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新儒學先驅范仲淹的佛道情節

摘要：范仲淹是北宋杰出的儒學先驅，一生都以儒家思想為主導，在北宋政治軍事、思想教育諸方面都做出卓越貢獻。但在儒釋道思想融合的宋代，范仲淹的思想也印上釋道色彩，再加上從小的佛教熏陶，方外人士的交游啟發，自己對佛教的體認及其屢遭貶謫的經歷都促使范仲淹對佛道思想的接受與認可，使其思想具有佛道情結。雖然這種接受與認可是站在理性的儒家立場上進行的，具有明顯的實用性與功利性，但這也促進后世理學家援佛入儒，以道濟儒以致形成新儒學的歷程。

關鍵詞：儒學先驅；范仲淹；佛道思想

中圖分類號：K8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114-04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謚號文正，蘇州吳縣人。他是北宋有卓越建樹的政治家、軍事家，主持慶歷新政，抗擊西北邊患，有“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之稱，砥礪品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照耀千古。他興辦學校，獎掖后進，是杰出的儒學先驅，朱熹說：“文正公門下多延賢士，如胡瑗、孫復、石介、李覯之徒，與公從游，晝夜肄業?！彼赋觥肮饰恼轮。瑒t為君子之憂；風化其壞，則為來者之資”，批評當時“修辭者不求大才，明經者不問大旨，師道既廢，文風益澆，詔令雖繁，何以戒勸”的文風與士風。使其為之一變。

范仲淹一生以儒家思想為主導，自稱“臣聞生必盡忠，乃臣節之常守；沒猶有戀，蓋主恩之難忘”、“信圣人之書，師古人之行。上誠于君。下誠于民?！彼篮螅惨匀鍖W事功與砥礪品格受人尊敬，富弼說他：“遺奏不干私澤，此益見其始卒志于道，不為祿位出也。作文章尤以傳道名世，不為空文。”歐陽修稱他：“大通六經之旨，為文章論說必本于仁義?！蓖醢彩Q贊他：“嗚呼吾公，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無疵。”元好問感嘆道：“求之千百年之間，蓋不一二見”《宋史》說他：“泛通六經……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奔o昀評其為：“蓋行求無愧于圣賢，學求有濟于天下，古之所謂大儒者，有體有用。不過如此。”

儒釋道思想融合已成定勢的宋代，佛老思想已深入人心。宋太宗認為“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達者自悟淵微，愚者妄生誣謗?！睔W陽修說：“佛能箝人情，而鼓以禍福，人之趣常眾而熾。老氏獨好言清凈，遠去靈仙，飛化之術，其事冥深不可質究。”范仲淹的思想、行為、心境不可避免地會受到佛、道二教思想的影響。范仲淹也說：“康寧福已大，清靜道自生。邈與神仙期，不犯寵辱驚。讀《易》夢周公，大得天地情。……愿師先覺者，遠遠濯我纓?！笨筛Q其一斑。

范仲淹從小就受到佛教的熏陶；青少年時，曾在醴泉寺讀書三年；知交富弼參華嚴修禪師；自己也曾參瑯琊慧覺禪師，并與多位法師處士有過密切交往深有獲益。另外，范仲淹仕途上屢起屢落，貶謫情懷詩作不少涉及佛道內容。筆者從這幾個方面來探討范仲淹的佛道思想，以期能更全面地了解范仲淹。

一、范仲淹與僧人交游及其詩作中流露的佛道思想

范仲淹與方外之人的交游廣泛，如：釋文光、廣宣大師、真上人、越僧長吉、吳僧真、元二上人、金山寺識上人、希元上人、虎丘長老、四明僧湛公等。每到一處，也必敬游寺院，天平山白云寺、常熟頂山寺、越州翠峰院、睦州烏龍山寺、承天寺、虎丘云巖寺、蘇州靈巖寺，杭州白塔寺、鎮江甘露寺、南康軍落星寺等都留下作者足跡。

明道二年，被貶睦州，與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僧閣倚寒竹，幽襟聊一開。清風曾未足，明月可重來。晚意煙垂草，秋姿露滴苔。佳賓何以佇，云瑟與霞杯?！庇斡[烏龍山寺，“高嵐指天近，遠溜出山遲。萬事不到處，白云無盡時。異花啼鳥樂，靈草隱人知。信是棲真地，林僧半雪眉。”與廣宣大師交友密切，“憶昔同游紫閣云，別來三十二回春。白頭相見雙林下，猶是清朝未退人。”

移知蘇州時，登靈巖寺，“古來興廢一愁人，白發僧歸掩寺門。越相煙波空去雁，吳王宮闕半啼猿。”頗有點“萬事皆空”的意味。景祐三年，范仲淹因上“百官圖”被貶饒州，后知潤州。作者遠眺落星寺，親臨芝山寺，“樓殿觀崔嵬，靈芝安在哉?云飛過江去，花落入城來。得食鴉朝聚，聞經虎夜回。偶臨西閣望，五老夕陽開。”對佛教名寺充滿敬畏之情。陪識上人游金山寺，“歸心不可奪，千里故園春。及見市朝事，卻思江海人。煙波方得伴，松月定為鄰。愿結虎溪社，休休老此身?！北磉_對歸隱山水的向往。高僧“笑我名未已，來問無端理。卻指嶺邊云，斯焉贈君子”的教導使貶謫之情得以消解。

慶歷新政失敗后，范仲淹出治邠州，后知杭州。在杭州，游白塔寺，“登臨江上寺，遷客特依依。遠水欲無際，孤舟曾未歸。亂峰藏好處，幽鷺得閑飛。多少天真趣，遙心結翠微?！迸c僧長吉詩歌唱和，作《和僧長吉湖居五題》，特別是作《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對佛教經典有深入的闡釋。還與高僧日觀大師交往甚密，對其人品佛學琴藝推崇備至，死后還為他勒銘紀念：“山月亭亭兮，師之心；山泉泠泠兮，師之琴。真性存兮，孰為古今。聊志之兮，天竺之岑?！?/p>

此外，范仲淹還與僧文光有交往，“一品山前識，迢迢三十春。多慚畫戟里，重見白云人?！睂φ嫔先说那俾曇脖都有蕾p，深愛升上人碧云軒的幽雅，“愛此詩家好，幽軒絕世紛。澄宵半床月，淡曉數峰云。遠意經年就，微吟并舍聞。只應虛靜處，所得自蘭芬?！痹诳S中。也頓生禪退之心，“三出專城鬢似絲，齋中蕭灑過禪師。近疏歌酒緣多病，不負青山賴有詩。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世間榮辱何須道，塞上衰翁也自知。”

范仲淹有“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的一面，也有任運隨緣、超脫逍遙的另一面，自己也說：“客愛往來何所得，僧言榮辱此間無。從今愈識逍遙旨，一聽升沉造化爐。”以儒為主，兼濟佛道，是范仲淹思想的鮮明特征。范仲淹感嘆“上人之隱，盛于吾儒之隱遠矣?！惫潘旅狗吨傺腕w會到憂樂人生之外的逍遙與清凈。

二、范仲淹與道士、處士交往及其詩作中的佛道思想

范仲淹與道士來往唱和，如《訪陜郊魏疏處士》：“賢哉先處士，天書召不起。云夫嗣孤風，復為隱君子。有石礪其齒，有泉洗其耳。不瞰紅塵路，榮利無窮已?！被实v元年，范仲淹知杭州，與處士唐異交往密切。范仲淹夸獎他“名動公卿四十秋”，還為其詩歌作序：“觀乎處士之作也，孑然弗倫，洗然無塵。意必以淳，語必以真。樂則歌之，憂則懷之，無虛美，無茍怨，隱居求志，多優游之詠；天下有道，無憤惋之作。騷雅之際，此無愧焉。覽之者有以知詩道之艱，國風之正也?！卑l出由衷的稱贊。

對“梅妻鶴子”的西湖名士林逋十分欣賞，“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頻。風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早晚功名外，孤云可得親。”“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臺。猶笑白云多事在，等閑為雨出山來?！痹啻螌ぴL舊居，如《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與人約訪林處士阻雨因寄》”范仲淹還流露對隱逸的渴望：“蕭索繞家云，清歌獨隱淪。巢由不愿仕，堯舜豈遺人。一水無涯靜，群峰滿眼春。何當伴閑逸，嘗酒過諸鄰?！狈吨傺投畾q時，曾結識隱士王鎬及周德寶、屈元應兩位道士，直至慶歷五年，范仲淹還替王鎬寫墓表：“周精于篆。屈深于《易》，且皆善琴。君嘗戴小冠，衣白纻，跨白驢，相與嘯傲于鄠、杜之間，開樽鳴弦，或醉或歌，未嘗有榮利之語?！M如圭峰月下，倚高松，聽長笛，忘天下萬物之際乎!”可以想象他們友誼的深厚與王鎬的飄逸神姿。

此外，范仲淹還有《贈茅山張道者》、《贈鍾道士》、《道士程用之為余傳神因題》等作。景榷四年，范仲淹在潤州曾奉道五十余日，“丹陽太守意何如，先謁茅卿始下車。竭節事君三黜后，收心奉道五旬初。偶尋靈草逢芝圃，欲扣真關借玉書。不更從人問通塞，天教吏隱接山居。”范仲淹的隱逸情懷，隨著年齡與處境的變化而日益濃烈。

三、范仲淹對佛學要義的闡釋——以《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序》為中心

慶歷四年六月，范仲淹宣撫河東，曾發現佛經《因果識見頌》一卷，仔細審讀并為之作序，這對范仲淹的思想有深刻的影響。

《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為“天竺沙門閣那多迦譯”，經首有對“因果識見”題解：“因者，因緣；果者，果報；識者，識自本心；見者，見其本性。若因緣有善，果報有福，則自識其本心，見其本性，使萬法不生，當得成佛?！狈吨傺鸵娭袊@道：“方知塵世之中有無邊圣法，《大藏》之內有遺落寶文?！狈吨傺退烀刑焖律藲w依別錄珍藏，又為之作序，這一系列行為本身便表明他對佛經態度的嚴謹與真誠。他早在《上執政書》中就指出：“夫釋道之書，以真常為性，以清凈為宗。”表現出融通三教的寬廣胸懷。

序文對其內容作了高度概括與稱贊：“一尊七頌，總一百一十二頌，皆直指死生之源。深陳心性之法，開定慧真明之宗，除煩惱障毒之苦。濟生戒殺，誘善祛邪。立漸法，序四等功德；說頓教，陳不二法門。分頓漸雖殊，合利鈍無異。使群魔三惡，不起于心；萬法諸緣，同皈于善?！笔①澠涑龕簭纳频墓δ堋樯浦婪吨傺鸵簧V行，“泛愛樂善……嘗推其俸以食四方游士，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拮右率常瑑H能自充，而好施予，置義莊里中，以贍族人。”甚至認為善惡源自因果。他說：“或者曰‘儒生多薄命，天豈不為善也?’余謂不然：君子之為善也，必享其吉；有窮且天者，世皆重而傷之，雖一二人，猶以為多焉。小人之為不善也，必罹其兇。其禍且死者，世皆忽而忘之，雖千百人若無焉?！狈鸾虅袢藶樯婆c儒家的仁義思想有相通之處；“思天下匹夫匹婦有不被其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的愛民濟世之心又與佛教入世救度的大乘精神不謀而合。范仲淹曾建議皇帝“不以己欲為欲，而以眾心為心，達彼群情?！睂⑷寮业摹叭省卑l揮到極點，到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元我”的境界，這受到佛教“同體大悲”、“無緣大慈”的影響。

正因為儒釋有相通之處，該卷經書使范仲淹內心觸動很大，以致“一句一嘆，一頌一悟，以至卷終，胸意豁然，頓覺世緣大有所悟。倘非世尊以六通萬行圓明惠鑒之圣，則無以至此?！碑a生強烈的共鳴。

四、范仲淹貶謫詩歌中的佛道思想

范仲淹正直敢言，一生屢遭貶謫。天圣七年，因上疏：“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北毁H河中府通判。這對年輕進取的范仲淹影響不大，他說：“某天不賦智，昧于幾微，而但信圣人之書，師古人之行，上誠于君，下誠于民?！奔词瓜蛱铺幨繉W琴，著眼點也是儒家大雅之道：“蓋聞圣人之作琴也，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琴之道，大乎哉!……崔公既沒，琴不在于君乎?君將憐其意，授之一二，使得操堯舜之音，游羲黃之域，其賜也豈不大哉!”

明道二年再貶睦州。范仲淹雖說“圣明何以報，沒齒愿無邪”，但也略覺不平：“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只好以“銅虎恩猶厚，鱸魚味復佳”來消解內心的不滿?！笆ニ畏菑姵?，清淮異汨羅。平生仗忠信，盡室任風波。舟楫顛危甚，蛟黿出沒多。”但對自己的滿腹衷心換來的“盡窒任風波”頗有點不滿?！捌拮訉覡恳拢鲩T投禍機。寧知白日照，猶得虎符歸。”與“去國三千里，風波豈不賒?；厮级赐ルU，無限勝長沙”則流露出后悔之情，這導致范仲淹干世情懷的消減，吏隱與佛老思想漸增。在桐廬，范仲淹心境是“心共白云空”，過著“日日面青山”的吏隱生活，發出“誰復問千鍾”感慨。“吾皇不讓明皇美，可賜疏狂賀老無?”則明確表達歸隱的愿望。

睦州任上，進取銳減，甚至焚香悟黃庭經起來，“千峰秀處白云驕。吏隱云邊豈待招。數仞堂高誰富貴，一枝巢隱自逍遙。杯中好物閑宜進，林下幽人靜可邀。莫道官清無歲計，滿山芝術長靈苗?！睂﹄[士嚴子陵很是羨慕，“風塵日已遠，郡枕子陵溪。始見神龜樂，優優尾在泥。”還高度稱贊他：“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碑斎?，這些心態的變化也是處境的暫時改變引起的，有些還是憤激之語，如說：“有病甘長廢，無機苦直言。江山藏拙好，何敢望天閽?！狈吨傺鸵惨悦献幼栽S，“軻意正迂闊，悠然輕萬鍾?！狈吨傺驮谀乐莺苡姓?，“某罪有余責，尚叨一麾，敢不盡心，以求疾苦?！本暗v元年六月，移知蘇州。次年十月調回京師，領天章閣待制權知開封府。

景韋占三年三貶饒州，雖然范仲淹作《靈烏賦》，表達自己寧嗚而死，不默而生的信念，但心中自是不滿?！霸儋H鄱川信不才，子規相愛勸歸來?！睉嵓ぶZ，溢于言表。范仲淹也以“迂闊”自稱，“此道果迂闊，陶陶吾醉鄉。”移知潤州，范仲淹竟收心奉道達數月之久：“竭節事君三黜后，收心奉道五旬初。偶尋靈草逢芝圃，欲扣真關借玉書。不更從人問通塞，天教吏隱接山居。”發出“功名若在天，何必心區區”的感嘆。慶歷新政失敗后，外任邠州，后移知鄧州、杭州。在杭州廣交僧侶，佛學修養日深。皇祐三年，移青州。一年后，調任潁州，但只趕到徐州便溘然長逝，終年六十四歲。

范仲淹一生憂國憂民，歷經坎坷，但終能從個人的恩怨榮辱中擺脫出來，以寧靜淡泊之心面對各種境遇，這種平常之心與坦然之境是與佛道的影響分不開。但范仲淹并不崇佛，更不佞佛，以理性和實用的儒家立場來取舍佛道。對佛教的批評也集中在蠹民之用，耗國之費上，并非從根本上否定佛道。在儒釋道合一的時代背景下，他已開始自覺地從釋道教義中吸取營養提升自己的人格境界。雖然這種吸取具有明顯的實用性，但也促進了后世理學家援佛入儒、以道濟儒以致形成新儒學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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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