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與“革命”:民初“雙十節”詮釋之演變

〔摘要〕 “雙十節”是武昌首義的紀念日，紀念“雙十節”也是人們延續和重構辛亥革命歷史記憶的重要方式。在民國初年，“雙十節”的內在意涵并不十分確定，具有解釋權力的北京政府和國民黨，對此節日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定位。以“共和”相詮解的北京政府隨著掌權者的日益孤立，“雙十”話語趨于衰微；以“革命”相定義的國民黨隨著繼續革命的聲勢，逐漸將“雙十節”的內涵直接與黨的系譜相聯系。二者節日敘事的背后，隱伏的都是強烈的政治暗示。

〔關鍵詞〕 雙十節；共和；革命

〔中圖分類號〕K257.4；K258；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1－0155－06

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一役，引起全國響應，一舉推翻滿清專制統治，奠立民國始基。為紀念是役，民國政府將首義之日定為國慶日，又稱“雙十節”。

“雙十節”是武昌首義的紀念日，紀念“雙十節”也是人們延續和重構辛亥革命歷史記憶的重要方式。在民國初年，“雙十節”的內在意涵并不十分確定，具有解釋權力的北京政府和國民黨，對此節日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定位。通過考察這種理解與定位，也能為今人認識辛亥革命的歷史意義，提供一個開放的視域。

一、“雙十節”的確定過程

“雙十節”在整個民國時期，都是最重要的國家節日，但這個節慶卻不是南京臨時政府，而是袁世凱統治下的北京政府確立的。

1912年7月10日至8月10日，教育部在北京舉辦全國臨時教育會議，在確定中華民國新教育制度框架的同時，于第二案“各學校學年學期及休業規定”中，涉及了新國家的紀念日問題。會中，李步青置疑“紀念日各省不同，究宜以何日為紀念日”？邵章認為“當以清帝退位、民國統一之日為紀念日”，“因其為關系全國觀念之一日”。劉寶慈提出應將“孔子誕日亦作為紀念日”。〔1〕黃炎培的意見則是：“以陰歷八月十九日為革命紀念日、陰歷十二月二十五日為南北統一紀念日，以陽歷元月一日為立國紀念日”。①黃炎培的建議得到會議支持通過。

在這次教育會議上，辛亥首義日與諸如南北統一紀念日、立國紀念日，乃至孔子誕生日，是處于同等地位的，相對于后來成為國家第一慶典的“國慶日”相去甚遠。不過武昌起義一周年的到來，為首義日與國慶日的連接提供了重要契機。

盡管掌握北京政府的袁世凱集團已經在政治上排斥了革命黨，但作為民國創建起點的武昌起義，卻是不能回避的。起義一周年如何紀念，如何在紀念中獲取各自的政治利益，中央和地方各種力量都在考慮。湖北地方當局為強化全國對武昌作為首義之區地位的認同，以增強其政治勢能，首先提議于武昌起義之期，即“陽歷十月十號，在鄂舉辦周年紀念會”，并希望各方派員赴鄂共同紀念。〔2〕此議9月9日由副總統兼鄂軍都督黎元洪電請袁世凱及各機關，12日提請參議院討論達成共識：“紀念應天下共之，各省均應舉行”，惟武昌系首義之地，應派人前往。〔3〕作為留守南京的革命黨領袖黃興，16日致各省都督的電文中，則明確提出武昌起義是“民國成立之基，當以是日為民國一大紀念日”，希望各省到時能派員來鄂，“以襄盛典”。〔4〕

這些動議加速了對國慶日問題的討論。9月20日，國務院擬定國慶日及紀念日案，“以武昌起義之日即陽歷十月十日為國慶日，南京政府成立之日即陽歷正月初一日，北京宣布共和之日即陽歷二月十二日為紀念日”，呈大總統諮請參議院審議。23日，參議院將此案交予張伯烈等七議員組成的特別委員會審查，獲得贊同。24日張伯烈向參議院報告并付議員討論，諸多議員提出廣州起義的重要性，提議將其列入紀念日。蔣舉清說：“審查報告本席甚為贊成，不過有一事似乎不甚公允，從前廣州之役，黃花崗死義之人甚多，中國革命成功實賴此為之一振”。蔣舉清以黃花崗起義實倡武漢先聲，請加入紀念。劉彥云也認為“發起國民之精神亦由廣州而振也”。谷鐘秀認為“廣州起義，震動全國”，如不加紀念，而革命成功的武昌舉義卻各處紀念，是“毫無標準”。李肇甫認為紀念日旨在“為國民以后教訓有愛國思想，有堅忍之思想，有艱苦之思想”，這些方面廣州起義表現最為雄壯，“應提出作國民之教育”。彭允彝、楊永泰也分別以“廣州革命在先”、“最有影響”等理由表示支持。除此，其他議員還提出另外一些重要紀念節日議案，如吳樾紀念案、徐錫麟紀念案等。〔5〕最終表決的結果，新案得票皆為少數，原案獲得通過。〔6〕武昌首義日遂確定為國慶日。

參議院議案通過的“國慶日”與教育會議通過的“革命紀念日”，雖然決議一致，使用的歷法卻不一樣。教育會議之所以取陰歷，是因為武昌起義發生時，尚屬陰歷計時，改正朔為陽歷是民國成立以后的事。參議院改作陽歷紀念，則主要考慮到“若每年以陰歷日作紀念，殊與改歷之義不合，且陰陽二歷，對照衍期，日月變更，紀念斯失。查客歲陰歷八月十九日，即陽歷十月初十日，武昌發難，世界周知，莫若永以陽歷十月初十，為武昌起義紀念之日，最為適。”〔7〕這一考慮確實很有道理，得到時人認同。革命黨人吳稚暉就曾明文主張國慶日采用陽歷，并且認為“十月十之三字甚為湊巧，正與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一樣好記，大較八月十九日為直捷。如其援重九等之例，命名為雙十節，尤簡便而有致。”〔8〕稱民國國慶節為“雙十節”，源頭即此。

9月28日袁世凱正式頒布臨時大總統令，公布陽歷十月初十日為國慶，每年實施紀念，屆時應舉行之事宜：“一、放假休息；二、懸旗結彩；三、大閱；四、追祭；五、尚功；六、停刑；七、恤貧；八、宴會。”《總統命令》，《民立報》1912年9月30日，第7版；《國節日效法法美》，《申報》1912年10月1日，第2版。原文將舊歷二月十二日誤為新歷3月10日，應為新舊歷日期之誤。同時宣布南京政府成立之日，即陽歷正月初一日，暨北京宣布共和、南北統一之日，即陽歷二月十二日為紀念日，均放假休息。1916年12月21日國會通過《民國紀念日修正案》，又增設“國會閉幕之日，即陽歷四月八日，云南起義擁護共和之日，即陽歷十二月二十五日為紀念日，均放假休息，懸旗結彩”（《大總統令》，1916年12月22日《政府公報》，第348號；《命令專電》，《大公報》1916年12月20日，第一張第2頁）。

二、“共和”意涵的發揮

按照參議院在“覆政府諮詢案”中作出的解釋，之所以選定武昌起義日為國慶，是基于對法、美的效法。法國以1789年7月14日軍民攻破巴士底獄為國慶日，美國以1776年7月4日宣告脫離英國獨立為國慶節，既然“法、美各國均以革命獨立之日為國節，我國國節亦應效法法、美”，而我國與法、美革命獨立節日最相近者，莫過于武昌起義日。〔9〕可見，“雙十節”本身內含了“革命”的意義。不過，如果以此義為國慶日主題，則當政的袁世凱及其北洋集團非但不能取得利益，反而會在與國民黨（1912年8月宋教仁將中國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的權爭中居于被動，因為革命中他們是處在反對和鎮壓一邊的。這就需要尋找一個新的話語，來正面連接袁世凱集團與辛亥革命，而袁世凱集團與辛亥革命最有正面關系的無過于南北和談與統一共和，于是他們將“共和”作為“雙十節”的解釋重點。

中華民國建立以后，國人確實皆以“共和”名之。“共和”概念的多元性，使其成為民間和政界各派系都能認可之觀念，并成為民初的熱詞。

對民間知識界而言，他們之所以紀念武昌起義，乃因其為專制與民主之分界，現代國家之開端。《民立報》1912年9月29日有一篇文章稱：“吾人慶共和之成，尤當記專制之苦。”從前吾父老、昆弟之死皆因專制苛政所致，武昌義旗一舉，四海影從，“專制政府終有惡報”。〔10〕《申報》雙十日的一文寫道：“去年今日，非專制君主推倒之末日乎？”武昌義旗一舉，革命告成，“今日者，五族一家，追從法美，開東亞之先導，慶共和以幸成，樂莫樂于此日”。〔11〕

“共和”亦為政界最熱衷使用的詞。北京政府在國慶日紀念活動中，為各派勢力平衡計，尤其為袁世凱集團的政治利益計，多回避“革命”一詞，以“共和”詮釋之。袁世凱在民國元年國慶發表的宣言書中，表示武昌起義為“共和肇基，政府之嶄新政策由此發生”，而且自此以后，“一人專制之舊政已不存在于中國矣”，現在的國家為“國民之公產”，政府當“效法列強先進之精神”，以“國利民福為前提”，以“公仆自待”。〔12〕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凱就任正式大總統，其宣言書中大肆鼓吹“道德為體”、“法律為用”將使“吾民一躍而為共和國民”，而對武昌起義不置一詞。〔13〕這些說法表面與民間意思相同，以“共和”代表現代民主政治，但實際上，就北京政府初期而言，所謂共和，作為民主之國體（古義）僅有其表；作為滿清皇族、革命黨、北洋集團、立憲派以及地方強人等各勢力的恐怖平衡（新義），則更近于真實。北京政府實際的紀念活動，重點都放在各種政治力量的“平衡”和鞏固袁世凱集團主導地位上。這從民國元年雙十節紀念可以略見端倪。

雙十紀念活動固多，但以閱兵、追祭先烈與授勛三項為主。閱兵往往有著強化統治者權威的功能，追祭先烈多體現各政治勢力的平衡，授勛則兩種效能兼有。

民元雙十節，閱兵在總統府附近東西牌樓大街進行，袁世凱身著海陸空元帥制服，顯示其不僅是國家元首，而且是三軍統帥，掌握著一切大權。觀禮座次，袁南向而坐，國務總理和各部長則分坐左右，暗示君臣之儀。閱兵完畢時，士兵將大總統和中華民國并列高呼萬歲，顯示出“朕即國家”的崇高威嚴。

追祭先烈部分，于祭場（原定天壇，因準備不及改為琉璃廠）中庭 “設立中華民國為國死事諸君靈位一座，并于靈位前陳設香花酒果各祭品”。〔14〕祭奠的對象為抽象的“為國死事諸君”，可以包括各政治派別“所有陣亡將士，及其他因戰事效死之人”。〔15〕

而授勛，則一方面體現出授勛者與被授勛者之間的予受關系；另一方面也顯出平衡各派的用意。袁世凱頒布臨時大總統令，表示在舉行國慶紀念之時，深感民國創建之艱難，特“贈授勛位，旌顯元功”，授予孫文、黎元洪大勛位，唐紹儀、伍廷芳、黃興、程德全、段祺瑞、馮國璋勛一位，孫武勛二位，趙秉鈞一等嘉禾章，梁如浩、周學熙、段祺瑞、劉冠雄、許世英、范源濂、陳振先、劉揆一、朱啟鈴、章宗祥二等嘉禾章，趙爾巽、陳紹常、宋小濂、程德全、譚延闿、周自齊、張振芳、趙維熙、楊增新、胡漢民二等嘉禾章并加陸軍上將銜，李烈鈞、孫道仁、閻錫山、張鳳翙、尹長衡、陸榮廷、蔡鍔、唐繼堯、胡景伊、孫武授為陸軍中將加陸軍上將銜，蔣翊武、蔡濟民、鄧玉麟、高尚志、何錫蕃均授為陸軍中將，蒲殿俊給予二等嘉禾章。〔16〕從授勛名單中可知，國民黨只占小部分，大多為地方軍閥和實力派，程德全、段祺瑞、馮國璋則為袁氏心腹。勛位的授予，使袁世凱與其心腹建立了更為牢固的權力關系。地方軍閥和國民黨雖與袁氏有著利益和權力上的紛爭，但接受袁氏的“冊封”，就表示承認袁氏的統治地位。

“雙十節”既然可由有如此豐富解釋力的“共和”來描述，難怪其時連清室也不避談雙十。袁世凱就任大總統時，清室代表溥倫在所讀祝詞中就稱武昌起義為“共和發軔之始”。〔17〕其實在《皇室優待條件》中，已經明載“皇帝宣布贊成共和國體”，“皇族對于中華民國國家之公權及私權與國民同等”，“滿蒙回藏各民族贊同共和”，各族“與漢人平等”。 〔18〕對于清室和滿族而言，“共和”除了其“禪讓”所得的優待條件外，還可更多賦予“各民族平等共生”的意思。

三、“ 革命”意涵的凸顯

當袁世凱政府以“共和”界定“雙十節”之初，革命黨大致也是同意的。武昌起義周年將屆，張繼、陳家鼎與孫中山本曾發起“革命紀念會”，〔19〕但到“雙十節”，為與政府保持一致，他們將“革命紀念會”改為“共和紀念會”，〔20〕革命黨領袖們還接受了袁世凱的授勛。

然而，革命黨與北洋勢力之間，畢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種異質力量，他們之間的斗爭終究難以調和。這除了在政場中較量，在對雙十節意涵的發揮上，也貌合神離。授勛剛剛結束，國民黨人就表示了不滿，撰寫文章予以抨擊，認為孫中山曾為前大總統，黎元洪為現時副總統，雖然同“授以大勛位”卻“不見榮施”；革命巨子黃興死守漢陽20余晝夜，并兼任臨時大元帥，“所處之境，較孫、黎艱苦百倍，而獨不與孫、黎同膺勛位，且位次又殿唐、伍之后，與焚燒漢口、慘無人道之馮國璋并列，不倫不類，得毋令英雄氣短乎！”唐紹儀、伍廷芳于南北議和、國事和平解決有功，授予勛位未為不可，但“革命之原動力，更有大于唐、伍者”，卻未被授予勛位，令旁觀者不能不為之嘆屈，令先烈不能瞑目。〔21〕

這種委屈心理，是他們自信實為民國創立者和自命應為民國領導者而導致。此因素與政府方面以袁世凱權力為中心的“共和”格格不入，加之“宋案”很快發生，國民黨發起“二次革命”，客觀上需要強化革命的合理性，于是革命黨在“雙十節”的含義上，提出自己的解釋，恢復和凸顯其“革命”的意涵。“二次革命”后，國民黨與袁世凱決裂，國民黨的“共和紀念會”就此結束。

孫袁交惡，沒有影響到“雙十節”節日本身，乃因這個節日的確定，本系國民黨人所主張。不僅黃興、吳稚暉等明確主張設節紀念，參議院在“覆政府諮詢案”中作出的解釋，基本理據也來源于吳稚暉在《民立報》上發表的《答客問革命紀念應有之盛況》。該文明確提出依照美、法兩國國慶節前例，“最有價值之國家大紀念日，莫如十月十日。十月十日之武昌起義，即七月四日之濮斯頓獨立，亦即七月十四日之巴黎革命。現在，美國之唯一節日止有七月四日，法國之節日止有七月十四日。”在中國最有價值、最能象征革命和獨立的，就是“雙十節”。 〔22〕

吳稚暉的理據顯然是張揚革命的，他除了以武昌首義比附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戰爭的起點，還主張應將革命黨領導的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日1月1日定為“建始節”，將廣州黃花崗起義之日4月27日定為“黃花節”，反對將代表革命黨妥協的2月12日作為統一紀念日，稱“至今蒙古活佛尚未依從，當時有何統一之足云”。〔23〕

在國民黨的話語里，“共和”是民國之始，“革命”卻是造就民國之因。“共和”可以是模糊的、多元的，“革命”卻是革命黨的專利。雖然“武昌之功，乃成于意外”，〔24〕畢竟與革命黨的努力一脈相承，所以，以“革命”定義雙十節，毋寧是革命黨的天然傾向。

民國初的“雙十節”紀念，國民黨雖附和“共和”之說，但仍然強調“革命”，以“革命建國”、“革命救國”相標榜。《革命紀念會發起意趣書》提出發起該會之目的為“存神圣革黨之精神于社會”，希望合“四萬萬人為一革命史”。〔25〕第一個“雙十節”時，此“革命紀念會”雖名義已改稱“共和紀念會”，孫中山發表的《凡事須講公理不必畏懼》國慶演講中，重點強調的還是武昌起義及革命黨的革命奮斗歷程。他說：“去年今日，為武昌舉義之日，即中華民國開始之第一日。其時余在美國，同志居正君有電達香港黃克強先生，托余籌款助餉。余閱電文，知革命軍已得武昌，不勝忻喜。從前在廣州、潮州、河口等處革命事業，屢次失敗，皆因同志過少，未達目的。自廣州失敗后，乃運動武昌軍界，一舉而成此大事。”〔26〕言外之意，無武昌首義便無中華民國，無革命黨領導便無武昌首義。

黃興、宋教仁民國元年也在演說中凸顯革命的意義。黃興在南京國民黨支部舉行的國慶日歡慶大會上講，革命事業之所以成功必定有其原因，孫中山立志推翻專制，從輿論入手，不斷發展同盟會員，并向其灌輸革命思想，同時運動軍界，終有武昌一役的一舉成功。〔27〕宋教仁的演講指出，是以孫中山、黃興為首的革命黨成立同盟會，鼓吹革命，才奠立民國之基。〔28〕這些論說，都有以“革命”明孫黃黨人建國之功的味道。

宋教仁案發生后，革命黨與袁世凱勢力“共和”的基礎喪失殆盡，在國民黨看來，袁氏“篡”權，殺害國民黨人，無異是革命的失敗。孫中山旋發起“二次革命”，以袁世凱勢力為革命首要對象。從此，“革命”成為國民黨人的最高價值，他們眼里的“雙十節”，完全成為對革命的紀念和對繼續革命的鞭策。

四、“革命”壓倒“共和”，“雙十”歸于“黨國”

北京政府是現代中國革命建政后唯一一個不以“革命”僅以“共和”相標榜的政權，但“共和”的維持卻很短促。民國第二年，革命黨人的國民黨與之決裂；第四年，立憲黨人的進步黨與之決裂；第五年，北洋軍閥勢力內部爆發混戰，并持續十余年。

在此期間，除了1913年的雙十節因為袁世凱就任正式總統而儀式隆重之外，北京政府的“雙十節”慶典越來越徒具形式和趨于萎靡。1913年“雙十節”儀式仍然隆重，民間紀念中卻開始出現“請看今日之天下竟是袁家之天下”的聲音。〔29〕1914年10月10日，因“謠傳”國民黨將于是日起事，北京政府緊急命令軍警戒嚴，〔30〕政府停止宴會，氣氛肅殺，使“雙十節”格外冷清。1915年“雙十節”，袁憚于與日本簽訂《二十一條》并籌劃復辟，會為國人唾罵，政府“訓諭”停止閱兵典禮，再次取消宴請活動，致使民眾頗有共和紀念將為“廣陵散”之感。〔31〕

略顯生氣的是1916年“再造共和”之后的“雙十節”。袁世凱死后，黎元洪上臺，重新授勛于有功粉碎帝制之人，并以此形式對自身權力予以確認，所以此年“雙十節”慶典較有聲色，閱兵、追祭、授勛等活動都有較大規模。授勛人員中，國民黨、進步黨、中央與地方政要均受表彰：“授孫文大勛位，黃興、蔡鍔、梁啟超、岑春煊、陸榮廷皆授勛一位，胡漢民、柏文蔚、李烈鈞、陳炯明、李根源、鈕永建授勛二、三位。現任各省督軍、省長皆各分授勛位、勛章，各護軍鎮守使，軍師旅團長等全體皆給各等勛章” ，“此次反對帝制有力之政客亦一律給予勛章”。〔32〕但約法之爭出現后，各派勢力再度分裂。

袁世凱之后，北洋勢力失去共主，分化成直、皖、奉三系，互不臣服，進入軍閥混戰時期。各軍閥輪番掌控北京政權，為借勢耀威，“雙十節”也會有閱兵等活動，如1918年徐世昌于“雙十節”就任大總統，行閱兵；〔33〕1922年“雙十節”，不僅總統黎元洪在北京西苑閱兵，〔34〕地方軍閥也搞閱兵，如上海護軍使舉行了閱兵典禮。〔35〕這些活動已經很少與“共和”有關，而淪為單純的軍閥耀武揚威。為了防止民間異聲，政府禁止民眾提燈游行演說，1919年天津學生因“雙十節”上街慶祝演說，與警察發生沖突。〔36〕

但在國民黨方面，以“革命”名義紀念“雙十節”的聲調卻越提越高。國民黨二次革命后在廣州召開國會非常會議（1917年9月），組織護法軍政府與北京政府分庭抗禮，宣布革命的政府為正，北洋的政府為偽。軍政府雖遭遇挫折，卻也不斷得到重建。國民黨有了自己的政權，開始籌辦自己的“雙十節”紀念活動，突出“辛亥敘事”的革命性，構建“革命黨”的“革命譜系”。1919年“雙十節”孫中山的講話中稱：“今日何日，乃革命黨員熊秉坤開槍發難，清朝協統黎元洪被迫効順而起革命軍于武昌之日也。”〔37〕孫中山強調是革命黨最先發難，進而革命才得有成；只有以革命的方式，才能建立“民有、民治、民享”的三民主義國家。

國民黨報刊更大力闡釋“雙十”與“孫中山”、“國民黨”、“革命”、“建國”諸概念的同一性。1922年“雙十節”，上海《民國日報》在紀念祝詞中，號召國人應“為正義奮斗”，與“創造民國的孫總統合作救國”。〔38〕1923年“雙十節”，《民國日報》發文指出：中華民國是由革命黨造成的，“就是以前的同盟會，現在的中國國民黨”，而孫中山就是中華民國的“建筑工程師”。〔39〕

到1925年國慶，國民黨以中央執行委員會名義發布“雙十節之重要通告”，正式宣告：“中華民國為吾黨先烈之赤血所染成，辛亥十月十日為武昌起義之日，亦即中華民國奠基之始，凡吾同志對于此日，自不能不特別紀念。”〔40〕1926年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進一步制定“國慶紀念日宣傳大綱”，在“國慶日事實”中明確表述，“武昌起義原因”是“本黨總理二十余年奮斗”的結果。〔41〕對“本黨總理”、“吾黨先烈”、“吾黨同志”的強調，比以前一般性地描述“革命軍”、“革命先烈”，顯然有相當的闡釋性“推進”，暗示中華民國完全出自“吾黨”，應由“吾黨”領導，走向“三民主義”。

“吾黨”在此時稱作中國國民黨，這個黨也就是革命時期的同盟會，共和初期的國民黨，二次革命后的中華革命黨，1924年國慶閱兵典禮上，時任黃埔軍校校長的蔣介石正是這樣講述國民黨黨史的。他說：“中國的革命黨，以前沒有什么具體的組織，到了一九〇五年，我們的總理在日本的東京聯合中國各部分的革命分子，組織一個同盟會。這時才有具體的革命黨。”到了民初，又改為國民黨。之后由于人員復雜，總理在東京又重新組織了中華革命黨，又因種種復雜情形，改名中國國民黨。“中國國民黨在最初的時代，就是同盟會，我們應該繼續同盟會的精神與主義”。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24年10月10日，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83年，562頁。孫科在1927年國慶紀念文中也說：“吾黨自民國以后，由同盟會而革命黨，而中華革命黨，而中國國民黨”。見孫科《統一后之中國國民黨》，（上海）《民國日報》1927年10月10日，第1張第1版。

國民黨革命系譜的闡釋中，革命黨組織雖然有變化，靈魂人物則始終為孫中山。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內活躍分子皆以孫氏信徒自居，孫中山逐漸被添以“黨父”、“國父”的名號。他們認為對孫中山除了政治的認識，“我們還須有一種倫理的認識，父是只有一個的。就黨論黨，孫先生是黨父。就國論國，孫先生是國父。”〔42〕國民黨是孫中山的重要遺產，是孫中山事業的積極推進者，故“國民黨的意志，也就是孫先生的意志”。所以，當民眾紀念“雙十節”時，“一定會想到國民黨，想到孫先生”。〔43〕

紀念不僅僅是對過去的肯定，更是對未來的指向。為鼓動民眾認同與支持再次發起革命，國民黨宣稱，辛亥革命的功績，在對滿清政權的破壞上成功了，在民主政權的建設上并未成功。〔44〕所以，“我們”應該本著“辛亥革命的精神”，去完成孫中山的未竟之業。〔45〕國民革命就是“要完成辛亥革命，以達到中華民族的解放”。〔46〕只有“繼續辛亥革命的精神，矯正辛亥革命的缺陷”，“服從黨的命令”，方可完成辛亥革命的“未竟之功”。〔47〕

1927年，國民黨在北伐的凱歌聲中終于建立了國民政府，成為執政黨。但是，它并不因此而放棄“革命”話語，相反在孫中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遺訓下，宣稱要進行黨國一體的訓政，“雙十節”及其“革命”意涵，遂上升為國家意志，成為佐證黨國體制合法性的強勢符號。在這種被強勢定義的符號下，就事論事敘述武昌首義的著作便不受歡迎，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就因為偏離國父和國民黨譜系的定位而遭到國民政府查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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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2年9月12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71.244.

〔4〕黃興.致各省都督等電（1912年9月16日）〔Z〕.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編.黃興集〔M〕.中華書局，1981.164.

〔5〕專電〔N〕.民立報，1912-09-25（3）；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2年9月24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71.285，286.

〔6〕參議院第七十七次會議速記錄〔Z〕.政府公報，第170號附錄（1912年10月18日）〔Z〕.751；參議院第八十次會議速記錄〔Z〕.政府公報，第171號附錄（1912年10月19日）〔Z〕.753-757.

〔7〕民國之三大紀念日〔N〕.申報，1912-09-29（2）.

〔8〕吳稚暉.答客問革命紀念應有之盛況〔N〕.民立報，1912-09-22（12）.

〔9〕國節日效法法美〔N〕.申報，1912-10-01（2）.

〔10〕力子.舊年今日之武漢——專制末日 〔N〕.民立報，1912-09-29（7）.

〔11〕萍.去年今日〔N〕.申報，1912-10-10（7）.

〔12〕大總統宣言書〔N〕.國慶文字補錄〔N〕.民立報，1912-10-18（7）.

〔13〕袁總統就職宣言書〔N〕.申報，1913-10-12（2）.

〔14〕國慶聲中之北京〔N〕.民立報，1912-10-14（7）.

〔15〕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4年10月2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82.512.

〔16〕命令〔Z〕.政府公報，第163號（1912年10月10日）〔Z〕；命令〔N〕.申報，1912-10-11（2）.

〔17〕特約路透電〔N〕.申報，1913-10-12（2）.

〔18〕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旨三道并條件〔Z〕.臨時公報，4-7〔Z〕.

〔19〕革命紀念會消息〔N〕.民立報，1912-09-29（7）.

〔20〕全國熱烈慶祝第一個國慶節〔Z〕.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2年10月10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71.326.

〔21〕龍田.讀國慶日命令之感言〔N〕.民立報，1912-10-14（2）.

〔22〕〔23〕吳稚暉.答客問革命紀念應有之盛況〔N〕.民立報，1912-09-22（12）.

〔24〕孫中山選集：上卷〔M〕.人民出版社，1956.182.

〔25〕陳漢元.革命紀念會發起意趣書〔N〕.民立報，1912-09-12（12）.

〔26〕國父孫中山先生對內發表《凡事須講公理不必畏懼》之國慶演說〔Z〕.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2年9月22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71.328.

〔27〕黃克強過寧追記：演說革命史〔N〕.民立報，1912-10-14（7）.

〔28〕宋遯初演說詞〔N〕.民立報，1912-10-17（6）.

〔29〕國慶日各界舉行慶賀典禮詳志〔N〕.申報，1913-10-11（10）.

〔30〕雙十節之防范黨人〔N〕.申報，1914-10-12（10）.

〔31〕京中國慶日之冷淡〔N〕.申報，1915-10-13（6）.

〔32〕專電〔N〕.大公報，1916-10-10（1）.

〔33〕北京政府之國慶日〔N〕.申報，1918-10-10（2張7版）.

〔34〕北京國慶日之點綴〔N〕.申報，1922-10-12（4）.

〔35〕各界祝賀國慶紀念之盛況〔N〕.申報，1922-10-11（4張第13版）.

〔36〕天津學生因慶祝國慶與警察發生沖突〔Z〕.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1919年10月10日〔Z〕.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81.296.

〔37〕孫文.八年今日〔N〕.（上海）民國日報，1919-10-10（國慶增刊第3版）.

〔38〕本報同人.祝詞〔N〕.（上海）民國日報，1922-10-10（3張第1版）.

〔39〕十二年前后的中國國民黨〔N〕.（上海）民國日報，1923-10-10（5）.

〔40〕中央黨部雙十節之重要通告〔N〕.廣州民國日報，1925-10-10（2）.

〔41〕民國十五年國慶紀念日宣傳大綱〔N〕.廣州民國日報，1926-10-07（3）.

〔42〕記者謹跋〔N〕.（上海）民國日報，1925-10-12（2張第2版）.

〔43〕全埠同祝國慶〔N〕.（上海）民國日報，1926-10-10（2張第1版）.

〔44〕民國十五年國慶紀念日宣傳大綱〔N〕.廣州民國日報，1926-10-07（3）.

〔45〕仁興.繼往開來〔N〕.（上海）民國日報#8226;國慶增刊，1926-10-10（1張第1版）.

〔46〕各界應踴躍參加慶祝雙十節〔N〕.廣州國民日報，1926-10-08（7）.

〔47〕宣傳大綱〔N〕.（上海）民國日報，1927-10-10（1張第4版）.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