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故事與《補江總白猿傳》

2011-01-01 00:00:00孔德明

船山學刊 2011年2期

摘要：《補江總白猿傳》是唐初期的一篇文言小說。富于藝術想象，情節離奇曲折，文學價值高，影響深遠。這部小說從題材、情節以及環境鋪陳的描寫手法，無不受到佛經故事的影響。因佛經故事對《補江總白猿傳》的影響，使其與魏晉小說相比，在文學性方面大大地跨越了一步。

關鍵詞：佛經故事；唐初小說；文學性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122-04

《補江總白猿傳》是唐初的一篇文言小說，作者已不可考。其創作動機，自宋以來幾乎眾口一詞地說為嘲謔歐陽詢而作。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不詳何人撰。述梁大同末歐陽紇妻為猿所竊，后生子詢。《崇文目》以為唐人惡詢者為之?！标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歐陽紇者，詢之父也。詢貌類獼猿，蓋嘗與長孫無忌互相嘲謔矣。此傳遂因其嘲廣之，以實其事。”后人多承續此說。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白猿傳》，唐人以謗歐陽詢者。詢狀頗瘦削類猿猴，故當時無名子造言以謗之。此書本題《補江總白猿傳》。蓋偽撰者托總為名，不惟誣詢，兼以誣總?！蓖舯俳短迫诵≌f》：“唐時風氣，往往心所不慊，輒托文字以相詬，如本傳(按：《補江總白猿傳》)及《周秦行紀》皆是已?！濒斞赶壬嗳绱苏J為：“唐初又有《補江總白猿傳》一卷，不知何人作，……紇后為陳武帝所殺，子詢以江總收養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類獼猴，忌者因此作傳，云以補江總。”卞孝萱先生對此作了大量考證，認為也是為誣歐陽詢而作，并認為誣者為褚遂良手下文人。如果《補江總白猿傳》真的是為誣歐陽詢而作，那么，作假的技術也不是十分高明。作偽應近于史實才能以假亂真，唐代去陳不遠，且作假人又對歐陽詢的身世比較了解，那么就不會出現把爺爺的帳記在父親的頭上。是否真的為誣詢之作，不禁令人疑問。當然，也有人反對“誣詢之作”的說法，但聲音過于微弱。如王枝忠先生從當時的文化背景出發，與同朝代的誣謗之作《周秦行紀》進行對比說：“如硬要說《白猿傳》是因妒忌中傷的誹謗之作，實在未免牽強。”

認為《補江總白猿傳》為誣詢之作的主要依據就是歐陽詢長相類猿，且劉餗《隋唐嘉話》中有長孫無忌賦猿相以戲詢的記載：“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無忌嘲歐陽詢率更曰：‘聳膊成大山，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其實，以人類猿相戲之事早已有之。《南史·何尚之傳》：“尚之愛尚文義，老而不休。與太常顏延之少相好狎，二人并短小，尚之常謂延之為猿，延之目尚之為猴。”《北齊書·酷吏·宋游道傳》：“時人語曰：‘游道獼猴面，陸操科斗形，意識不關貌，何謂丑者必無情?！薄赌鲜贰に斡蔚纻鳌酚型瑯佑涊d。由于自宋后眾口一詞地說《補江總白猿傳》是為誣蔑歐陽詢而作，所以否定江總是《白猿傳》的作者，如程毅中說：“江總是歐陽詢的好友，收養了歐陽詢，而《白猿傳》卻托名于他，當然不可信?！?/p>

我們可否換個思維方式考慮一下呢?假設《白猿傳》里面所記人物不是歐陽紇而是其他人，或許里面根本就沒有指定具體人物。而后來人由于江總曾收養歐陽詢，而歐陽詢又長像類猿，便附會上了歐陽紇，把所記人物改為或加上歐陽詢，稱之為《補江總白猿傳》。以至于與歐陽紇所生年代錯乖。但從江總的博學多才，詩賦兼善來看，是有寫這種文章的條件的。《陳書·江總傳》：“(其為人)好學，能屬文，于五言七言尤善。”尤其是從《白猿傳》頗受佛經故事影響，而江總又好佛聯系來看，《白猿傳》為他所作不是沒有可能?！蛾悤そ倐鳌罚骸叭鯕q歸心釋教，年二十余，入鐘山就靈曜寺則法師受菩薩戒。暮齒官陳，與攝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復練戒，運善于心，行慈于物，頗知自勵，而不能蔬菲，尚染塵勞，以此負愧平生耳?！绷硗猓麨槿烁∪A不夠敦重?！蛾悤讑J傳》：“后主時在東宮，欲以江總為太子詹事，令管記陸瑜言之于奐。奐謂瑜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綺之實，輔弼儲宮。竊有所難?！ぞ咭园缀笾?，后主深以為恨，乃自言于高宗。高宗將許之，奐乃奏曰：‘江總文華之人，今皇太子文華不少，豈藉于總!如臣愚見，愿選敦重之才，以居輔導?！边@種性格的人在魏晉以來神異小說頗多出，又多受佛教沾溉，寫出這種文章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無史料可資，故無從論定。

《白猿傳》的寫作年代不詳，程毅中認為“可能作于歐陽詢生前(557—641)，更可能作于歐陽通時”。卞孝萱認為“褚遂良為鞏固其地位，欲打倒歐陽詢，特授意手下輕薄文人作《白猿傳》以誣謗之。寫作時間在虞卒后，歐卒前”?！栋自硞鳌凡粸樘迫耸讋?，有題材淵源。這個故事是由漢末焦延壽《易林》(坤之剝)“南山大獗，盜我媚妾”、晉張華《博物志》“異獸”《猴貍》、干寶《搜神記》卷十二《猴貍》，到唐初《補江總白猿傳》一步一步的演化而來。而這個演化過程又是佛教傳人中國慢慢興盛的過程，所以，在演化的過程中也受到了佛經故事的沾染和影響。

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就以較強的滲透力影響著中國文化。至梁代武帝時達到極盛，湯用彤說：“然南朝佛教勢力之推廣，至梁武帝可謂至極。”“即在陳代，此風未替。”怫教對文人思想的影響，當然會反映到他們的創作之中。在這種環境下寫出的《白猿傳》當然也會深受佛教影響。《白猿傳》受佛經故事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從題材、情節以及環境的描寫無不受其影響。

首先我們看一下佛經故事對《白猿傳》取材的影響。《白猿傳》的取材看似受中國本土志怪小說的影響，而且還有跡可尋。但不論《博物志》還是《搜神記》，都是把這種怪異之事當作真存實有來記載的。干寶《搜神記序》：“雖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又安敢謂無失實者哉。”他是以實為本的，故時人稱其為“鬼之董狐”。因此，《博物志》和《搜神記》所記都毫無想象的色彩。而沿襲這一題材而來的《白猿傳》則不然，它卻具有大膽的想象，把現實中的猿猴神化了。使猿猴竊人的神異之事，變成了靈猴竊人的神奇之事。此時的猿猴竊人已不是“皆以長繩相引”，而是具有神奇之本領，能在“守者怠而假寐”之間便竊走了歐陽紇的妻子。具有極強的神秘色彩，不再為紀實之類了。為何由本為紀實的《猴獗》，忽而變為了極具傳奇色彩的《白猿傳》呢?這實際上是受到了佛經故事的影響。吳康僧會所譯的《六度集經》中的《龍本生經》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菩薩為大國王，常以四等育護眾生，聲動遐邇。而他的舅舅也在另外一個國家為王，性貪無恥，以兇為健。舅舅興兵欲奪菩薩國，國王為使子民免于戰亂，便和王后亡逸山林。海有邪龍，迷好王后美貌。便化為梵志，入山禪定，騙取國王信任。然后在國王出去采野果的時候盜挾王后而去。于是，國王便踏上了尋妃之路。后來在尋妃路上遇到被舅舅奪去王位的猴王，他幫猴王打敗猴王的舅舅，奪回王位。猴王便發動手下的眾猴幫國王尋找王后。最后，在化為小猴的帝釋天神的幫助下終于殺死了邪龍，奪回了王后。此時，他的舅舅也死了，臣民尋求舊君，他便又回去做了國王。這種想象恐怕是重實而“不語怪、力、亂、神”的中國人所不具備的，而善于想象的印度人卻具備這種想象力。正如季羨林所說：“印度人沒有空間和時間的觀念。永恒同一剎那，宇宙同一個小點，在他們看來都沒有多大差別?！彼?，“他們的幻想真如萬千涌泉，源源不絕。而且一切都生動、美麗，一點也不枯燥。”可見，《白猿傳》是深受其影響的。

再從關于人獸交感的素材來看《白猿傳》所受佛經故事的影響。中國人認為人是天地之間除神之外最尊貴的，如董仲舒曾云：“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於人?！彼?，在魏晉前，中國的歷史和神話，只是人神交感具多?！妒酚洝ひ蟊炯o》：“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庇帧妒酚洝ぶ鼙炯o》：“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之女，曰姜原。姜原出野，見巨跡，心忻然悅，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漢高祖也是其母夢與神遇感孕而生，《史記·高祖本紀》：“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敝袊艘匀松窠桓袨榧?，卻以人獸交感為不祥。《搜神記》：“秦孝公二十一年，有馬生人。昭王二十年，牡馬生子而死。劉向以為皆馬禍也。京房《易傳》曰：方伯分威，厥妖牡馬生子。上無天子，諸侯相伐。厥妖馬生人。”在《白猿記》中，人獸交感而生的歐陽紇之子卻不是不祥而是“將逢圣帝，必大其宗”的吉人。后來果然“聰悟絕人”，“文學善書，知名于時”。這一點是與中國傳統思維不同而與佛教思想一致的，佛家是講求眾生平等的?！皩λ麄儊碚f，一切走獸飛鳥都有了人性；一切泉石樹木都有了生命。……人與獸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區別?！?/p>

但佛經故事里所記的人獸交感的母體多為獸，而父體則為人。如《賢愚經》載：波羅摩達王在打獵時遇到發情的母獅，與之交配而生下了迦摩沙波陀?！峨s藏寶經》載：雌鹿舔食提婆延的小便后懷孕生下了蓮花夫人。人獸交感而母體為獸的故事自唐后慢慢多了起來，最有名的要數《白蛇傳》中的白娘子了，她就是一千年蛇妖，生下一個做狀元的兒子，被傳為美談。程毅中先生說：“唐以后的志怪小說寫到猿猴和人生子的故事很多，但多數是男人和母猴配合，反映了社會觀念的不同。”這個“觀念的不同”。就是受到佛教思想沾溉的結果，《白猿記》就是其中演變的一個環節。雖說《白猿記》并沒有直接把母體變為獸類，但他描寫的白猿卻具人性化，極有人情味。如他臨死時所說的那段話：“今歲木落之初，忽愴然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于眾靈，庶幾可免?！瓙澣蛔允г唬骸嵋亚q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蝾欀T女，，執瀾者久，且曰：‘此山復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這哪里是獸語，分明就是一個英雄末路的哀嘆嘛!這樣就大大提高了獸在生靈界的地位。

佛經故事的廣為流傳，大大推動了中國傳統小說情節的發展。至唐，表現的尤為明顯。魯迅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c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本汀栋自硞鳌穪砜?，也可以充分說明作者是有意為小說。《博物志》和《搜神記》都是記其梗概，而《白猿傳》卻有了非常曲折的情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演進，小說描述南朝梁將歐陽紇的妻子在眾兵護衛、女奴侍守的情況下被白猿掠走，后其歷經千辛萬苦，最終尋找到被白猿盜走的妻子，其妻又與被白猿盜取的婦人們一起依白猿的喜好和弱點定下殺猿之計，經過一番血腥拼殺，歐陽紇殺猿救妻。比起《搜神記》里的記載，情節要集中而曲折的多。由于唐前小說多配經史，多用史家筆法，以簡約為貴。如干將莫邪的傳說，是個復雜曲折，涉及時限較長，人物又多的故事，而《搜神記》中的《三王墓》在記載這個故事時只用了不足四百二十個字，文字至為簡約。與中國唐前小說盡量求其簡省相反，佛經故事刻意求其曲折。如《賢愚經》里《國王阿婆羅提目怯》中所記載的故事，情節離奇曲折，時時節外生枝。還有《六度集經》中的《龍本生經》所記載的那個故事，也是一環扣一環，跌宕起伏。象這樣的故事佛經里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贅舉?！栋自硞鳌防锏那楣澓汀读燃洝分械摹洱埍旧洝酚涊d的故事的情節十分相似。都是妻子被怪物卷走，而后借助外力，抓住怪物的弱點而戰勝怪物，奪回妻子。

《白猿傳》受佛經故事影響的第三個方面表現在注重鋪陳的藝術和細節描寫。與中國唐前小說的簡約相比，佛經故事在鋪陳方面可謂是不厭其煩。極盡敷衍之能事，把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弄得曲折多變。如在《佛說興起行經》中，運用層層鋪陳的手法，敘述了一個相撲手三次被騙，而第四次幡然醒悟的故事。這種鋪陳在中國唐前小說里是很少見的，如果按照中國人的思維習慣，肯定會用“如是者三”這種極簡省的筆墨來概括了事。而印度人卻在這里用了大量的筆墨，不厭其煩地進行鋪陳?！栋自硞鳌芬埠苤v究鋪陳的藝術，如歐陽紇失妻的那一段鋪陳描寫：“紇妻纖白，甚美。其部人說：‘將軍何為挈麗人經此?此地有神，善竊少女，而美者尤所難免，宜謹護之?！v甚疑懼，夜勒兵環其廬，匿婦密室中，謹閉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侍守之。爾夕，陰風晦黑，至五更，寂然無聞。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驚寤者，即已失妻矣。關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門山險，咫尺迷悶，不可尋逐。迨明，絕無其跡?！边@段鋪陳，顯示了歐陽紇防范的嚴密，是為反襯白猿的神通而作的?！栋自硞鳌分羞€有一大段環境的描寫非常之美：“又旬余，遠所舍約二百里，南望一山，蔥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度。絕巖翠竹之間，時見紅彩，聞笑語音。捫蘿引絙，而陟其上，則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杏然殊境?！边@段美麗景物的描寫是魏晉小說里絕對少見的。而在佛經故事中有類似的景物描寫，如《佛本行集經》卷第四十九：“詣羅剎城漸漸而行。未到彼城，於其中路。見有一所，其地寬廣，皆悉平正，無有荊棘沙礫瓦石。一切塵土皆悉無有。生諸青草，其草繁茂。甚大臃直，可愛可樂。有好樹林，其林花果，枝葉扶疏，狀若青云叆叇垂布。是大林處，廣大無邊?！边@些景物描寫實際上是一種鋪陳的藝術。都是為藏在美麗之中的險惡作鋪墊，為寧靜后的惡斗作前奏，在美麗景物的景物背后卻深藏險惡。在《白猿記》中，這么清靜岑寂的地方卻有一個專掠美麗女子的讓人可惡的白猿?！斗鸨拘屑洝匪鶎懙耐獗砜瓷先チ钊肆魬俚牧_剎城，卻吃人肉、喝人血的羅剎女所住的地方。一為后來惡斗作鋪陳，一為后來遇險作序曲。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白猿傳》在細節描寫方面也受到佛經故事的影響。作者對白猿之死作了細致入微的描寫：“少選，有美髯丈夫，長六尺余，白衣曳杖，擁諸婦人而出，見犬驚視，騰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至飽。婦人竟以玉杯進酒，諧笑甚歡。既飲數斗，則扶之而去，又聞嬉笑之音。良久，婦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見大白猿，縛四足于床頭，顧人蹙縮，求脫不得，目光如電。競兵之，如中鐵石。刺其臍下，即飲血，血射如注。乃大嘆曰：‘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絕乃死?！边@段文字將白猿怎樣一步一步的被勸醉、綁縛、殺死的情形活現眼前。讀之，有如親眼目睹。死到臨頭的時候，還不忘留下遺言。描寫是何等細致!這也和《六度集經》中的《龍本生經》所記載的打敗邪龍的那段細節描寫很相似?！靶『镎f：‘人王妙射，夫電曜者即龍矣。發矢除兇，為民招福，眾圣無怨矣。霆耀電光。王乃放箭，正破龍胸，龍被射死，猴眾稱善。”雖說所描述的一為猴，一為龍，但都是擊中怪物的要害而將怪物殺死的，其中精神是一致的。

當然。佛經故事和《白猿傳》還有很多可比較的地方。但限于才力，僅止于此。窺一斑而知全豹，通過佛經故事對《白猿傳》的影響，我們便可以知道佛教對中國傳統小說，以及中國文學，中國文化的影響之深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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