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闿運的人才思想

摘要：王鬮運畢生致力于書院教育，為近代社會尤其是川湘地區培養了大批人才。王闿運不僅重視人才對于國家的重要作用，并且善于識拔各類人才，同時注重根據學生的不同特點和興趣進行因材施教，既培養了一批以近代經學大師廖平為代表的學術型人才，同時成就了一些有志于參與時政的政治型人才，比如活躍于晚清政壇的楊度。

關鍵詞：近代社會；王闿運；人才思想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051-04

王闿運畢生致力于晚清書院教育，一生桃李滿天下。但其發掘、培養人才絕不僅限于書院內，那些沒有機會進書院讀書的有才之人，也是王闿運獎掖、栽培的對象，這體現了他選拔人才的開放性與多元性。以往論者多強調王闿運的書院教育及其思想，卻忽略了王闿運對人才標準的定位及其在近代社會大變局下其人才思想的特殊性與復雜性。本文擬就王闿運獨特的人才思想作一初步考察與論述，為其思想定位提供參考。

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王闿運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卒于民國五年(1916)，是罕有的一位經歷了我國近代社會改朝換代的學者，其思想也在不同的時期隨際遇和經歷的不同而發生著變化。

時勢造英雄，亦成就人才。縱觀歷史長河，不難發現，每逢歷史上劃時代的轉折點或大變革時期，總是群雄匯聚，賢能云集。社會的需要和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機遇，為人才的出現提供了歷史條件。近代以來，清王朝面臨內外交困的復雜局面，內有農民運動轟轟烈烈，外有歐風美雨狂飆而至，積弊叢生的清王朝更加千瘡百孔，社會形勢江河日下，人民生活苦不堪言。面對“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一些有識之士開始覺醒，對封建制度存在的種種弊端進行批判、糾正，開始探索救國救民之路，由此對治世人才的需求日益顯露出來。

咸同年間，王闿運正值青壯年，是人生中最輝煌、最有激情、為理想全力拼搏的黃金時期。面對當時中國之現狀，王亦積極關注時局，議論時政，并以其縱橫之術，曾為軍機大臣肅順延為上客，又為封疆大吏曾國藩出謀劃策，亦與中興名臣丁寶楨暢談御敵之策，同時主張社會各界人才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國盡力。王闿運非常重視人才之于國家的重要作用，在他所作的《陳夷務疏》一文中，即表達了他對于人才救國的期望與重視。王闿運建議“忠誠偉異之材，明哲博文之士，宜可以發奇計，吐昌言，叩閶闔，陳經濟，上以報國家養士之德，下以垂后世貞諒之聲矣。”他希望有識之士、社會賢達各抒己見，各盡其才，以赤子之心為國盡忠。這是特殊歷史時期對社會賢能之士的要求，也是時代賦予士大夫的歷史使命。國家危難之時，便是諸生報國之日。

然而，當時卻沒有出現這種社會各界積極上書言事的現象，現實與王闿運所期望相距甚遠。據王描述，“然而十一年中，海內寂默，忠言切諫，不論徙戎，惟獨皇上與皇太后宵衣旰食于宮廷之內，二三大臣深謀密計于嚴廊之上，自馀談士卷舌固聲，以夷務為諱，以言事為恥。”如此，只是幾個當權者為國事操勞，為朝政擔憂。國家重點培養并寄予厚望的士卻噤口不言，避談國事，置身國家命運之外。由此王闿運發出“豈古之好囂而今者好靜，古昔多賢而今者乏材”的感嘆，亦是一種諷刺與無奈。值此多難之秋，人心安能靜?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更不待言。對國事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只是部分封建士人的態度，關心國事之賢人為何也開始“寂默”?對此，王闿運有自己的看法：“世道愈亂，賢士愈積，故日天地閉，賢人隱，囊括而去，以自求無咎者，有其才而懷其寶，則萬國離矣。”自古亂世出英雄，而今時危賢士隱，常懷憂國憂民之心的王闿運對此既表示理解，但又難以掩飾內心的遺憾。

對此，王闿運非常強調人才與國家富強的關系，認為“富強之本。不在能軍，吏治果修，人才自出”，“用士者在興大利，去大害，定大亂，以建奇節。故曰得士者不亡，失士者不昌”。又謂“夫自古陰謀取國權詐之家，惟恐良臣杰士不為己用也。得一士人，如得一國。如此等等，充分肯定了士之于國家的重要性，同時希望政府能夠重視人才，廣納賢才，群策群力，挽既倒之狂瀾，扶大廈之將傾。

由此可見，王闿運在前期也就是在他的青壯年時期是積極人世的，他對人才的要求也是通經致用，關心國家時政。在尊經書院的教學過程中，他常以“議論砭當世”，激發院生關心時政。他曾與“王生論《大學》之道及今日撥亂之法，要在省官專任，散權并心，然苦無人才，仍舊所知，姑試不可而已，必有舜、禹以代共、鯀也”。

二、不拘一格

慧眼識人

王闿運不僅重視人才的作用，而且善于識拔人才。在他看來，傳統的科舉考試讓大部分封建知識分子沉迷于八股制藝，無法選拔真正的人才，因為“帖括之學。一第為榮。既得入關，又須磨折。壯年消耗，白發心灰。正途之誤人甚矣。”王闿運識拔人才獨具慧眼，不拘一格，這讓他頗為自豪。王曾與左宗棠論用人之道，在《致左中堂》的信中，談到了他對當時王公大臣用人的看法：“闿運行天下，見王公大臣眾矣，皆無能求賢者。滌丈收人材不求人材，節下用人材不求人材，其余皆不足論此。以胡文忠之明果問道，尚不足知人材，何以而收之用之?故今世真能求賢者，闿運是也。而又在下賤，不與世事，性懶求進，力不能推薦豪杰，以此知天下必不治也。”認為如今能識才求賢者，惟他王闿運一人，其他如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人，在此方面皆稍遜一籌。甚至認為如果自己不能舉薦賢才，則“天下必不治”!后來在四川尊經書院講學時，與四川總督丁寶楨亦論及此事，“胡文忠能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能收人才，而不用人才。左季高能訪人才，而不容人才。劉蔭公、丁樨公乃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凡此皆今世所謂賢豪，乃無一得人才之用者，天下事尚有望耶!”此言一方面再次強調了人才之于國家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重申自己最能識拔人才。此中雖不乏狂傲之氣，但亦不無道理。

王闿運不僅能夠慧眼識才，更善于提拔后進之人。時人言王闿運有孟嘗君雞鳴狗盜之雅量，惟孟為養士，而王則收徒弟。據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記載，在船山之日久。大吏造拜，或偃蹇不見；而引接后生，則溫靄逾恒，曰：“位高而齒尊者，菁華已竭，不如后生可畏也。”循循善誘。有獻詩者，即陋劣不中律，未嘗不為改竄。其弟子縣人楊鈞請曰：“此不成語，何必枉拋心力?”應曰：“人有好學之心，即有誘之之責。若因其陋而薄之絕之，心沮氣墮，不得無望于進，此即惡詩亦不為矣。”由此可見，王闿運對好學后進之人善于鼓勵，增加其進步之信心，而不是打擊。加之王闿運名氣頗高，慕名前來受學之人眾多。較著名的有所謂湘綺“門下三匠”：即木匠齊白石、鐵匠張正陽、銅匠曾紹吉。這三人出身貧苦，而皆為湘綺所獎掖，收為弟子。

齊白石，以其畫著稱于世，殊不知，齊亦曾師從王闿運，從其學詩。而王闿運亦對齊詩頗為欣賞，對齊白石很是器重。齊白石感謝王之知遇之恩，亦“終身敬禮湘綺老人，到老不衰”。

張正陽，本是一名鍛工，“耽吟詠而為人傭”，常作詩吟誦。后經人指點，拜王闿運為師。據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記載，會大雪，張正陽“戴笠著屐，單衣磐踔，造門投卷”。當時王闿運正在宴客，且多是湘潭縉紳名流。王闿運當眾開卷讀詩。驚嘆“邑中有此詩人耶!”遂延之上座，座客愕然。正陽滿身泥淖。而貂狐裘麗，嫌為所污，莫敢與酬對。闿運則殷勤問訊，遂使受學而補諸生。張旋舉秀才，中舉成進士，曾為湖南高等學堂教務長。

曾紹吉為江西人，在湖南湘潭一帶做銅匠，為湘綺所知，收為弟子，亦能詩。后任教于南昌高等學堂，留心現代科學技術，因試驗大氣球飛行殞命。

此外，王闿運所收弟子中，亦有僧人八指頭陀釋敬安，后來活躍于政壇的楊度，一代經學大師廖平等。王闿運為近代中國選拔培養了各種類型的人才，足見其識拔人才的獨具慧眼及不拘一格。

前已論及，王闿運對諸位王公大臣的用人之道并不欣賞，即使對以知人善任著稱的曾國藩亦不以為然。對于為治者當如何用人，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當時之世，并非沒有人才，而是眾人對于人才的判斷標準認識不清，以致出現“日日求士所得非士，人人自賢而不能進賢”的局面。嘗謂：“夫賢非他。公明之謂也；士非他，志道之謂也。聞其言。知其心；睹其政，知其效……得士不必富貴，則貪兢之風息；用賢不必擅政，則延訪之道廣。”在他看來，賢者，當公正明理；士者，當立志明道。得士用賢，凡事不必親歷親為，即可收“咫尺之效”也。對此，他在致丁寶楨的信中有明確論述。丁寶楨時任四川總督，又與王闿運是兒女親家，在信中，王勸丁進賢，謂：“下車時猶當求賢，今則但可用材耳。后有來者，可則與之，不可則拒之，斯所以當臥治也。

在王闿運看來，當時人人求才而不得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人人自負其才，非己則無才。“今之論者輒謂天下無才，李少泉如此，剛子良亦如此，鹿滋軒如此，譚文卿亦如此。此非謂無才，正謂唯我獨有才也。……求賢用材。截然兩事。求賢者自知不足，而將以為師，則必舍己而聽之，如齊桓之于管仲，子皮之于孫僑，堯之于舜，又其大者也。此后世之所必無，即叔平已必不肯，今人可不必言矣。惟言用材，又必而后可用人。”此中真意，值得推敲。人人自賢，并非人人皆賢。他認為，求賢與用材應區別對待。求賢者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所以招攬賢士，虛心納言；自己有才方能用材。王之求賢用材之說，頗有見地。

三、育才之道

玉有微瑕

王闿運早年懷抱帝王之學，曾試圖參與政治，希圖為國家振興有所作為，然而屢遭挫折，無法施展抱負，遂絕意仕進，致力于書院教育。王闿運將書院教育作為培養人才的理想場所。先后主講四川尊經書院、長沙思賢講舍、衡陽船山書院，弟子遍布蜀湘。

在講學期間，王闿運著重培養的是通經致用之人才，主張學用結合。嘗言“方今多難之秋，需有用之才”，“此時當務有用之學。志在為宰相，莫若通經術也”。先生所謂有用之學，指今文經學。所謂有用之才，在最高層面上是輔佐非常之人改革社會，抵御外侮，成就非常之事業的經略人才；在基礎層面上是學行結合、經邦濟世的實用人才。前者是王闿運最大的理想，也是其最大的遺憾，“縱橫志不就，空留高詠滿江山”!一個“空”字道出了多少沮喪與無奈，而后者則是王闿運人才培養的目標。

在培養內容上，王闿運仍以傳統的儒家經典為其教學的主要內容，尤以經學作為核心內容。他對《周官》和《春秋》評價甚高，認為《周官》治世，《春秋》撥亂反正，是經世應時的首要典籍。嘗謂：“治世備于六經，其最著名者《周官》、《春秋》，一文一質，一極治一極亂……文質相救，各因其世。”他本人亦將研習《春秋》視為畢生之學問。

在培養方法上，王闿運注意區別人才的不同特點。因材施教。其培養的人才比較典型的有政治型人才楊度、楊銳、宋育仁等，而以楊度為代表；學術型人才則以廖平為代表。楊度。近代著名政治活動家。年輕時即關心時政，才高氣傲，以澄清天下自許。后經夏壽田引薦，入王闿運門下。王在楊度身上看到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影子，年輕氣盛，滿腔抱負，對其頗為欣賞。而楊度亦對湘綺之“帝王之學”興趣甚濃，而這也直接影響了他以后的政治生涯。何謂“帝王之學”?《史記·李斯傳》稱，斯“從茍卿學帝王之學”，蓋縱橫家觀察天下形勢，游說擁有實力人物，建功立業，以一己之目的從而實現。王、楊師徒皆有此理想，然終歸失敗。楊銳在尊經書院讀書期間，極為關心國事。在左宗棠收復新疆之時，曾寫下《恭擬可復烏魯木齊露布》等詩，盛贊左宗棠收復新疆、振作國威之舉。后來戊戌維新期間，與劉光第、譚嗣同等積極倡導變法，最后為變法犧牲。

廖平成為一代經學大師與乃師王闿運有著密切聯系，受其影響頗深。廖平，四川井研人，治今文經學，長于《春秋》，是王闿運在尊經書院的高足。王闿運是光緒四年(1878)冬末入川的，其時廖平已二十七歲，早入尊經書院受業。據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稱，當王闿運才到尊經書院時，廖平以己作《公羊論》示閻運，闿運賞之日：睹君此作，吾愧弗如。而平則哂闿運經學為半路出家。王闿運在尊經書院講授今文經學，不能不對廖平產生影響。廖平繼承乃師衣缽，將今文經學發揚光大。而康有為則受廖平啟發。從今文經學接受“三統”、“三世”說和“孔子改制”說，先后著《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為維新變法提供理論基礎。

王闿運屬于傳統的儒家知識分子，通曉儒家經典。他所謂的通經致世，即從書中尋找社會盛衰治亂之理，人生安危進退之據，即經書的微言大義。就人才培養的基本內容來講，其目光仍停留在封建制度本身，只能從封建政治文化中、從歷代封建王朝的興亡盛衰的歷史經驗中尋找、挖掘一些東西，仍然沒有脫離封建傳統文化與教育的窠臼。

四、結語

時代所限，王闿運嘗用“華夷之辨”的思維方式觀察問題，許多意見不免迂闊可笑，這也決定了他對人才的定位及培養人才的特點。

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清政府辦起了徐圖“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王闿運雖與辦洋務的左宗棠、張之洞、李鴻章關系密切，但他對洋務并不熱心。對于設同文館培養精通西學之人才亦不以為然，認為“夷人始入，非其習中國之俗，據中國之地，收我圖籍，誦我詩書，知我國故，而姑與之和也；以其船大船精駛入海口，防之不固，戰而不利，而后得志也。”王闿運認為西方列強事先并未了解中國，直接以堅船利炮叩響中國之大門。因此，中國無需學習外國語言文字，了解外情，只需加強防守，增強軍隊戰斗力，即可抵御外國入侵。

王闿運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也體現在其人才思想里面，即他對人才的定位仍局限于傳統的經世致用人才，而對精通西學的新型人才卻并不熱心。

以王闿運反對清末改革學制、籌建新學為例。戊戌變法失敗以后，繼之而起的是義和團反帝愛國運動的興起和八國聯軍的入侵。清政府在內外形勢的逼迫下，不得不采取某些改良措施。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下令開經濟特科，并改天下書院為學堂。對此，王闿運持反對態度，認為“今之改學制則務在糜費，官款無出。專恃民貲。以有事之秋，興不及之務，并心外國，專聘倭師。就一學論之，堂舍器具費至萬金，教習、監督薪水數千，購置書器錢亦千萬，一縣物力必不能供……今須先明廉恥，分別士民；次整儒官，以修專職。”在他看來，改革學制就是浪費錢財，對“倭師”亦持不歡迎態度。他主張明廉恥。整儒官，以儒家思想來規范秩序，以修教化。此觀點雖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仍表現山王闿運反對觸動封建制度根基的改革。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王闿運雖然守舊，但并非泥古不化，較某些頑固的守舊派又較為通脫，對一些新派思想和人物能夠采取包容的態度，這使得他的人才思想具有一定的過渡性。

王闿運歷晚清民國八十余年，經歷豐富，思想復雜。《清史稿·儒林傳》稱“王闿運自負奇才，所如多不合，乃退息無復用世之志，惟出所學以教后進……成材甚眾矣”。一身處新舊之間，兩腳踏中西文化，面對新學與舊學，西學與中學，王闿運更鐘情于中國傳統文化，這決定了他的思想有一定的保守性，但這并不影響他人才思想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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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