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國時期,軍法已經成文化,獎懲法令越加繁密,軍功爵制成為其典型代表。軍法賞上罰下已成定則,獎懲范圍擴大,特別是連坐之法,左右相連,上下相保,一人犯令,多人受罰。此外,軍法之中彌漫著濃重的殺伐之意,懲罰力度加大,軍將常以嚴刑峻法立威,以迫使將士死戰沙場,殘酷的懲罰使得春秋尚存的軍禮仁愛精神消失殆盡。
關鍵詞:軍法;戰國;懲罰
中圖分類號:E2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1)02-0078-04
戰國時期,上承春秋禮崩樂壞的大變遷,下啟秦帝國的大一統,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歷史階段,幾乎社會各個方面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軍事方面更是首當其沖,如軍權更加集中、出現文武分職、征兵數量的急劇擴大、征兵制的改革、戰場上主力兵種的變化、軍隊編制進一步與地方行政體制相對應等等。而軍事法規作為軍隊建設中的重要內容,也發生了質的變化,軍法在制定和執行方面也逐漸有了新的特征。
一、軍法的成文化
春秋末期,法律漸趨成文,如鄭國子產鑄刑書,駟歂用竹刑。而至戰國,法律成文,已完全顯現。韓非子曾說:“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可見法已成文,所以能顯于眾而布于百姓。天下莫不聞知。與臨時性法規相比較,成文法具備以下幾個特征:其一,法律條文用文字明確紀錄,并向社會公開頒布,要求社會相關人員必須遵守的規范。其二,法規的內容固定化,在一個較長時期內不會變更,也不能任意變更。其三,法律條文具體化、系統化,成為處置相關事件必須遵守的依據。這一變化對當時社會產生了諸多影響。軍法領域亦受影響,相關成文法的出現,標志著軍事法規的制定和執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軍法法令非懲即賞,所以可從獎賞和懲罰法令的制定和執行。考察軍事法規的成文化。
(一)獎賞法令的成文化,主要表現在軍功爵制的制定和執行。軍功爵是中國古代賜給有軍功者爵位、田宅、食邑等的一項重要軍事制度。軍功爵的獎賞大致有兩個特征。
1 軍功爵的爵祿級別貴賤具體明確。如《吳子》中記載了當時在魏國,功勞被分為三等:“上功、次功和無功。”筵席中的將士所坐的位置按軍功也有“前行、中行和后行”高低之分,所使用的飲食器具也分為“重器、器差減、無器”三個不同級別,對立有軍功者的父母妻子的獎賞也按照軍功大小有高低之分。
戰國其他列國軍功爵的具體內容,由于史料闕如,已經很難得其詳情,不過秦國軍功爵制的內容保留相對完整,可以為典型,《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了秦國的二十等爵《商君書·境內篇》亦載有秦國二十等爵。二十等爵,自一級至四級都是士卒。自五級至九級,都是軍吏,平民之爵不得過公乘,超過的要回授給同族的人。自十級左庶長至十八級大庶長,位比九卿,都是軍將。十九級、二十級均為列侯。秦國二十等爵制,每一等級爵位的獲取條件都不相同,爵位的等級越高,所擁有的特權也越多,獲得的賞賜也更加豐厚,士每進一級,可以“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大夫每進一爵,則“稅邑三百家”;卿每進一爵,則可以“賜邑三百家”、“賜稅三百家。
又如云夢秦簡《傳食律中》所記,低級的公士和上造,只有“糲米一抖,有采(菜)羹,鹽二十二分升二”,而三、四級的簪裊、不更則有“稗米一斗,醬半升,采(菜)、芻蒿各半石”,而更高級別的大夫則可享受有爵位的人的供給標準,即“其有爵者,自官士大夫以上,爵食之。”
軍功爵制中的爵祿制定得非常詳細,執行起來也就更加方便可行。
2 軍功爵制中軍功與爵祿緊密相隨。
《商君書·錯法》中說道:“夫民力盡而爵隨之,功立而賞隨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則兵無敵矣。”因為百姓“好爵祿而惡刑罰”,國君如果能夠賞罰必行,那么百姓必能上聽君令,下立軍功,這樣君主就可以達到“使其民”的目的,正所謂“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也。”殺敵越多,獲得的爵位越大。齊國規定,“技擊”斬取敵人的一個首級,則可以“賜贖錙金”。而魏國的“武卒”也可以依據軍功而“復其戶,利其田宅”。《秦律·軍爵律》中記載:“隸臣斬首為公士。”隸臣作為社會地位低下人群,通過斬取敵人的首級就可以改變他們的社會地位。《商君書·境內》記載:“能得爵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這與《湯誓》中“大賚汝”和“孥戮汝”相比,更具體,更有可操作性。
(二)軍法成文化,也表現在軍法懲罰法令的制定和執行,以《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軍法律文為例,可以看得很清楚,懲罰的法令已經量化到很小的單位,相當細致。
如《軍爵律》中,退還爵兩級,就可“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公車司馬獵律》中,虎來進犯,出車徒射虎,沒有獵獲,要“貲一甲”;《除吏律》中,發弩嗇夫如果沒有射中目標,要“貲二甲”;《中勞律》中,隱瞞自己的服役期限,但是證明其服役期滿的文券未到,要被“貲日四月居邊”;《屯表律》中,城陷時遲到沒有進入戰場,報告說在圍城作戰中死亡而弄虛作假的。同什的人“貲一甲”,同伍的人,“伍二甲”,等等。從這些律文中不難發現,刑罰出現了量化,量化的程度也已經細分至“一甲”、“二甲”這樣較小的單位了,所以量刑時也比較容易。
戰國時期軍法軍令無論是獎是懲,均已用文字明確紀錄,并向軍中公開頒布,成為處置相關事件必須遵守的依據。
二、軍法懲罰范圍擴大
戰國之前,“賞下罰上”的懲罰原則較難通行。據《周禮·秋官·條狼氏》記載,師、大夫、小史、邦之大史、仆、馭這六類人如果犯令,會有輕重不同的懲罰手段,分別是:鞭三百、鞭五百、墨、殺和車轘。所以不同級別的官吏,對應著不同的懲罰措施,級別越高,懲罰力度越輕。《左傳》文公十二年,秦晉河曲之戰中,趙穿和胥甲沒有依令追擊,晉軍錯失了擴大戰果的有利時機,同時趙穿擅自出戰,打亂了晉軍“秦不能久,深壘固軍以待之”的戰略部署。戰后。趙盾放逐胥甲,但趙穿因為是趙盾族中昆弟,又是晉襄公之婿,沒有受到處罰。《左傳》襄公三年:“晉侯之弟揚干亂行于曲梁,魏絳戮其仆。”楊干擾亂軍列,本應軍法從事,但其是晉悼公之弟,沒有被懲罰,其車仆代之被殺。春秋時期,軍法的懲罰尚遵循“親親尊尊”的原則,所以軍法在執行時。刑難以上究,法難以殺貴。
而到了戰國時代,社會劇變,軍事法規的制定和執行也隨之有了變更和調整。這種變化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軍法懲罰范圍的擴大,這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獎懲對象的上限下限擴大。《尉繚子·兵令上》曰:在執行軍事法規時,“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殺一人而萬人喜者,殺之。殺之貴大,賞之貴小。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賞下流,此將之武也。”《六韜·龍韜·將威》中言道“殺及當路貴重之臣”、“賞及牛豎,馬洗、廄養之徒”。《六韜·文韜·盈虛》中言道:“所憎者。有功必賞;所愛者,有罪必罰。”這些兵書所言,都是在強調軍事法規的執行應當不受君主感情好惡的影響,應以軍功大小為獎懲標準,貴重之臣,犯令當殺之,低賤如喂養牛馬之徒,有功也必賞之,正是“有功必賞,犯令必死。”如此一來,獎懲就不必“親親尊尊”,獎懲范圍自然擴大。
(二)軍法成文,繁密具體,系統的刑罰制度已經涵蓋了軍隊編制、軍隊訓練、軍營管理、軍隊號令,造成法網密布,士兵稍有不慎,便須受懲。如《尉繚子·經卒令》中規定軍隊分為左中右三部,各配有蒼、白、黃的旗幟和羽毛。士卒分為五行,各佩戴蒼、赤、黃、白、黑的標志,而且從第一行到第五行分別佩戴于首、項、胸、腹、腰的位置。“亡章者有誅”,丟失這些標志的士兵要被處死;“蹌五行而后者有誅”,脫離自己所處行隊并后退者也會被“誅”。又如《尉繚子·勒卒令》中所言,“鼓失次者有誅。……不聽金、鼓、鈴、旗者有誅。”擊鼓不按規定的會被殺,不聽從金、鼓、鈴、旗而擅自行動的也會被殺。可見軍令繁多之后,士兵軍將受到諸多約束,必須謹記相關法令,否則動則得咎。
(三)軍中什伍連坐之法的出現,也使得士兵乃至將領常受其所制。《尉繚子·伍制令》曰:“軍中之制,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知而弗揭。全伍有誅。……知而弗揭,全什有誅。”這些連坐的規定,使得上下左右形成一個連保體系,這勢必加大了懲罰的范圍。《秦律雜抄,敦(屯)表律》云:“軍新論攻城。城陷,尚有棲未到戰所,告曰戰圍以折亡,叚(假)者,耐;敦(屯)長、什伍智(知)弗告,貲一甲;伍二甲。”這一條律令提到在圍城作戰報告中謊報傷亡的人要受到懲罰,而且屯長、同什和同伍的士卒也被牽連受到懲罰。《秦律雜抄·除吏律》發弩嗇夫如果沒有射中目標,縣尉要罰二甲,發弩嗇夫本人也要被罰二甲,還要被免職,由縣嗇夫另外保舉人選。駕騶是馭者,任用四年之后,如果仍然不能駕車,本人要被免職。還要補服四年內應服的徭戍,而負責教練的人也要被罰一盾。可見連坐之法,一人犯令,左右上下皆受牽連,受懲人數成倍增加,延伸了懲罰的范圍。
三、軍法懲罰的殘酷性增強
(一)軍將常以酷刑立威。
戰國時期,諸侯爭戰不休,皆欲吞敵并地,戰爭手段最為有效,為確保戰斗勝利,不惜動用嚴刑酷法,要求軍將士卒死戰沙場,決不允許逃亡敗退。《吳子·論將》中說道:“禁令刑罰,所以威心。……心威于刑,不可不嚴。”軍將以法立威,以刑整軍。《尉繚子·制談》中日:“明賞于前,決罰于后,是以發能中利,動則有功。”亦是強調只有使用刑罰,才能使軍建功。《六韜·虎韜·金鼓》記載:“凡三軍,以戒為固,以怠為敗。”“嚴刑重罰者,所以罷怠也。”其意也是強調要用重刑行酷法才能減少士兵的懈怠。《尉繚子·武議》將刑罰對士兵的激勵作用比喻作如“鷙鳥逐雀,有襲人之懷,入人之室者,非出生也,后有憚也。”由此可見,戰國時期的軍事家們極其注重軍事刑罰的作用,《尉繚子·兵令下》日:“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認為通過殘酷嚴烈的懲罰措施可以保證軍紀的執行,通過誅殺士卒可以使得軍令暢通無阻。
(二)敗逃者“身死家殘”。
軍法的殘酷,首先表現在對那些逃跑、戰敗和投降的將官士卒,處罰相當嚴厲。《尉繚子·重刑令》中,將他們稱之為“賊”,對他們的處罰,不僅僅是殺死其本人,同時還抄沒家產,削其戶籍,甚至還掘挖這些人的祖墳,暴露祖先的尸骨于眾人面前,家屬則被拘為官奴。《商君書·賞刑》中說:“禁奸止過,莫若重刑。”重刑思想反映到軍法之中,就出現了如此殘酷的刑罰規定。《戰國策·燕策三》記載,樊于期本為秦將,后叛逃燕國,作為懲罰,秦王將其父母和宗族之親全部誅殺。其它如“諸戰而亡其將吏者,及將吏棄卒獨北者,盡斬之”。軍中將吏或戰死或臨戰逃跑,其部下都要被處以斬首的懲罰,牽連范圍少則數人,多則百人。
(三)士卒抵罪,連坐重刑。
士卒即使沒有敗逃降敵,在一次戰斗中,如果同伍的士卒有戰死的,那么同伍的其他人不得不去殺死相同數量的敵人來抵償罪責,否則就面臨“身死家殘”的殘酷懲罰。
《尉繚子·束伍令》記載,如果將領在戰斗中被殺,而其部下沒有獲得敵方相同級別將領的首級,那么就會被冠以臨陣脫逃的罪名加以懲處。《尉繚子·兵令下》中言道,“三軍大戰,若大將死,而從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敵者,斬。大將左右近卒在陳中者,皆斬。”戰斗中軍中主帥死亡。軍中將吏職在五伯長以上而生還者,通通被斬首。主帥周圍負責護衛的士卒,如果有生還的也都要被處死。《秦簡·秦律雜抄》中記載:“戰死不出,論其后。有(又)后察不死,奪后爵,除伍人。不死者歸,以為隸臣。”這條律文是對未戰死的士卒的懲罰規定。如果發現被認定戰死的人未死,那么不僅其本人要去做“隸臣”,而且同伍的士卒也要受到處罰。
(四)軍禮中的溫情消失殆盡。
《尉僚子·將令》中言道:“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失令者誅。……有敢行者誅,有敢高言者誅,有敢不從令者誅。”“踵軍遇有還者,誅。”這些“誅”字反映出戰國軍法酷烈,有法無情,有令無仁,戰國軍令對己方軍士尚且如此無情,對敵軍必是殺之而后快,對敵國必是滅之而后取,這與春秋戰場上的“溫情脈脈”成為顯著對比。《左傳》僖公十五年記載:“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左傳·文公七年》云:“叛而不討,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懷?何以示德?”又《左傳·宣公十二年》曰:“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服而柔之”與“服而舍之”是對降服者寬容的態度,如此才能示德立威,討伐并非要將敵人斬盡殺絕斬草除根,而是要以德服人,刑是用來“威敵”而非“滅敵”。《司馬法》中說道“又能舍服,是以明其勇也”。能寬容敵人正是勇敢的表現。反觀戰國,“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長平之戰秦國坑殺趙國四十萬投降士卒。殺戮之烈,春秋罕見。“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的作戰觀念已經在殘酷的兼并戰爭漸漸消除而不復存在。春秋戰爭是有限、可控的戰爭,戰爭目的主要是為了爭霸,而不是為了兼并,爭霸要求的是臣服,兼并要求的則是占領,占領則變成生死之爭,仁義禮法在生死面前,變得蒼白無力,《司馬法》中所稱道的“禮”與“信”的精神已經在戰國殘酷的軍法軍令面前已經消失殆盡。
綜上所述,戰國之時,戰爭空前頻繁和激烈,當時各個諸侯國“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戰爭的目的已經不再是通過有限征伐的手段去“尊王攘夷”或是“興滅國,繼絕世”了,而是赤裸裸的吞并和占領。諸侯國之間暴師經歲,兵戈連年。正是當時的這種時代趨勢,推動了軍事法規的變革,軍事法規轉變為系統性的成文法,更加具體、更加詳細、軍中號令更加統一、懲罰程度更加嚴厲、懲罰范圍更加廣泛,古軍禮的仁愛精神逐漸在不斷升級的戰爭中洗滌而去。不過正所謂“三代不同禮,五霸不同法”,這種變化是時代的需求,在那個“力功爭強,勝者為右”的時代,也只有如此,才能吞敵并地一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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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