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曾經盛行發展主義的樂觀方程式即經濟發展帶來民主,政治社會學家李普塞特系統地分析了發達地區和拉美地區經濟指標與民主政治的關系,而比較政治研究的帶頭人阿爾蒙德則將發展主義研究范式化,提出了主宰美國比較政治學20年之久的結構—功能主義。亨廷頓的政治衰敗說則給發展主義致命一擊。但是,民主化的“第三波”使得發展主義復興,但是新發展主義已經是一個綜合性理論了。
〔關鍵詞〕 比較政治;發展主義;結構功能主義;政治衰敗;第三波
〔中圖分類號〕D7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1-0018-08
〔作者簡介〕曾毅,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發展主義”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經盛極一時,是西方比較政治學繞不過的主流范式。威亞爾達認為,比較政治學自20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到70年代,主要由法制形式主義(舊制度主義)和發展主義先后支配,各領風騷數十年。發展主義被界定為這樣一種研究途徑:伴隨著一群新的后殖民國家登上世界舞臺,比較政治學開始關注發展中國家,并努力創造出一種模式來幫助我們理解它們的政治演化,這種途徑與模式被稱為發展主義。〔1〕
雖然發展主義的興起與籍新興發展中國家有關,但對發展中國家的區域研究、國別政治研究,并不納入本文的視野。這就涉及到一對重要概念的區分——即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發展”和作為研究范式的“發展主義”。政治發展研究,所涵蓋的范圍非常大,幾乎包含了一個政治共同體(尤其是后發國家)的全部政治現象。“發展主義”不同于政治發展研究,特指比較政治學中盛行于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研究范式,這種范式強調經濟發展與政治發展的緊密聯系,強調西方發展路徑的示范作用。這一主流范式于七八十年代衰落了,因“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90年代又重新回歸。
本研究擬從方法論的角度,關注從發展主義到新發展主義的知識脈絡。新發展主義作為一種新興的比較政治學方法論的專門研究,在國內外都非常有限。在西方,雖然有敏銳的學者注意到它的復興,但是深入的研究尚屬缺乏;在中國,更是一派各說紛紜的景象。由于比較政治學在中國引介得比較晚,此領域尚未成熟。不要說新發展主義,就是經典發展主義的方法論介紹也屈指可數。并且,我們對于發展主義的了解有兩個盲點:在一個方向,中國學者對于阿爾蒙德、李普塞特等經典發展主義學者的觀點如數家珍,但是缺乏在一個方法論脈絡下理解他們的關懷和對話,對這些政治學者的著作只是“點對點”的分別理解,比如,對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在發展主義的脈絡里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我國學術界探討鮮見;在另一個方向,盡管我們翻譯引介了威亞爾達等學者的系列著作,也對發展主義作出了脈絡梳理,但是由于其概論性質,尚未進行更詳細的文獻深描和詳細論述。這對于中國學者認知、了解發展主義造成了知識上的瓶頸。至于作為學術新進展的新發展主義,中國學者的關注更是有限。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本文試圖以代表人物的研究為線索,建構起發展主義方法論上的知識譜系,介紹新發展主義的知識背景(在方法論層面上與誰對話、對誰進行了繼承和改進);新發展主義的核心命題;新發展主義的貢獻和不足(與經典發展主義相比有什么變化、有哪些理論空間),等等。本文的研究對象雖然是新發展主義,但由于新發展主義與經典發展主義之間的密切關聯,對于發展主義的回顧,同樣也試圖為國內的比較政治學方法論研究提供知識增量。
一、發展主義的經典命題:發展帶來民主
發展主義的序幕是由經濟學家拉開的。戰后美國的戰略家和外交政策關注的是如何在新興國家推動發展,降低蘇聯模式的吸引力。在這一背景下,學者們的研究也帶有很強的戰略意義。而“發展”概念,從最普遍的意義上講,首要是“經濟發展”,這就將課題擺在了經濟學家的面前。以學者和總統顧問華#8226;惠#8226;羅斯托(Walt W. Rostow)為例,在他的代表作《經濟發展階段:非共產黨宣言》中,他認為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將通過若干發展階段,從欠發達到起飛,到走向成熟,到現代性。所有國家都要經歷上述各階段,是跳不過的,是普世性的。這一過程的最后結局必然是自由、民主的。〔2〕總而言之,打頭陣的經濟學發展主義強調一個簡單而普世的道理:經濟發展要以西方發達國家為終極樣本,經濟發展會自然帶來政治發展。
發展研究很快吸引了社會學家的眼球。在政治社會學界,作為發展主義的標簽性人物,李普塞特的觀點具有深遠的影響力。他認為政治社會學的首要任務之一是分析促進民主的社會條件。社會條件包括“經濟發展”和“合法性”兩個最重要的因素。李普塞特的命題是:經濟發展帶來民主,這也構成了經典發展主義的共識。
李普塞特認為,從亞里士多德以來,人們一直認為,只有在富裕社會,即生活在現實貧困線下的公民相對較少的社會,才能出現這樣一種局面:大批民眾理智地參與政治,培養必要的自我約束,以避免盲從和不負責任煽動的呼吁。一個分化成大多數貧困民眾和少數顯貴的社會,要么導致寡頭統治,要么導致暴政(以民眾為基礎的獨裁統治)。為了驗證這個假設,李普塞特使用了各種經濟發展指數——財富、工業化、城市化和教育,對盎格魯—撒克遜世界、歐洲和拉美已經被分類為有不同程度民主的國家,計算了各種指數的平均值。
首先,李普塞特對歐洲國家、英語系國家和拉丁美洲國家進行了穩定的民主與不穩固民主/獨裁的分類。 其次,李普塞特以系列指標來量化處理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與民主程度之間的關聯。
李普塞特的指標包括:財富指數、工業化指數、城市化指數和教育指數。每個指數下面又具體有測量的指標。比如,財富指數就量化為人均國民收入、平均多少人擁有一輛汽車、幾千人擁有一名醫生,和每千人擁有的收音機、電話和報刊書籍。毋庸贅列,所有這些林林總總的數據反映的趨勢和規律是一致的,即比較民主的國家,在財富、工業化和城市化程度上都比較高。
至于教育指數,情況要稍微復雜一些。李普塞特意識到,德國和法國屬于歐洲教育最好的行列,但僅靠國民教育水準本身,并沒有使它們的民主得到穩定。因此李普塞特進行了比較具體的分析,他認為教育多半可以開闊人的視野,使他能理解寬容準則的必要性,阻止他皈依極端主義學說,提高他在選舉時作出合理選擇的能力。輿論機構向不同國家的民眾提問,問他們對于反對派的看法、對少數民族或種族的態度、對多黨制與一黨制的感受,結果證明,一個人教育水平越高,他越可能相信民主的價值和支持民主的實踐。他的結論是,教育既比收入重要,也比職業重要。他同時引用丹尼爾#8226;勒納(Daniel Lerner)的研究,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的觀點:“經濟發展的各方面——工業化、城市化、財富和教育——的關系是如此之密切,以致構成了一種與民主有政治關聯的主要因素。”〔3〕
至于民主的另一個社會條件——合法性問題,學界關注不多。李普塞特用“效率(Efficiency)”和“效能(Effectiveness)”兩個詞分別用以評價現代化進程和政治系統。前者是指經濟發展速度和現代化進程;后者則包括一個高效的官僚系統和決策機制以應對各種問題。他認為,一個民主社會是否能穩定發展,不僅取決于它的現代化效率,還取決于政治系統的效能和合法性。而效能是一個工具性的概念,合法性才是真正起作用的、價值性的概念。現代社會的合法性危機主要有兩種:第一,主要的保守組織機構的處境在結構變革時期受到威脅;第二,社會上的主要團體在過渡時期或至少在它們一旦提出政治要求時,不能進入政治系統。〔4〕李普塞特認為,與合法性問題密切相關的,是一個社會處理分歧的能力和方式,而這也直接威脅到民主的鞏固。西方在現代國家建設上出現了三個問題,第一,教會或各種宗教在國家中的地位;第二,承認下層階級,特別是工人,經由普遍的選舉權和集體交涉權充分享有政治經濟上的“公民身份”;第三,在國民收入的分配上存在持續不斷的斗爭。我們注意到,這幾個關于分歧的危機,正吻合了現代國家建構中的認同危機、參與危機和分配危機,處理這些危機,更為民主的鞏固提供了最起碼的條件。
我們發現,李普塞特雖然也對政治系統的效能、合法性等問題進行了闡述,但他的最重要論斷仍是“經濟發展—民主”之間的正相關關系。這之間的媒介就是“政治人”,亦即“經濟發展—政治人—民主”。李普塞特的研究路徑基本沿著“政治文化”和“政治心理”的路徑。政治社會學關注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社會條件是民主的溫床,因此李普塞特關于民主的有利條件的探討,最終總要落腳在“政治人寬容、妥協的態度”上,對于效能、合法性的討論也是為了探討什么樣的條件有利于培育人與人之間寬容、妥協的態度。李普塞特的觀點最鮮明地代表了經典發展主義的核心內容。經濟發展與民主的相伴相生關系在早期經典發展主義這里是毋庸置疑的。
二、發展主義研究的范式化:結構-功能主義
如果說李普塞特提出了發展主義的經典命題,那么,阿爾蒙德則將發展主義研究范式化,主導了美國比較政治學研究20年之久。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試圖建立一套抽象的理論模型,用一系列普世的概念和理論來解釋所有國家的政治現象。1960年,在《發展中地區的政治》中,阿爾蒙德與科爾曼首次系統地提出了結構-功能理論。而鑒于學術界的批評,在1978年與鮑威爾合作的《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中,阿爾蒙德在堅持了結構-功能主義觀點的同時,又整合進政治文化、政治社會化、政治發展等概念。此書中,阿爾蒙德提出了一些核心概念。
第一個概念是“政治體系”。阿爾蒙德用“政治體系”代替舊術語如國家、政府、民族,等等。“體系是指各部分之間的某種相互依存以及體系同環境之間的某種界限。”〔5〕與此相關的概念是“環境”。而體系與環境相互作用分為三個階段:輸入、轉換和輸出。因此,結構-功能主義建立在伊斯頓的政治系統理論基礎之上。
第二組重要的概念是“結構和文化”。結構是由各種相互關聯而又相互作用的角色組成的;角色的組合就是結構。而文化是一個政治體系的基本傾向。結構和文化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與阿爾蒙德的政治發展觀息息相關。阿爾蒙德認為,政治發展的兩個重要指標是政治文化世俗化和政治結構分化——“一個結構上分化、文化上世俗化的政治體系,將日益增強其影響國內外環境的能力。”〔6〕
第三組重要概念是政治體系執行的功能的三個層次,即“體系層次、過程層次和政策層次。”阿爾蒙德認為,所有政治結構,無論專業化程度如何,都執行著多種功能。體系層次的功能涉及到體系的維系和適應功能,包括政治社會化、政治錄用和政治交流;過程層次的功能,是要求和支持的輸入經過一個轉換過程變成權威性政策的輸出的功能。由利益表達、利益綜合、政策制訂和政策實施四個方面構成;政策層次的功能,包括輸出產品、行為、結果和反饋等。
在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中,雖然包含著文化變量,但最重要的還是在體系—過程—政策的三個層次上普世化的結構問題,即如果設計出一套滿足政治社會化、政治錄用、政治交流、利益表達、利益綜合、政策制訂和政策執行七大結構與功能的制度,政治發展就指日可待了。也就是說,阿爾蒙德試圖通過歷史比較、其實主要是根據西方國家政治制度的比較研究,抽象出一套普世主義的政治發展路徑。
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的影響力是巨大的。作為比較政治研究委員會(CCP)的主席,阿爾蒙德的麾下匯集了一批主流政治科學家(包括阿普特、白魯珣、魏納、維巴等等)。他們共同發揚了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并出版了一系列關于“政治發展”的專著(如《溝通與政治發展》、《官僚制與政治發展》、《教育與政治發展》、《政黨與政治發展》等等)。威亞爾達如此評價結構-功能主義的魅力:“首先,阿爾蒙德的設計不僅提供了一種理解世界范圍內的所有迥然不同的政治系統的方法,而且還提供了一個幾乎可以適用于所有這些政治系統的大綱;其次,它教該領域的初學者應該研究些什么:利益整合、規則的裁決等等;再次,使阿爾蒙德的方法充滿吸引力的原因就在于它不僅在科學上是站得住腳的,在道德上也是善的;第四,在越戰前那個充滿樂觀主義的時期,可以通過美國外交援助修正一國的發展中缺失的因素。面對這樣一種綜合各種優點于一身、極具說服力的方法,誰還能有招架之力呢?”〔7〕扎哈里亞迪斯也認為,“它在價值上是高度自由主義的,因為它融合了20世紀60年代早期的自由傳統與樂觀主義。……這已成為一個發展模型,肯尼迪政府要別的國家完全沿著這條道路發展起來。它告訴發展中國家,它們為建立一個更有秩序和運轉良好的體制需要做些什么。”〔8〕
然而,結構-功能主義遭受的詬病也源于此。它受到的批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它被認為是西方中心論和帶有本族中心主義的強烈偏見。在阿爾蒙德的模型里,必須履行特定的功能,并按照西方早發國家的政治體系,發展出特定的組織和機構。而發展中國家特有的傳統政治現象則不被予以考慮。例如,扎哈里亞迪斯舉例說,阿爾蒙德認為政黨是利益整合的代言人。那么,非洲酋長的領袖角色、顧問班子以及其他傳統制度就不應該被考慮,甚至要被譴責為發展的障礙。如此一來,西方型的各種制度如政黨和利益集團都應該被移植到新興國家。〔9〕
第二,結構-功能主義的高度抽象和概括性,使它流于簡單的邏輯流程圖。由此,它忽略了理解政治發展的一系列復雜的因素,比如不同的價值觀及其變化、政黨派別、工會、軍隊、農業協會、官僚結構,以及促進增長的政策。〔10〕
第三,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和政治體系理論反映的是“社會中心”路徑,這個路徑的適用性并非普遍的。臺灣學者陳鴻瑜認為,阿爾蒙德的研究是公共政策途徑,用這個路徑研究非工業化國家,有兩個限制因素:一是由伊斯頓提出(阿爾蒙德繼承)的系統過程模式,似乎并不適宜于政府機構和結構相當薄弱的“第三世界”國家。西方國家較多強調輸入項,如政黨、壓力團體、利益表達和利益會聚的功能,但“第三世界”的情況恰好相反,大多強調輸出項,人民只知道服從政府的法令,而不知道如何制訂或影響決策;二是政策研究的知識背景是源于西方多元文化傳統,其中心信仰乃認為政策是由政治交易過程所做成的,政策本身是競爭團體之間協調的產物。這些都是“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化背景最欠缺的。〔11〕
三、發展主義的式微
經典發展主義曾經被認為是解釋發展中世界的萬能良方,卻最終日漸衰落。除了現實層面來自發展中世界的種種令人悲觀的政治景象的直接打擊之外;發展主義本身的理論特性所展示出的矛盾和局限性,也是它生命力難以持久的重要原因。其中,經典發展主義的線性樂觀思維、歷史觀的匱乏,是最受詬病的致命硬傷。
20世紀60年代,當“經濟發展理所當然帶來政治發展”的現代化理論一統天下之時,亨廷頓卻獨樹一幟地提出: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目標。1968年,亨廷頓出版《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此書成為比較政治學領域的經典之一。如若理解此書的時代背景,我們會驚嘆亨廷頓的膽識和預見。當時,阿爾蒙德主持的比較政治委員會在學術界居于權威,發展主義的信奉者不計其數,對學術和政策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在這一背景下,亨廷頓卻指出,“經濟不發達的國家可能有高度發達的政治體系,而經濟上取得高福利水平的國家,在政治上則可能仍然是混亂而動蕩的。”而造成這種暴亂和動蕩的原因在于,“社會急劇變革、新的社會集團被迅速動員起來卷入政治,而同時政治體制的發展卻又步伐緩慢。”〔12〕這一洞見極大地挑戰了發展主義,難怪弗朗西斯#8226;福山在為其作序時說,“《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最終使現代化理論壽終正寢。”〔13〕
關于“政治發展”,西方學者的界定一度都認為是線性單向的概念。受歷史進步主義的深刻影響,政治發展被認為是注定向前的。魯恂#8226;派伊(Lucian Pye)在《政治發展諸方面》中將政治發展界定為三個方面:一是平等精神。政治發展包括大眾對政治運動的普遍參與和介入,還意味著法律有普遍適用的性質,政治職位的輪換應該反映其所作所為的成就水平;二是政治體系的能力。這意味著政治和政府活動的大小、范圍和規模,以及公共政策執行中的效能和效率;三是分化和專業化。〔14〕受阿爾蒙德的影響,用幾個固定指標來界定政治發展的方式很普遍。
西方學者在界定政治發展時,暗含了許多共同之處:一是評價是否“發展”的參照系是西方發達國家的政治特征,可以說,帶有鮮明的“西方中心”色彩;第二,政治發展是一個被許多指標測量的,與民主、參與緊密聯系的概念;第三,政治發展往往作為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衍生物,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因變量”。
亨廷頓的政治發展理論對上述理論進行了突破和批判,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創新:一是他認為政治發展是一個獨立變量,并不與經濟發展相伴相生。在這個意義上,他將政治發展與現代化脫鉤,轉而認為,政治發展是制度化的過程。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他開門見山地指出,“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目標,在二者的進展之間沒有必然聯系。”〔15〕針對發展中國家的政治問題,亨廷頓認為,首要的不是民主,而是秩序。亨廷頓認為,現代化是與民主化、參與相關;而政治發展則指向“秩序”。二是他提出了“政治衰朽”概念,與“政治發展”并列。這與現代化理論的線性發展模式迥然不同。現代化理論認為發展是必然向前的,而亨廷頓卻認為政治變遷可以在發展和衰朽兩個端點徘徊。這也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觀。現代化理論背后的歷史發展觀是自然主義的(線性的發展觀,認為先進必然取代落后);亨廷頓則與德意志式歷史主義的歷史觀如出一轍(承認落后社會也有存在的理由,歷史相對主義)。〔16〕亨廷頓列舉了二戰后20年間拉丁美洲大范圍的軍事政變,中東和亞洲的革命暴動、起義和游行,和一些國家的種族部落沖突,來描述他所謂的“政治衰朽”。〔17〕在“政治衰朽”的國家,政治秩序在下降,政府權威性、有效性和合法性在遭到破壞。戰后發展中國家普遍存在的政治衰敗,給樂觀的發展主義迎頭一擊。
發展主義不僅面臨著政治衰敗現實的挑戰,更重要的是缺少歷史觀的發展主義本身就存在根本性缺失。在我看來,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范式雖然自認為是歷史比較的產物,其實幾乎不存在歷史觀。
第一,顧名思義就知道,結構-功能主義強調的是硬制度和硬變量的重要性,以為有了相應的制度設計,就會有西方一樣的政治功能,進而帶來一樣的政治發展和政治未來。
第二,結構-功能主義是行為主義革命下的產物,而行為主義又是淡化制度、歷史和文化的。行為主義為什么在美國泛濫而在其他地區并不能大行其道,說到底是美國本身沒有歷史的緣故,以為科學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相信“科學分析”就能回答一切問題。結構-功能主義中的體系-過程-政策是科學化的產物,而七種功能更是政治學科學化的“結晶”。
第三,具體而言,就是結構層面的七種功能,即所謂的政治社會化、政治錄用、政治交流、利益表達、利益綜合、政策制訂和政策執行,也只是當代西方發達國家發展結果的一種“快照”,而不是真實的歷史過程。或者說,西方國家發展過程中也并不具備這些結構與功能。這樣,用發達國家長期演變的結果性模式套在發展中國家身上,試圖讓發展中國家忘記自己成長的“階段”,忘記歷史和文化,結果必然是南轅北轍,甚至出現政治衰敗。
值得指出的是,雖然發展主義作為一種研究范式衰落了,但其畢竟統領美國政治學20年之久,以至于成為一些人的世界觀了。作為一種世界觀,由于其內化式積淀,其變化是很難的,甚至具有滯后性,并且時時刻刻會表現出來。比如,發展主義在80年代已經沒有什么市場了,但是當社會主義國家出現改革與開放以后,發展主義情緒表露無遺。當時美國學術界對80年代中國的普遍看法是,市場經濟必然帶來西方式民主。中國以后的政治發展再次證明發展主義錯了。但是,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和威權國家的制度變遷卻為發展主義的復興提供了機會,盡管蘇聯、東歐的制度突變并非都是因為經濟發展導致的。
四、新發展主義的基本命題
20世紀末浩浩蕩蕩的民主浪潮再次席卷全球,新發展主義應運而生了。新發展主義在研究“民主與民主轉型的條件”這個問題上,試圖彌合經典發展主義的缺陷,提出一些新的見解和方法論模式。新發展主義的代表著作,有經典發展主義領軍人物李普塞特的新版《民主的社會前提》,也有曾經以“政治衰朽”挑戰經典發展主義的亨廷頓的《第三波》,還有本文扼取的《資本主義發展與民主》。本部分通過評介這三個代表作的內容和方法論特征,來觀察新發展主義的基本命題。
1.修正了的發展主義
“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使一度式微的發展主義卷土重來。1959年,李普塞特的文章《民主的一些社會前提》(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曾經令他享譽比較政治學界,并樹立了發展主義的理論旗幟;到了1993年,他又以《民主的社會前提(修正版)》(Th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 Revisited)重振發展主義雄風。
作為政治社會學的代表作,本文關注的仍是這樣一個簡單而深刻的問題:哪些因素有利于民主轉型和鞏固?我們注意到,由于“第三波”使許多國家推翻獨裁和威權政體,邁入民主時代,此時的李普塞特不僅僅關心“民主如何得以發生”,他對于“民主鞏固”問題也分外地關切。他注意到,截止到1993年,世界上186個國家中的107個(過半)擁有了競爭性選舉制度,并通過各種手段保障政治權利和個人自由。這對于民主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機遇。然而,人們不應只看到機遇,同時也應清醒地認識到,這次民主化浪潮波及的很多國家都擁有不同程度的威權文化和傳統,而這種歷史遺產對于民主的運作是非常不兼容的。這就引發李普塞特深入思考民主的制度化問題。哪些因素和進程對于民主鞏固有利呢?他的結論是,新的民主政體的合法性往往比較低,必須警惕它的長期穩定性。為了獲得合法性,新的民主政體首要的是“效能”(Efficacy),尤其在經濟領域,同時也在政治領域。如果他們能夠保持經濟高速發展,他們也能讓政治有序運轉;反之亦然。〔18〕
與40年前一樣,李普塞特同樣討論了“民主如何產生”的問題。他認為,“較富裕的社會和高福利往往與民主制度緊密相連。”接著,李普塞特通過文獻回顧,詳細闡述民主與經濟之間的關系。
自從19世紀起始,就有許多政治學家注意到民主和市場經濟之間的正相關關系。馬克思主義者、經典資本主義經濟學家都承認工業資本主義與代議制民主之間的關聯。熊彼特曾說過,“現代民主是資本主義進程的產物。”摩爾也與馬克思主義者如出一轍,他說:“沒有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No bourgeois, no democracy)。”許多他們的觀點很有代表性。不過,還有一些學者對于民主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之間的關系顯得審慎得多。比如,Berger認為,雖然所有成熟民主國家都無一例外地是市場經濟,但的確有許多非民主的市場經濟。Diamond認為,資本主義是民主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用公式表示就是:

由此可見,資本主義(以市場經濟為典型特征)是民主的必要非充分條件。也就是說,一個成熟的民主國家可能會催生并有利于市場經濟,有利于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但是,單單有市場經濟,并不意味著這個國家必然會邁向民主化。市場經濟無法單獨構成民主的社會條件。這個判斷可以得到經驗支撐,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國家在借鑒資本主義的經營、生產、運作方式,而政治體系卻仍然保留了權威的傳統,比如拉美國家。Waisman試圖解釋為什么拉美的資本主義經濟沒有像它的美國鄰居一樣為它帶來民主。他的結論是,拉美國家的私有產權還遠遠不夠催生民主。他仍然秉持了發展主義的模式化思維,認為國家限制市場的地方,會阻止自由流通,會導致自給自足,也從而催生威權主義。因此,自由市場需要民主,需要削弱國家權力,反之亦然,民主也需要市場經濟。他的思路是:市場不足—限制競爭—威權主義,我們可以看出是經濟決定政治的思路。然而,這樣的解釋仍舊深陷在發展主義的刻板思維方式中,將市場經濟與民主之間的關系看作是必然決定的簡單邏輯。
李普塞特對于貧窮和民主之間的負相關深表憂慮。他認為,貧窮國家往往強調特殊主義和人際關系。在這些國家里,國家掌握大量資源,法制不行,民主難成。在李普塞特看來,競爭性的市場經濟是最好的辦法來削弱人情網絡,市場的力量越強大,精英們向國家尋租的空間就越小。我們可以讀出李普塞特思想背后鮮明的自由主義意味,仍是典型的“小政府,大市場”的經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思維,認為國家對市場和社會插手越少越好。這種線性思維反映了他的西方中心論觀點,即以西方(尤其美國)的國家-社會關系為樣板,認為自由市場經濟是限制政府之惡、實現民主之善的必要手段。李普塞特對于經濟與民主之間的關聯的認識,仍然繼承了經典發展主義的線性思維,堅信“發展—民主”的萬能公式,并且以西方(尤其美國)的多元主義、市場經濟、代議民主為終極模板。
除了討論民主產生的條件之外,李普塞特還花大量筆墨探討民主的制度化問題。這里他提出的一個關鍵詞是“合法性”問題。他說,“新的民主政體需要被制度化、鞏固,還要變得合法。”民主轉型之后,并非一勞永逸了,擺在這些新興民主國家面前的問題還有很多。有幾個變量影響著民主的鞏固:行政選舉制度、市民社會與政黨、法治與經濟秩序。這幾個變量往往通過影響合法性進一步影響民主的鞏固。他一一論述了這些變量對于民主的影響。
通觀這篇新發展主義的代表作,我們發現,李普塞特筆下修正了的發展主義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仍舊堅持了經典發展主義的西方中心論主義,以“結構-功能”范式做指導,以西方發達社會的政治特征作為評判后發國家的準繩。比如,對于市民社會,李普塞特倍加關注,認為這個因素比選舉制度更重要,作為“中間機制”,包括團體、媒體、人際網絡,可以與國家抗衡。40年前,李普塞特的文章就集中在市民社會上,認為如果個人是原子化的并無法組織起來,就無法抵抗國家對社會的侵吞。而公民團體需要成為制度化的政黨的基礎。李普塞特指出,威權政體與民主政體的很大一個差別就在于有沒有強大的公民社會,有沒有多元化的公民團體。再比如,對于政黨支持,李普塞特認為社會分化、沖突可以形成穩定的政黨支持的社會基礎,而穩定的競爭性政黨體制才有利于民主的鞏固,他舉例說,印度的民主鞏固與其基于種姓、語言和宗教分化的穩定的政黨支持是密不可分的。這些觀點都體現了他強烈的西方中心論主義,他是以西方現成的政治特征來比照后發國家的,認為西方擁有了多元市民社會、競爭性政黨體制、發達的選舉制度……于是后發國家也應當具備這些特征,具備這些“原料”,才能享受民主的“盛宴”。這種思路其實沿襲了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范式,認為功能分化導致結構分化是普世的選擇。另一方面,李普塞特特別強調分裂、沖突是政黨支持的源泉,而沒有意識到,民主的前提是“國家性”,沒有國家認同,族群分裂只能帶來國家解體和社會撕裂,如前蘇聯和臺灣地區。同樣,基于階級不平等而導致的利益沖突,結果,如泰國,也是社會的對立和分裂,而不是利益沖突下的社會共識。
第二,仍然堅持了經典發展主義對于社會、經濟、政治“手挽手”向前發展的樂觀態度,認為政治發展需要一些社會經濟條件,發展是一定的。盡管李普塞特對于第三波的新興民主國家的民主鞏固、制度化問題有非常高的警惕,但他同亨廷頓的“政治衰朽”的悲觀心態截然不同,仍然堅信政治發展的美好前景。
第三,以上兩點是李普塞特的新發展主義與經典發展主義一脈相承之處,不過之所以謂之“新”,也有其更新完善之處。我們認為,他借鑒了舊制度主義和新制度主義的很多成分,比如,借鑒了舊制度主義對于“政治因素”、對制度的重視,借鑒了新制度主義的思維方式:歷史無效性、路徑依賴、制度分層,等等。
2.發展—制度安排—民主
Dietrich Rueschemeyer, Evelyne Huber Stephens 和John D. Stephens的《資本主義發展與民主》( Capitalist Development and Democracy)是新發展主義的代表作。本書的研究議題仍是發展主義的核心問題——阻礙或有利于民主的條件。
在進入本書之前,簡單評述一下與這個命題有關的亨廷頓的《第三波》。鑒于民主化的第三波,曾給發展主義致命一擊的亨廷頓,似乎也成為發展主義者了。對中產階級力量的強調,是亨廷頓“新發展主義”的鮮明特色。他認為,經濟發展使社會中越來越多的人口由商人、專業人士、店主、教師、公務員、經理、技術人員、文秘人員和售貨員組成。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是工業化和經濟成長的產物。在早期階段,中產階級未必贊同民主的力量;不過隨著現代化進程的持續,農村的激進運動對政治過程的影響已經不斷下降,而且城市中產階級在規模上的增加可以同工業無產階級相匹敵。民主對中產階級構成的潛在威脅也就下降了。而這些集團也日益相信他們有能力通過選舉來促進他們的利益。亨廷頓認為,“第三波民主化運動不是由地主、農民或產業工人(波蘭除外)來領導的。幾乎在每一個國家,民主化最積極的支持者來自城市中產階級。”〔19〕
我們認為,作為資產階級的一個連續體,中產階級在有些國家的民主化中起到積極作用,但是很多國家的民主恰恰不是中產階級推動的,尤其不是擁有生產資料的中產階級(即資產階級)推動的。不僅如此,中產階級甚至是代議制民主政治的反動者。在泰國,中產階級要么擁護以軍事政變的方式推翻民選政府,要么自己以“街頭政治”的方式推翻民選政府。在2008年的政治動蕩中,代表中產階級的“人民民主聯盟”提出新的政治模式,即泰國政府組成“30%靠大選、70%靠任命”。西方人認為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反動性計劃”。〔20〕這個“反動性計劃”恰恰說明,在泰國這樣一個貧民居多而中產階級為少數的國家,中產階級為了捍衛自己的利益是不愿意看到以一人一票為基礎的代議制民主政治的。因此,將民主與資產階級聯系的必然性是值得質疑的。〔21〕
與《第三波》相比,《資本主義發展與民主》的比較政治發展的經驗研究更加深入細致,更加接近事情的真相,新發展主義也以更加復雜的面目出現。然而該書力圖在批判已有研究范式的基礎上,構建一個新的解釋資本主義發展與民主之間關系的框架。〔22〕
作者認為,以往關于資本主義與民主的研究都過于簡單化,往往想當然地認為民主就是資本主義的獨有特征。而20世紀以來的政治現象表明,資本主義與民主之間的關聯要復雜得多。比如,二戰后韓國、臺灣的發展是“沒有民主的資本主義經濟”,拉丁美洲的智利和巴西也是權威主義政體與資本主義經濟的結合。因此,民主與資本主義經濟之間的關聯需要深入考察,本文則試圖打開這個因果鏈上的“黑匣子”。
已有的兩種研究路徑是:其一,定量的跨國比較研究。這個路徑往往基于大量的統計數據,得出的結論往往是樂觀的,即民主與資本主義經濟之間存在正相關,所以他們充滿希望地認為,不僅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就是在發展中國家,民主也會自然到來;其二,定性的比較歷史研究。這個路徑強調復雜的歷史秩序,認為民主的產生是早期資本主義一系列有利條件的產物,對后發國家的民主前景較為悲觀。
作者認為,發展主義的經典表述,雖然數據確鑿,但是沒有解釋發展與民主之間具體的因果鏈條,更不用說對于那些反例該如何解釋了,只有宏觀的籠統的觀察。而比較歷史研究卻可以完成這個任務,只是需要在開始得到理論框架的指導,否則會流于事實堆砌而失去方向。本書則要揚長避短,建立一個內在連貫一致的理論框架,用以指導事實個案。
本書包含了大量定量跨國比較研究的結論,但這并不意味著本書與現代化理論如出一轍。現代化理論,以結構-功能主義為典型,認為在那些發達的工業化經濟里,民主的功能符合工業經濟發展的邏輯,于是它自然興起。在現代化理論里,中產階級被視為推動民主的主力軍,而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則被視為民主的敵人。而本書不同于功能主義的最大之處,在于關注行為者(個體行為者和團體行為者)制度和集體組織。本書的基本前提是,民主首先是一種權力,民主化反映的首先是政治平等的提高。基于這個假設,作者進一步認為,不同的權力平衡關系,才是決定民主是否存續的最重要條件。
作者認為,共有三對權力關系的平衡,對于民主來說至關重要:
第一對權力關系是階級與階級聯盟之間的權力關系。具體說來,在階級分析中,看哪個階級有利于民主,要看兩個因素:一是該階級預期自己參與政治后帶來的收益或損失(即參政動機);二是該階級的組織力和行動能力(即參政能力)。
從這兩個因素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正如巴林頓#8226;摩爾所說,地主階級是民主最不相容的敵人;不同于列寧主義學者和自由主義學者的是,作者認為,大資產階級也會鎮壓工人要求的普選運動,也是民主的敵人;城市工人階級是民主的主要推動力量,因為民主會促進他們的利益,而他們本身也具備較強的組織能力;中產階級對待民主的態度往往是模棱兩可的,經常左右搖擺。所以,在特定的歷史個案中,我們可以通過考察階級聯盟的結構、不同階級的權力關系,來理解階級力量平衡是如何影響民主的可能性的。
第二對權力關系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國家的結構、力量和自主性,以及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重要的一對權力關系。在這里,作者把國家放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地位,而不僅僅是像多元主義者那樣,認為民主只是社會機制之間討價還價的工具。
第三對權力關系涉及到國際因素,考慮國家力量對比。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一國難以避免外部勢力影響。作者將此列為第三個考慮的權力對比關系。
作者用早發國家、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的個案作為佐證材料,證明了以下觀點:
第一,資本主義與民主之間并不存在總體性的、必然的關聯,任何關聯都要通過作用于階級力量對比關系來對民主產生影響。總有一些學者認為,資本主義與民主之間有著互相促進的正相關作用,僅僅在自由市場與民主這個政治產品之間劃等號。還有一些學者則認為民主是一個高度分化的政治形式,正好吻合資本主義帶來的高度分化的社會結構。作者的觀點不同于以上兩種認識(我們注意到,受作者批判的兩種認識就是經典發展主義里的“發展-民主說”和“結構-功能說”),他認為資本主義之所以與民主相關聯,是因為資本主義發展改變了階級結構,加強了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削弱了上層階級。需要注意的是,并非資本主義/資產階級推動了民主,而是資本主義的對抗物帶來了民主。
第二,國家力量的鞏固是民主化的重要前提。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相較于西方發達國家來說,國家比起市民社會較為強大,這一來由于這些地區支配階級力量的弱小,二來由于這些國家歷史上的國家統合主義傳統。
第三,跨國力量的結構也影響著民主化。
縱觀本書所展現的方法論模型,我們發現,該書代表的新發展主義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借鑒了新制度主義(尤其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路徑和思維。本書所考慮的三組權力關系,與斯考切波在《國家與社會革命》中的分析路徑不謀而合,即:階級與階級的關系,階級與國家的關系,國家與國家的關系。〔23〕我們發現,階級、國家作為斯考切波的主要兩個分析對象,兩兩之間構成了三組關系:階級與階級;國家與國家;國家與階級。而這三組關系正是新發展主義代表作《資本主義發展與民主》所采納的。
第二,借鑒了依附論與系統論等左翼理論家的“國際依賴”觀點。鑒于經典發展主義在國際因素上的欠缺招致的左翼批評,我們發現,新發展主義有意識地注意到國際因素對一國民主進程的影響。
第三,在“發展與民主”之間增添了制度性要素,把政治因素帶回來(bring politics back In)。以往發展研究往往隱含了“社會中心”的傾向,依照西方發展經驗,認為經濟發展自然會帶來民主。而本書作者在分析經濟發展與民主的關系時,將“政治的”因素放在了至關重要的位置,包括階級分析、權力分析、議程設置等等。作者特別指出:其一,發展與民主之間的關系很復雜,絕不像功能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如果我們承認民主化確實是一個爭取權力的過程,那么我們要看從屬階級的情況,促進階級聯盟形成的條件,支配階級對民主化威脅和機會的反應,國家的作用,以及跨國因素,等等;其二,民主的鞏固和制度化與發展效應并不直接相關,卻與階級力量對比、統治者是否將民主化列為政治議程密切相關;其三,民主的啟動需要復雜的階級妥協,這也是民主是否能鞏固的指標。制度設計的策略和命運與經濟社會發展的關系不大。考慮到階級力量的不同,民主是一個脆弱的現象。民主制度最多也只能給附屬階級在集體決策中說話的權利,但同時定會保護支配階級免受侵害,這是一種微弱的平衡,因此多數會失敗。〔24〕
通過梳理從發展主義到新發展主義的方法論知識脈絡,我們發現,第一,如果說李普塞特提出了發展帶來民主的發展主義的經典命題,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主義則把發展主義范式化,那么,在民主化的“第三波”后,李普塞特重整旗鼓,其修正了的發展主義再放光芒。在“第三波”的鼓勵下,曾經給發展主義致命一擊的亨廷頓似乎也改變了立場,其中產階級帶來民主的著名論題也帶有濃厚的發展主義氣息。而將新發展主義研究更加復雜化的則是政治學的一批后起之秀,其代表就是Dietrich Rueschemeyer, Evelyne Huber Stephens 和John D. Stephens。通過研究我們發現,這些看起來彼此獨立的人物和著作,其實有著內在的方法論和知識體系上的關聯。第二,新發展主義的生命力來自其與其他流派的方法論的混合,其中歷史制度主義賦予新發展主義以更強的解釋力,這也將是我另一篇論文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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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4〕參見Dietrich Rueschemeyer, Evelyne Huber Stephens John D. Stephens, Capitalist Development and Democracy, Polity Press,1992.pp.77-78.
〔23〕〔美〕斯考切波.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M〕.何俊志,王學東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
(責任編輯:石本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