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一般被認為是魏晉風流的杰出代表,但作為魏晉風流的代表性故事集《世說新語》卻只字未提陶淵明,這不禁讓人感到諸多遺憾。事實上,只要我們分析一下魏晉風流的具體表現,加以比照,就會發現,陶淵明與魏晉風流是有所背離的。他之所以沒有被選入《世說新語》當然有諸多的原因,但總體上,他不符合《世說新語》的選入標準。當然,陶淵明生活在那個時代,身上難免會有一些魏晉風流的影子,而且,陶淵明所追求的“真”與“自然”對魏晉風流“佯狂”的表現缺陷有所補充,其三教融合的思想也糾正了魏晉名士玄學人生觀的不可實踐性。
關鍵詞:陶淵明;魏晉風流;背離;補充
中圖分類號:K8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129-04
陶淵明一般被認為是魏晉風流或魏晉風度的杰出代表,但作為宣揚魏晉風流的代表性故事集一《世說新語》卻只字未提陶淵明,這不禁令人感到諸多的遺憾,本文想就此問題作一論析。
(一)
在闡述陶淵明與魏晉風流的關系之前,首先要弄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魏晉風流是什么?它有沒有一些基本的或者具體的衡量標準?
袁行霈認為魏晉風流“伴隨著魏晉玄學而興起,與玄學所倡導的玄遠精神相表里,是精神上臻于玄遠之境的士人的氣質的外現。”即魏晉風流與魏晉玄學的興起有關系,它更多的是通過“外現”展示出來。
我們說一個人的外在表現,無非是幾方面,即舉止、言談、容貌及氣度等。具體到魏晉士人身上,大致可以看出如下特點:
1、從行為舉止上,講求任誕放縱。
“任誕”是魏晉時人最主要的特征。余英時說:“魏晉士風曾是一個特別受到注目的問題,……就行為言,其特色則是突破傳統禮教的藩籬而形成一種“任誕”的風氣。”張三夕也說:“魏晉風度是一種文人風度,確實地說,是一種文人的反常風度。其外在特征主要表現為行為方式的反常。”魏晉士人任誕的方式多種多樣,如醉酒、裸袒、學驢叫等,不妨援引幾例: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世說新語·任誕》)
“王仲宣好驢鳴,即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世說新語·傷逝》)
“阮籍,嗜酒……酣飲為常……醉六十日。”(《晉書·阮籍傳》)
這種怪誕的風氣可以追溯到東漢末。如《抱樸子》外篇卷二十五《疾謬》中記載說:
“漢之末世…蓬發亂鬢,橫狹不帶。或以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
而且一直延續到東晉。“尋以世難,(逸)避亂渡江,復依(胡毋)輔之。初至,屬輔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發裸裎,閉室酣飲已累日。”(《晉書·光逸傳》)
2、從言談來講,崇尚清談,講究思辨智慧。
清談在東漢末年已經出現。但是。清談的成熟,應該在正始年問,代表人物有何晏、王弼等。直到東渡,清談一直是魏晉名士的主要活動內容。
如:“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世說新語·文學》)
“殷仲堪云:‘三日不讀《道德經》,便覺舌本間強。’”(《世說新語·文學》)
作為清談的高手,都是當時的文化精英,因此在才智上講究聰明睿智。馮友蘭就說:“清談的藝術在于,將最精粹的思想,通常就是道家思想,用最精粹的語言,最簡潔的詞句,表達出來。所以它是很有講究的,只能在智力水平相當高的朋友之間進行。”試舉一例:
“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說新語·文學》)
3、注重人物品評,并且在容貌上追求瀟灑漂亮。
自曹丕實行九品中正制以來,對人的評議正式成為社會、政治、文化談論的中心。評論的方式也可以分為幾種,如希望得到他人的評價、共同品評他人、自我對比品評等。試舉例:
“桓玄問劉太常曰:‘我何如謝太傅?’劉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賢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世說新語·品藻》)
“謝遏諸人共道‘竹林’優劣。”(《世說新語·品藻》)
“明帝問周伯仁:‘卿自謂何如庾元規?’對曰:‘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世說新語·品藻》)
在品評中,人們更關注風流人物的漂亮容貌。如: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
“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世說新語·容止》)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世說新語·容止》)
李澤厚說:“《世說新語》……重點展示的是內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脫俗的言行,漂亮的風貌;……以漂亮的外在風貌表達出高超的內在人格,正是當時這個階級的審美理想和趣味。
4、除容貌外,在氣質上,講究從容、有雅量。
這也是魏晉名士風流的基本要求,其本質是體現某種精神的超越感。從玄學人格的精神建構來看,他們是希望達到泯滅是非、彼此、物我,甚至是生死的一切差別。人們也因此來品評一個人的風流高下。如: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世說新語·雅量》)
“桓公伏甲高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色不變。……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劣。”(《世說新語·雅量》)
這四方面當然不能包含魏晉風流的全部內容,但是卻也可以從中大致了解到當時名士的審美風尚。
(二)
明白了魏晉風流的一些具體特征,在此基礎上,再來看陶淵明與魏晉風流的關系。通過比照,我們發現,陶淵明的表現與魏晉風流是有所背離的。
淵明生活在魏晉玄風肆行的時代,雖也有“嘯傲東軒下”(《飲酒》)、“猖狂獨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的風范,也有“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飲酒》)的愛好,更偶爾會有“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的豪爽。但在他的身上,明顯會感到一種理性的節制。讀完他的詩或文,看了他的事跡,我們不會把他與狂妄、任誕等詞眼聯系起來。他的“傲”更多地深藏于內心,他的“狂”更多地是留給自己去品味,他不像魏晉名士們那們喧囂憤世、風流相尚。而是默默地獨自承受苦痛并表示出對世俗生活的鄙視與抵抗。于是我們看到的淵明,“靜寄東軒,春醪獨撫”(《停云》)、“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九日閑居》),反而“如秋潭月影,徹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傳》)“既醉而退”,是分寸和度的極好把握。“《宋書》載:“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自己喝多了客氣地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這與魏晉風流中許多人借酒失態失禮有本質的區別。所以陳寅恪說“淵明的思想為承襲魏晉清談演變之結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鐘惺、譚元春則說陶淵明“竟是一小心翼翼,溫慎憂勤之人。東晉放達,少此一段原委。公實補之。”
陶淵明身上雖也體現出玄學思想的影子,但很少談玄,反而是“談諧無俗調,所說圣人篇。”(《答龐參軍》)這與他“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所接受的儒家思想有關,更因為他對到處彌漫的無用的清談,完全拋棄儒家經典表示出不滿,所以他說“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
相對于魏晉風流的思辨智慧,陶淵明則在其詩文中屢次談到自己的“拙”。他的“拙”不僅表現在不能自如地應付當時官場,因為“不堪吏職”只能“守拙歸園田”,還表現在不能很好地維持經營家庭生計,因此“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雜詩》其八),他對自己的性格是了解的,在《與子儼等疏》中他說“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袁行霈認為“他的‘拙’處也正是他的‘巧’處,也即穎悟之處。”這是站在現代人的角度來看的,魏晉時期所推崇的穎悟,是以如謝安等為代表無論出或處都能從容有度的風流人物。
謝安早有重名,四歲時。就被人評曰“風神秀徹”(《晉書》)。四十歲前“寓居會稽,與王羲之及高陽許詢、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晉書》)四十歲時,入朝從政,后統帥東晉軍隊打贏歷史上著名的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一淝水之戰,成為一位魏晉清談家所理想的賢相。南齊王儉“常謂人曰:‘江左風流宰相,唯有謝安。’”這樣的人物與陶淵明自是不同的。
另外,陶淵明在詩文中雖然表現出委運任化的態度,他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超脫,他的“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的快樂,為后人留下無窮的遐想。但這與魏晉風流的瀟灑從容又是不同的。簡單來講,魏晉風流是一種貴族化的風流,這種風流既要有經濟基礎作為保障,又要有生活情趣加以調節,更需要有一個群體來相互交游影響。從鄴下文人、竹林之中、金谷園里,一直到蘭亭之聚、烏衣之游等,大多如此,這也是魏晉風流表現出其傳播力與影響力的原因之一。雖然這種風流前期是建立在血腥與暴力上,中期又表現為奢侈與靡廢,東渡后又轉為對百姓的盤剝與壓榨。但總的來說,它表現出一種貴族化的氣質,特別是東渡之后,莊園經濟的建立,精神審美的轉變,使得這時的文人生活呈現詩意化趨向。這種詩意化與陶淵明的詩意化生存是不同的。可以說,在當時的陶淵明,只是一個落魄的隱者,一個孤單的文人,一個孤獨的存在。他為文人開辟了另一種生存方式,如果非要把他稱為魏晉風流的話,我們不妨說,他是另類的魏晉風流。
基于以上論述,我們便可以回答另一個問題,即《世說新語》何以不收陶淵明?原因就在于陶淵明的表現與魏晉風流是有所背離的,他沒有被選人《世說新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重要的是他并不符合被選人的標準。可以說,陶淵明之所以偉大,并不在當時,而在于后人對他的發現與解讀。
(三)
李澤厚說:“魏晉風度原似指一較短時期,本文則將它擴至晉宋。從而陶潛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這句話說明兩層意思,一是魏晉風度的時段問題,它實際不包括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有學者認為“魏晉風度‘特別具有之精神’,是由正始名士、竹林名士和中朝名士通過他們的人生實踐表現出來的”,有一定道理。二是指出陶淵明的風流確實不同于魏晉風流,只能算作魏晉風流的另類代表,這也印證了上文所作描述。
陶淵明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真”與“自然”。這兩點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魏晉風流名士們所汲汲追求的,但是。他們都沒有做到。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沒做到,阮籍沒做到,此后會稽名士、中朝名士都沒有做到。也許是當時社會歷史條件的限制,又或者他們對“真”與“自然”的理解不同。他們走向的只是反面,即“佯”與“狂”。這一點上文中已有論述,現還以阮籍為例進一步說明,據《晉書》載:
“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
從某種角度看,這當然是其真性情、率真的一面,但是我們最直接的感受卻是阮籍的“狂”,所以“禮法之士疾之若仇”(《晉書》)。如果再分析下去,這里面未必沒有“佯”的成分,《世說新語·任誕》載: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這個故事至少說明,一、阮籍放達并非出自真心,他的“狂”與“達”是有他的苦悶或者說深刻的原因的。《晉書》記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二、阮渾只是想學外在所謂的任縱放達,阮籍對此是不贊成。
這些都說明了阮籍的放達有“佯狂”的成份在內。連上文所說最具魏晉風流的宰相謝安也難免于此。《世說新語·雅量》載:
謝內參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意。默默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
《晉書》記載與此類似,并在此段之后接著說“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矯情鎮物”也直接戳破這位賢相的“佯”裝鎮靜。謝安這么做只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所謂“雅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陶淵明對魏晉風流的完整構成有所補充。當然陶淵明的“真”與“自然”有他獨特的內涵。這也是應該注意到的。從其詩“養真衡茅下”、“抱樸含真”中我們看出,淵明的“真”更傾向于純樸與真淳。也因如此,他的“自然”更關注于樸素的自然,陶詩也以自然本色取勝,它的美是樸素美。
陶淵明對后世有影響的還有他委運任化的態度。這也是魏晉名士們所追求的。從玄學的基本品格而言。它在人生態度、人生目的上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以一種委運任化的人生態度,達到物我一體、心與道冥的人生境界。但自從玄風起來之后,一直到東晉名士,都沒有能夠成為實踐的人生。在苦悶的現實中他們難免陷入悲怨抑憤,最終不得不以悲劇的結果收場,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陶淵明是第一人。雖然因為他心中本身的世俗情結,他未能做到終生如此,但在一個短暫的時問內,他做到了。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即他靠什么力量做到的呢?羅宗強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意味深長的。他靠的主要是儒家思想力量……最主要的是一片仁心與安于貧窮。……還有佛家般若思想的影響。”
這就牽涉出另一個問題,即魏晉風流的內在局限問題,具體講是魏晉風流最主要的表現一任誕之風的局限。從某種意義上,魏晉風流或者說魏晉士風是最近于個人主義的一種類型。但這種拋棄禮制,只強調自我,強調性之自然的特征,一到面對矛盾糾結的現實人生,便寸步難行了。事實上,名士們也開始意識到,自己必須依附于整個家族甚至依附于整個政治社會秩序才能夠得以生存。于是,玄風南渡后,無論是北人還是土著,儒家還是道家,都開始呼吁制止任情放縱之風。其最終結果是“玄學世家多有兼治三禮之人,儒林傳中也不乏善談三玄之士了。……‘隋禮兼到’是必然的歸宿。”當然還會受到當時佛教思想的影響。
陶淵明的思想不限于或儒、或道、或佛。三教的思想應該說都在陶淵明的身上有所體現,而三教融通的思想既對魏晉名流玄學人主觀的局限進行了補充,又“為玄學人生觀畫上了一個句號。”同時也代表了后世唐宋文人思想觀的一個走向,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陶淵明雖不顯于當時,卻揚名于后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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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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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魏晉清談之關系》,《中華文化研究叢刊》第一種,燕京大學哈佛燕京社1945年刊印,第56頁。
[8]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九),《續修四庫全書》15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49頁。
[11]衛紹生:《“魏晉風度”的時代意義》,《中州學刊》2009年第4期,第188頁。
[12][14]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52、355頁。
(編校: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