即因在《漢書》研究中的卓越成就被稱為“漢圣”的湖南人楊樹達先生,一直受到學界的關注。已有的研究成果非常豐碩,并且涵蓋了其人生平事跡、著作評介和學術研究分析等多個方面。但這些已有分析,主要注目于楊樹達先生的學術成果,分析其在相關研究領域內取得的成績,而較少關注其與湖湘學術本身的關系。本文擬對此問題進行考察,以期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楊樹達的學問。
一、湖湘學術與楊樹達治學道路的形成
關于楊樹達治學道路的形成問題,已有觀點多認為他繼承了清代的段王之學。早在1936年,與遇夫先生“契好至深”的學者沈兼士在為《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所作的序言中,就說“先生于訓詁之學,直若茂堂自道”。遇夫先生自己也有“予年十四五,家大人授以郝氏《爾雅》、王氏《廣雅》二疏,始有志于訓詁之學,……生平服膺高郵王氏”的說法,還說“余生顓魯,少讀王氏書而好之”。
清代漢學勃興,音韻、訓詁之學為學者所倡,出現了一批以高郵段、王為代表的名家,生活在這些學者之后的楊樹達,在讀書治學上自然難免受到前賢影響,但這并不是促使他走上以研治古文字、訓詁為主的學術道路的唯一因素。他在很大程度上還受到晚清湖湘漢學學術傳統的影響。
楊樹達本系湘人,幼年起即受到湖湘學術傳統的浸染。直到1905年赴日留學前,他一直在湖南讀書問學,先后就讀于校經書院、時務學堂和求實書院。晚清時期,漢學思潮在湖南逐漸興起,成為湖湘文化的一大變化。校經書院的前身湘水校經堂,系湖南巡撫吳榮光于道光十三年(1833)仿廣東學海堂創辦,以專課經史為特色,從此“三吳漢學入湖湘”。1888年改為校經書院后,繼續提倡考據訓詁之學。1897年4月,時年13歲的楊樹達筆試后獲免費入學,在這里接觸到關于漢學考據的最初知識。畢業后先后進入時務學堂和求實書院就讀。前者雖在近代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但開辦時間非常短暫,前后未及一年,戊戌政變后即被解散,更名為求實書院后,“中文所授,不外經史大義,賢圣格言”,以致門庭冷落。所以,這一時期,楊樹達的學業增長更多地來自于他所師事的湘籍名儒。
1899年,楊樹達受父命拜葉德輝為師。葉德輝,字奐彬。別號郎園,湖南湘潭人。一般認為,他在戊戌間抨擊康梁學說,攻擊時務學堂,為著名的守舊派劣紳。事實上,葉德輝最主要的關懷在于儒學本身,并以維護湘學正統,屏黜異端為訴求,為晚清湖湘漢學代言人。時人云“吾楚先正文章性道經世之學,代有名賢,焜耀史編,惟從事小學訓詁者少。……惟湘潭葉吏部郋園,實始以許學誘道后生,著《六書古微》、《說文讀若考》、《古籀考》諸書以發其凡。”他指點楊樹達學習《說文解字》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這給他后來的研究打下小學和目錄學方面的基礎”。在他的引薦下,楊樹達結交了另一位湘籍漢學大師皮錫瑞,“光緒戊戌,余嘗于南學會獲聞先生演講。先生稱引傳記,暗誦如流,聽者莫不驚倒。又嘗得見先生于郎園師座上,時余在童稚,師為介于先生,先生則驚起以禮相接,謙光盛德,至今令人想慕焉。”葉德輝還為楊樹達提供了許多研究資料,后者寫作《鹽鐵論校注》時所用的“景寫元麻沙坊本”、“九行涂本”諸本,均得自葉處。
另外,楊樹達還曾從學于湘潭經學家胡元儀。1903年,求實書院改為大學堂,楊樹達離院家居,因年來治經之志頗切,于是偕伯兄往胡元儀處問業。胡元儀,字子威,從學晚清著名漢學家陳澧,治學宗尚鄭玄,精于《三禮》之學。此外,楊樹達還曾同王閩運、王先謙等一批湘籍學術大師交往問學。1903—1904年間,王闿運妻弟蔡與循在長沙思賢講舍講學,因楊樹達兄楊樹榖有志窮經,薦往問學,楊樹達隨兄前往。王闿運出示所著《毛詩補箋》,與楊氏兄弟縱論經義,其精力之富,風韻之卓,令三十年后的楊樹達“追憶侍坐情景,恍若隔世”,“至今有余思焉”。1914年,王先謙避居長沙東鄉,楊樹達與同學劉廉生造訪,睹其“虛懷若谷,其所著書,于后生末學毫毛之善必加節取。”這些都使得他于湖湘漢學傳統浸染日深。
晚清湖湘漢學傳統對楊樹達的學術道路影響至深,使得其后來作品或多或少地帶有這種色彩。其代表作之一《高等國文法》出版于1930年,有學者認為該書主要是傳統文字和訓詁學立場,材料雖然豐富但缺少理論分析,對詞的分類也顯得有些瑣碎,并認為“這是清代考據學的弊病在新時代的反映”。
二、居京期間對湖湘學術的關注與研究
1905年,楊樹達赴日留學,回國后,先后在湖南楚怡工業學校,第一師范學校等處任教。1919年湖南發起驅張運動,被推為代表,赴北京國務院請愿,次年到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會任職。后由餞玄同推薦,任北京師范學校教員。自此長期在北京居住,直到1937年5月回長沙探父病,聞七七事變,始命家人遷回長沙。
“京華17年,是遇夫先生一生中成果最豐碩的時期”,平均每年一書。與此同時,他對促成自己學術道路形成的湖湘學術也用力頗深。這一時期,楊樹達一方面閱讀了大量湘籍先賢的學術著作,對湖湘學術,特別是清代湘學進行了研究分析:另一方面與當代湘籍學者交往頻繁,十分留意湖湘學術的最新發展。
在京期間,遇夫先生堅持對湘籍學者著述的研讀。同時寫下相當數量的讀書筆記。1934年8月間,撰湘潭王理安(啟原)校錢大聽《后漢書》補表跋;同年10月,讀唐仲冕《陶山文錄》,認為“陶山之學不主一家,然吾湘乾嘉間前輩能了解漢學者僅陶山及余(存吾)廷燥兩人耳。”1935年7月間,閱鄒叔績《學藝齋文存》,認為“鄒君深通音韻、地理。集中謂籀訓讀書。籀文與史籀無關;立說先于王靜安。古音娘日歸泥說為太炎先生之所本,皆其小學特識所在也。”9月,閱湘潭曹光詔《補石山房文集》,認為該書“駁程瑤田以人手測深,手屈不深,故仞止七尺之說。謂古人以身體定尺度,以尺度量深淺,非以人身量深淺也。說殊有理。”他還積極傳播湘籍學者的文集、筆記。1930年1月間,他因皮錫瑞《師伏堂筆記》三卷只有鉛印本,流播不廣,為之付之梨棗,并作序文。兩年后,聽聞閔爾昌正輯錄《碑傳集補》,于是提供所藏安化二陶遺稿及黃逢元著述,供其采擇。
在京期間,遇夫先生與當代湘籍學者交往頻繁,十分留意湖湘學術的最新發展。湖南常德人,著名目錄學家余嘉錫這一時期與楊樹達往來十分密切。1929年7月余嘉錫的造訪,讓楊樹達十分興奮。他在回憶錄中寫道:“余季豫來訪,久談,留之飯。余知季豫之名已久,今日始相見也。余來京后,交友求益之意頗殷,而湘人居京者,無一真讀書人。得季豫可彌此缺憾矣。”字里行間充滿欣喜之情。此后,二人往來頻繁,余嘉錫以所撰《四庫提要辨正》稿本、《目錄學講義》見示,楊樹達贊其“透闢精審,其專門之業也”。需要指出的是,遇夫先生的贊譽并非同鄉之間的溢美之詞,而是對余著學術價值的精當評論。1948年,余嘉錫當選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主要就是因為《四庫提要辨正》一書的巨大成就。學術界也認為。該書取材廣博,考證精確,方法多樣,新見迭出,實事求是,絕無空言,雖是專門針對《提要》而作,實則對我國古代的歷史、文學、哲學、文獻學及學術史的研究,均作出了巨大貢獻,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最具影響力的著作之一。《目錄學講義》作為余嘉錫在北京任教期間的講義,出版時名為《目錄學發微》,“對目錄學的功用、體例、流變等方面都有詳細闡發,形成了目錄學的一套理論體系。”
值得一提的是,楊樹達對湖湘學術的關注和分析,充滿著對當下湖湘學術發展的關懷。一般認為,湖湘學術著重經世致用,較少進行純粹學理的分析。1933年,張孟劬曾評價楊樹達與余嘉錫的訓詁之學:“湘中學者自為風氣。魏默深不免蕪雜,王益吾未能盡除鄉氣。兩君造詣之美,不類湘學。”引起了楊樹達的不快:“孟劬,浙人。意蓋謂余二人為江浙人之學也。余不足論也,季豫目錄學之精博,江浙士何嘗有之乎?”這促使他留意當下湖湘學術中的考據之學。1937年。楊樹達離開學術資源豐富的北京返回長沙,自此長期在湖南任教,其中固然有人事更迭,戰火阻撓等情勢的影響,但主要還是遇夫先生本人為“湖湘文化久遠計”的選擇。1944年回憶起這段往事時。他曾說:“太炎先生嘗云:‘三王不通小學。’謂介甫、船山、湘綺也。三人中湘士居其二。余昔在北京,曾與星笠談及此:余謂此時吾二人皆游于外,他日仍當歸里教授,培植鄉里后進,雪太炎所言之恥。星亦謂然。故余廿六年到湖大,即邀星歸里。時星任中山大學效授也。星今思歸隱,余非校中當局,本無留星之責;特為湖湘文化久遠計,故據往事言之。”
三、對清代湘學的整理
返回湖南后,楊樹達先后在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學院等處任教。在從事自身訓詁考據之學研究的同時,也進行了不少對湖湘學術,特別是清代湘學的整理,并集中表現在其所參與的民國《湖南通志·藝文志》的編寫工作上。
1946年5月,湖南省政府主席王東原在省參議會第一次會議上作施政報告時,提出修纂《湖南通志》,當年7月成立湖南省文獻委員會。9月1日召開第一次會議,楊樹達作為委員參加,并于次年召開的第四次委員會上,被推定與李肖聃一起負責《藝文志》的撰寫工作。由于修志本身頭緒紛繁,工作量巨大,加之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后,文獻委員會解散,包括《藝文志》在內的各部志稿并未匯成一帙出版,因此我們今天無法看到這部省志全部編纂完成后的面貌,但根據1948—1949年由該委員會出版的《湖南文獻匯編》中所披露的成果,仍可窺斑見豹,見出楊樹達在這方面的成績并加以分析。
《湖南文獻匯編》一共登載了《藝文志》83篇提要,其中56篇題為楊樹達所撰。按照規劃,這次省志的纂修上承光緒《湖南通志》,涉及的內容從光緒十二年(1886)至1947年,但是從《藝文志》所著錄書籍的情況來看。則不僅囊括了從清初王夫之到清末葉德輝、蘇輿等清代各個時期湘籍著名學者的著作,還涉及了部分蜀漢湘籍學者的作品,網羅較為全面,可說是對湖湘學術,特別是清代湘學較為完整的一次梳理。
《藝文志》是我國傳統史書中的重要記載門類,自東漢班固《漢書》首開其體后,后世紀傳體史書多設此志,以記一代文獻。“郡之有志,猶國之有史”,后世地方志中也多設“藝文志”或“經籍志”一門,以存鄉賢撰述概貌。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紀傳體正史還是郡縣志書,其中的《藝文志》在著錄書籍時,多只羅列書名、卷數和作者,罕有對該書作者、寫作緣由、學術價值等的介紹和評論。但楊樹達此次編修《湖南通志》之《藝文志》,于羅列書名、撰者之外,還每書撰一提要,介紹作者生平,敘述學術源流。評價學術得失。如茶陵彭維新《墨香閣集》一書,就對書中的部分學術觀點進行了評論。如明代大學士李東陽與宦官劉瑾同時為官,及劉被逮,李并不辭位,后人頗以此責李,唯彭維新為其辨誣。楊樹達認為,“自維新為東陽辨誣后,乾嘉之際,蒙古法式善繼之,而東陽之誣,始大白于天下,知公論在人,非維新故袒鄉賢矣。”又稱其卷三《老子關尹子合序》,卷六《讀淮南子》、《讀呂氏春秋》等文“皆別具只眼,非茍作者可比”。并同時指出了其中的錯謬之處。如《文心雕龍序》將《新論》作者誤作劉勰,《詩經鳥獸草木蟲魚圖序》誤將鄭玄《詩箋》、《詩譜》混為一書等。有褒有貶,公允精當。后人觀此,亦可以更為清晰地了解相關著述。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提要不僅是了解清代湘學的門徑,也是分析楊樹達本人學術思想的重要資料。楊樹達繼承晚清湖湘漢學傳統,研治文字訓詁之學,故在撰寫《藝文志》時,于湘籍學者中研討是學者亦特別留心。在其所撰寫的篇目中,既有為專門研討小學之專書所作,如善化李楨《說文逸字辨證》、湘潭葉德輝《說文讀若字考》等,也有評論其他著述中相關部分的文字。如“頗以文字之學著稱于時”的湘潭羅汝懷,楊樹達在為其《綠漪草堂文集》所做提要中,對其論名物諸篇進行了分析。通過這些文字,既可以了解羅汝懷其人其學,亦可見出楊樹達本人對相關問題的觀點。
四、結語
作為三湘大地上成長起來的杰出學者,楊樹達與湖湘學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他的治學道路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晚清湖湘漢學的學術傳統。在北京任教的17年間,閱讀了大量湘籍先賢的學術著作,對湖湘學術進行了研究分析,又和當代湘籍學者頻繁交往,十分留意湖湘學術的最新發展。民國《湖南通志》纂修期間,參與了《藝文志》的撰寫工作,對清代湘學進行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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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版,第335頁。[32]楊樹迭:《墨香閣集十三卷提要》,載《湖南文獻匯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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