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文學史意義

〔摘要〕 唐開元二十四年貢舉歸禮部之后，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非常普遍。這一引人矚目的政治文化現(xiàn)象，也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至少包括三點：第一，天寶年間權(quán)知貢舉的中書舍人，采取一系列措施，使進士科最終確立詩賦取士的標準，極大地助長了好尚詩文的社會風氣，刺激了士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熱情，促成了盛唐詩歌于天寶年間走向最高潮；第二，廣德至貞元年間，主要由權(quán)知貢舉的中書舍人來完成的科舉考試改革，受當時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影響而逐步展開，又通過科場文化對士人產(chǎn)生廣泛影響，直接促成了中唐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第三，自貞元以后，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更加普遍，他們主持了大多數(shù)座主與門生之間的唱和，這種唱和在貞元后期至會昌年間達到高潮。

〔關(guān)鍵詞〕 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盛唐詩歌；古文運動；新樂府運動；座主門生唱和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1－0178－08

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貢舉由吏部轉(zhuǎn)歸禮部主管。自開元二十五年始，禮部侍郎取代考功員外郎掌貢舉，其后也常以他官替代，稱權(quán)知貢舉。《文獻通考》卷30《選舉考》三曰：“開元時以禮部侍郎專知貢舉，其后或以他官領(lǐng)，多用中書舍人及諸司四品清資官。”〔1〕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最為普遍，貫穿于唐代后期的科舉史。這一引人矚目的政治史和文化史現(xiàn)象，也同樣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一、唐代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概況

開元二十四年的貢舉歸禮部事件，表面上看是因為考功員外郎“李昂為士子所輕詆，天子以郎署權(quán)輕，移職禮部”〔2〕，事實上有其深層的社會歷史原因。經(jīng)過初唐的發(fā)展，科舉錄取名額有所擴大，尤其是科舉出身者在高級官員中的比重逐步提高，玄宗開元元年至二十二年間，科舉出身的宰相共18人，占這一時期宰相總數(shù)27人的三分之二，較高宗、武則天時期，比重又有所增加〔3〕，科舉已成為士人入仕的重要途徑。在此種形勢之下，提高知貢舉官員的級別已是必然之舉，李昂事件只不過是導(dǎo)火索而已。考功員外郎秩從六品上，禮部侍郎秩正四品下，官階大大提高，足見最高統(tǒng)治者對科舉的重視程度。而權(quán)知貢舉多由中書舍人擔任，則與聲名最著的進士科日益發(fā)展為文學之科的情況相關(guān)。

現(xiàn)據(jù)《唐仆尚丞郎表》和《登科記考補正》所考①，對唐代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加以簡要說明。

開元二十二、二十三年，著名文士孫逖知貢舉，二十四年即拜中書舍人。這發(fā)生在貢舉歸禮部之前，掌貢舉者仍為考功郎中，但已經(jīng)與后來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詳見下文）頗為類似，可視為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先聲。開元二十五年始，貢舉由禮部侍郎專掌。此時以文取士已成為一種潮流，不少知貢舉者曾任中書舍人。連掌開元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三春貢舉的禮部侍郎崔翹，就曾于開元中任中書舍人。天寶元年（742）知貢舉的禮部侍郎韋陟，之前也以掌綸誥知名，且由中書舍人直接遷任。這些實例已經(jīng)顯露了中書舍人對貢舉的重要影響。

天寶二年，達奚珣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禮部侍郎，知是年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三載、四載、五載三春貢舉。李日韋以中書舍人知禮部侍郎事，知天寶九載（750）貢舉，放榜。陽浚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禮部侍郎，知十二載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十三、十四、十五載三春貢舉。李揆以中書舍人兼禮部侍郎知乾元二年（759）貢舉。這些都是早期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例子，只是在名義上采用了“中書舍人權(quán)知禮部侍郎”、“中書舍人知禮部侍郎事”、“中書舍人兼禮部侍郎”的形式，體現(xiàn)了一定的過渡性。

上元元年（760），中書舍人姚子彥知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二年春貢舉。此后，直接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形式成為常態(tài)，在中晚唐頻繁出現(xiàn)，一直延續(xù)至唐末。

自開元二十五年至天祐四年（907）的171年間，有6年停貢舉，165年舉行貢舉。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可大致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直接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大多在放榜后正拜禮部侍郎，有的還續(xù)知其后1至3年貢舉。例如，貞元十五（799）、十六年，高郢以中書舍人知貢舉，于十六年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十七年貢舉；大和五年（831），中書舍人賈饣束知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六年、七年兩春貢舉；開成元年（836），中書舍人高鍇知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二年、三年兩春貢舉。他們在正拜禮部侍郎之后續(xù)知貢舉的階段，仍然可以看作是以中書舍人文學聲望知貢舉的繼續(xù)，因此本文也將其算作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形式之一。此種情況計60次，占總數(shù)165次的36.36％。

第二種情況是正式知貢舉的前一年，由中書舍人遷禮部侍郎，知其后1至4年貢舉。例如，大歷元年（766），薛邕由中書舍人遷禮部侍郎，連知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四春貢舉；長慶元年（821），中書舍人王起參與貢舉覆試，后被任命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次年貢舉，但于本年十月八日即正拜禮部侍郎，連知二年、三年兩春貢舉；光化二年（899）冬，李渥由中書舍人遷禮部侍郎，知光化三年貢舉。此種情況計18次，占總數(shù)165次的10.9％。

第三種情況是，知貢舉者于知貢舉時并非中書舍人，也并非前一年由中書舍人遷為禮部侍郎，而是之前曾經(jīng)擔任過中書舍人，且有一定文學聲望。這種情況屬廣義上的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例如，廣德二年（764），禮部侍郎楊綰知貢舉，遷尚書左丞，續(xù)知永泰元年西京貢舉，禮部侍郎賈至知是年東都貢舉，賈至又知大歷元年西京貢舉。楊綰、賈至都曾為中書舍人。天祐三年（906）以吏部侍郎知貢舉的薛廷珪，也曾兩度任中書舍人。此種情況計34次，占總數(shù)165次的20.6％。

三種情況共計112次，占總數(shù)165次的67.88％。

二、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與盛唐詩歌繁榮

唐初進士試只考策文。高宗調(diào)露二年（680），考功員外郎劉思立奏請加試雜文兩首，并貼小經(jīng)，于次年即永隆二年（681）正式施行。關(guān)于所試雜文兩首，徐松有很好的解釋：“按雜文兩首，謂箴銘論表之類。開元間，始以賦居其一，或以詩居一，亦有全用詩賦者，非定制也。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4〕進士科以詩賦取士有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即于開元時漸用詩賦，到了天寶之季，終于專用詩賦取士。

詩賦取士格局逐步形成的同時，盛唐詩歌也在逐漸步入高潮。傅璇琮先生早在1986年出版的《唐代科舉與文學》中就已指出：“進士科在八世紀初開始采用考試詩賦的方式，到天寶時以詩賦取士成為固定的格局，正是詩歌的發(fā)展繁榮對當時社會生活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結(jié)果。”〔5〕詩歌高度繁榮的盛唐時代，整個社會風氣好尚詩文，對進士科的考試和錄取方式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面，隨著開元盛世局面的逐漸形成，統(tǒng)治者開始注重文治。一代文宗張說在政治上得勢之后，極力提拔文學之士，這也促成了以文取士和詩賦取士局面的形成。開元十四、十五、十六年嚴挺之典貢舉，大放文士，其中包括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王昌齡、常建、賀蘭進明等著名詩人。自開元九年至二十一年，登第的著名詩人還有王維、薛據(jù)、崔顥、祖詠、丁仙芝、陶翰、劉昚虛等。開元二十二、二十三年孫逖掌貢舉，又一次大放文士，閻防、顏真卿、李頎、蕭穎士、李華等后來都成為著名文人。這些都愈加助長了好尚詩文的社會風氣。

在好尚詩文的社會風氣和科舉詩賦取士趨勢的影響下，開元二十四年貢舉歸禮部之后，經(jīng)常以中書舍人或曾任中書舍人的官員來權(quán)知貢舉，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冊府元龜》卷639《貢舉部#8226;總序》云：“其知貢舉者，皆朝廷美選。”〔6〕唐代中書舍人享有很高的政治聲望與文學聲譽。《唐六典》卷9中書省中書舍人條云：“凡詔旨、制敕及璽書、冊命，皆按典故起草進畫；既下，則署而行之。”〔7〕起草和進畫制敕是唐代中書舍人的主要職責之一。唐代特重“王言”，講求文采，文人也以“掌書王命”為榮。因此任中書舍人者多為知名文士，其中因善擬制誥而被譽為“大手筆”者代不乏人。初唐時有顏師古、岑文本、李嶠、崔融等，盛唐時又有蘇颋、張說、孫逖、張九齡等，皆以文誥著稱。另一方面，高宗、武則天時期，中書省地位上升，中書舍人“侍奉進奏”的職掌逐漸發(fā)展為參議表章，獲得裁決政務(wù)的職權(quán)，在中樞政局中的作用愈加重要。杜佑《通典》卷21《職官》三中書省中書舍人條云：“自永淳已來，天下文章道盛，臺閣髦彥，無不以文章達。故中書舍人為文士之極任，朝廷之盛選，諸官莫比焉。”〔8〕這是一個既以文采名世又有很高政治地位的士人群體。

因此，在詩賦取士漸成定局的形勢下，中書舍人便成為權(quán)知貢舉的極佳人選。開元二十二、二十三年大放文士的孫逖，于二十四年拜中書舍人，顯露了中書舍人與科舉以文取士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可視為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先聲。貢舉正式歸禮部的第二年，即開元二十六年，曾于開元中任中書舍人的崔翹遷禮部侍郎，連掌開元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三春貢舉。此后天寶年間，15次貢舉中有10次由中書舍人或中書舍人遷任的禮部侍郎來主持，權(quán)知貢舉主要由中書舍人擔任的局面就此奠定。

唐詩的繁榮，社會風氣的趨向，統(tǒng)治者的倡導(dǎo)，促成了詩賦取士格局的形成，所有這些因素又共同促使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成為常例。然而，這只是事實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大量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現(xiàn)象也促成了盛唐詩歌于天寶年間走向最高潮。

天寶元年知貢舉的禮部侍郎韋陟，為韋安石之子，文名早著，“于時才名之士王維、崔顥、盧象等，常與陟唱和游處。……張九齡一代辭宗，為中書令，引陟為中書舍人，與孫逖、梁涉對掌文誥，時人以為美談。”韋陟以文學才能被擢為中書舍人，掌文誥，后由中書舍人遷為禮部侍郎知貢舉。“曩者主司取與，皆以一場之善，登其科目，不盡其才。陟先責舊文，仍令舉人自通所工詩筆，先試一日，知其所長，然后依常式考核，片善無遺，美聲盈路。”〔9〕韋陟命舉子先提交自己得意的詩文作品，然后再進行考試，這應(yīng)當與逐漸興起的行卷之風有關(guān)，程千帆先生認為納省卷制度可能由此形成〔10〕，是較為合理的推斷。韋陟的做法必然助長行卷之風的盛行，極大地推動舉子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促進整個社會風氣對詩文的好尚。

天寶二年，達奚珣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禮部侍郎，知是年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三載、四載、五載三春貢舉。當時人封演記載：“天寶初，達奚珣、李巖相次知貢舉，進士文名高而貼落者，時或試詩放過，謂之‘贖貼’。”〔11〕按，進士試于永隆二年開始實行三場考試，并于神龍元年（705）確定下來，三場試的次序是先貼經(jīng)，次雜文，最后試策。每場定去留，則首場貼經(jīng)乃是關(guān)鍵。達奚珣知貢舉的四年間，對于文名高而又貼經(jīng)不合格的舉子，允許其試詩以取代貼經(jīng)，這種做法自然會增加舉子們對詩歌的重視程度，進一步刺激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又《太平廣記》卷179《貢舉》二閻濟美條引《乾饌子》載閻濟美試貼經(jīng)時，告主司曰：“某早留心章句，不工帖書，必恐不及格。”主司曰：“可不知禮闈故事，亦許詩贖。”〔12〕按閻濟美于大歷九年登第，可見贖貼在后來成為常式，大歷年間仍在沿用。

天寶十二載，中書舍人權(quán)知禮部侍郎陽浚知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十三載、十四載、十五載三春貢舉。元結(jié)《文編序》云：“天寶十二年，漫叟以進士獲薦，名在禮部。會有司考校舊文，作《文編》納于有司。……侍郎楊（按當作陽）公見《文編》，嘆曰：‘以上第污元子耳，有司得元子是賴。’……明年，有司于都堂策問群士，叟竟在上第。”〔13〕元結(jié)交納《文編》于有司，說明納省卷已是禮部進士試的一項正式規(guī)定。其所納省卷得到陽浚的稱賞，直接導(dǎo)致了他于天寶十三載登第，可見納省卷制度此時已經(jīng)成熟，并在進士科錄取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陽浚還邀請當時著名文人蕭穎士推薦人才。李華《三賢論》云：“禮部侍郎楊（按當作陽）浚掌貢舉，問蕭求人，海內(nèi)以為德選。”〔14〕按，蕭穎士于天寶十載被征至京，十二載春授河南府參軍，故推薦人才之事，當在十一載陽浚受命知貢舉之后，十二載春蕭穎士離京之前。蕭穎士時為文壇宗主，既得通榜，所薦者多為文士，十二載及第的長孫鑄、劉太沖、鄭愕、劉舟、殷少野、鄔載、房由，十三載及第的尹征、劉太真、鮑防，皆為蕭穎士門人。此四年之中登第的張繼、韓翃、元結(jié)、呂渭、常袞、于邵、郎士元、封演等后來也都成為大名鼎鼎的文人。徐松說“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應(yīng)是陽浚知貢舉期間。

天寶年間由中書舍人遷禮部侍郎的韋陟，和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達奚珣、陽浚，他們自身愛好詩文，又有著享有很高政治聲望與文學聲譽的中書舍人的政治文化背景，在知貢舉時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進士科以詩賦取士的標準，最終于天寶年間得以確定。這些措施實施的過程，以及詩賦取士標準的確立，極大地助長了好尚詩文的社會風氣，刺激了士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熱情，促成了盛唐詩歌于天寶年間走向最高潮。我們在探討盛唐詩的繁榮原因時，不應(yīng)忽略這一重要因素。

三、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與中唐詩文革新

本文所謂中唐詩文革新，專指古文運動與新樂府運動。

安史之亂后，人們痛定思痛，開始反思動亂產(chǎn)生的原因，也逐漸注意到科舉取士中的一些弊病。代宗廣德元年（763）六月，禮部侍郎楊綰上疏條奏貢舉之弊，認為自從進士加試雜文，明經(jīng)試貼經(jīng)之后，“從此積弊，浸轉(zhuǎn)成俗。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六經(jīng)》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況復(fù)征以孔門之道，責其君子之儒者哉！”要求全面廢止科舉，恢復(fù)兩漢的察舉制。給事中李棲筠、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嚴武等皆附和其議。賈至曰：“今試學者以帖字為精通，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艷，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襲其流，波蕩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忠信之凌頹，恥尚之失所，末學之馳騁，儒道之不舉，四者皆取士之失也。”〔15〕認為由于取士之法不當，導(dǎo)致儒道不舉，最終釀成安史之禍。

雖然楊綰等人要求廢科舉、復(fù)察舉的主張迂腐不可行，但他們對科舉詩賦取士和試貼經(jīng)這兩大弊端的批判還是符合實情的。進士科以詩賦取士，明經(jīng)科以試貼經(jīng)為主，這種情況下錄取的要么為文學之士，要么是僅知記誦章句的腐儒，都不能適應(yīng)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楊綰等人試圖通過復(fù)古的方式來改革人才選拔，是與當時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的思潮相一致的。從安史之亂前后的蕭穎士、李華，到活躍于大歷年間的獨孤及、梁肅等，古文運動先驅(qū)們無不打著宗經(jīng)復(fù)古的旗號。賈至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曾于玄、肅兩朝任中書舍人，改革制誥文，推廣古文寫作，以期實現(xiàn)儒學復(fù)興參見拙文《賈至中書制誥與唐代古文運動》，《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楊綰、賈至的議論正是這一思潮在科舉取士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

然而，科舉早已深入人心，廢除科舉是不可能的，楊綰等人的建議并未施行。但是第二年，即廣德二年（764），楊綰以禮部侍郎知貢舉，后遷尚書左丞，續(xù)知永泰元年西京貢舉，禮部侍郎賈至知是年東都貢舉，賈至又知大歷元年西京貢舉。按，此三年中，廣德二年、大歷元年進士試題《登科記考》皆不載，唯永泰元年據(jù)《詞學指南》記“進士試《轅門箴》”。說明楊綰、賈至于知貢舉期間曾進行改革，試圖改變進士科雜文專用詩賦的局面，而代之以較為實用的文體。但是這種改革未能維持下去，自大歷二年起，雜文又恢復(fù)試詩賦。

約于建中二年（781），左司員外郎趙匡上《舉選議》、《舉選后論》詳論科舉取士此二文所作時間難以確考，査屏球認為作于建中二、三年間（《唐學與唐詩》，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20-21頁）。應(yīng)以建中二年的可能性最大。。其《舉選議》曰：“進士者，時共貴之，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wù)求巧麗，以此為賢。不惟無益于用，實亦妨其正習；不惟撓其淳和，實又長其佻薄。”批評詩賦取士之弊，提出“試箋、表、議、論、銘、頌、箴、檄等有資于用者，不試詩賦”〔16〕。趙匡是中唐《春秋》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學派通過研究和講授《春秋》，提倡儒學復(fù)興，宣揚依經(jīng)立義和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觀念，代表人物為啖助、趙匡、陸質(zhì)，也稱啖趙學派。啖趙學派集中地代表了當時的復(fù)古思潮，趙匡正是從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出發(fā)，提出進士試以各種實用文體取代詩賦。

與此同時，趙匡的弟弟趙贊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將其兄的理論付諸實踐。《新唐書》卷44《選舉志》上云：“先是，進士試詩、賦及時務(wù)策五道，明經(jīng)策三道。建中二年，中書舍人趙贊權(quán)知貢舉，乃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皆試策三道。”〔17〕事實上，趙贊于建中二年受命權(quán)知貢舉，上《請以箴表等代詩賦奏》，“箴、論、表、贊代詩賦，仍各試策三道”〔18〕，獲準，乃于建中三年知貢舉時正式施行，進士試《學官箴》，進士別頭試《欹器銘》。這種考試方式于其后的幾年中也得以推行，建中四年試《易簡知險阻論》，興元元年（784）試《朱干銘》，但最遲于貞元四年（788）又恢復(fù)了試詩賦。兩次停試詩賦的嘗試都是不久即罷，說明進士科試詩賦早已為社會各階層所認同，是不可能立即廢止的。詩賦始終是進士試的一個重要項目。

但是，隨著儒學復(fù)古和經(jīng)世致用的思潮愈演愈烈，改變進士科以詩賦取士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改革勢在必行。貞元八年，兵部侍郎陸贄知貢舉，梁肅與崔元翰向他“推薦藝實之士”〔19〕，即須具真才實學，而非專擅詩賦的文人。登第者多為一時俊杰，李絳、崔群、王涯后來都位至宰相，時號“龍虎榜”〔20〕。但陸贄知貢舉僅一年時間，詩賦取士之風并未得到扭轉(zhuǎn)。

直到貞元十五年至二十一年，中書舍人高郢、權(quán)德輿先后知貢舉，情況才發(fā)生根本變化。

貞元十五、十六年，中書舍人高郢權(quán)知貢舉，于十六年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十七年貢舉。他“志在經(jīng)藝，專考程試。凡掌貢部三歲，進幽獨，抑浮華，朋濫之風，翕然一變”〔21〕。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也說：“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jīng)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22〕所謂“抑浮華”、“用經(jīng)藝為進退”，就是改變以詩賦為標準的取士方式，轉(zhuǎn)而考察舉子對儒家典籍的掌握和理解，選拔具有一定政治才能的人才。這樣一來，進士科錄取的主要標準就由雜文轉(zhuǎn)為策文。《登科記考》據(jù)《白氏文集》錄貞元十六年進士試策問題五道，所問為儒家經(jīng)典與時務(wù)方略的結(jié)合，體現(xiàn)了“用經(jīng)藝為進退”和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三年中登第的張籍、王炎、李景儉、白居易、杜元穎等人皆為藝實之士。

貞元十八年，中書舍人權(quán)德輿權(quán)知貢舉，榜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十九、二十一年貢舉（二十年停貢舉）。其《答柳福州書》曰：“近者祖習綺靡，過于雕蟲，俗謂之甲賦律詩，儷偶對屬。……教化所系，其若是乎？是以半年已來，參考對策，不訪名物，不征隱奧，求通理而已，求辯惑而已。”〔23〕主張擯棄詩賦取士的時風，而以策文為最主要的錄取標準。此三年的進士策問，既考察對儒家經(jīng)典的理解，又考察對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看法，要求考生既有廣博的文史知識，又有高明的政治見解。《舊唐書》卷148《權(quán)德輿傳》說他“號為得人”，這種考試錄取方式獲得了成功。

經(jīng)過高郢、權(quán)德輿連續(xù)七年的努力，進士以對策作為錄取的主要標準，最后確定下來〔24〕。這種情況，在憲宗元和年間得以繼續(xù)。元和三年（808），權(quán)知中書舍人衛(wèi)次公權(quán)知貢舉，“斥浮華，進貞實，不為時力所搖。”〔25〕榜后正拜中書舍人。元和七年，兵部侍郎許孟容權(quán)知貢舉，“頗抑浮華，選擇才藝。”〔26〕元和八年，中書舍人韋貫之權(quán)知貢舉，后正拜禮部侍郎，續(xù)知九年春貢舉。“凡二年，所選士大抵抑浮華，先行實，由是趨競者稍息。”〔27〕他們繼續(xù)推行高郢、權(quán)德輿的選士思想，排抑浮華，選取藝能之士。 這里有必要回顧一下自天寶至貞元、元和之際的科舉改革歷程。天寶元年，韋陟創(chuàng)立納省卷制度；二至五載，達奚珣開始實行贖貼；天寶末，陽浚最終確立了詩賦取士標準，這一過程促成了盛唐詩于天寶年間走向最高潮。而安史之亂后對進士科的一系列改革，則試圖擺脫詩賦取士的標準，從代宗廣德、大歷之際的楊綰、賈至，到建中三年的趙贊、貞元八年的陸贄，最終完成于貞元后期的高郢、權(quán)德輿之手，又于憲宗元和年間在衛(wèi)次公、許孟容、韋貫之等人知貢舉期間得以繼續(xù)。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近80年間，進士科考試的所有具體改革，大多與權(quán)知貢舉的中書舍人有關(guān)①。這說明，中書舍人中的杰出人物，不僅以文采名世，而且密切關(guān)注現(xiàn)實政治，得風氣之先，勇于革新，引領(lǐng)唐代政治文化的發(fā)展方向。

安史之亂后的進士科考試改革，是受當時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激蕩而一步步展開，并最終取得成功的。整個改革進程也體現(xiàn)了這一思潮對科場文化影響的逐步加深。楊綰、賈至、趙贊等人看到了詩賦取士之弊，試圖以箴、論、表、贊等實用文體取代詩賦，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采取的方法也不甚妥當，因而不久即廢。直到貞元后期高郢、權(quán)德輿以策文為主要錄取標準，才最終改變了詩賦取士之風。以權(quán)德輿貞元十八年策進士問為例，第一道所問為實現(xiàn)儒學復(fù)興的一系列具體問題；第二道列舉《周易》、《論語》、《禮記》等儒家經(jīng)典中看似矛盾的命題，以及不同歷史人物完全相反的行為方式，要求辨析孰是孰非；第三道問及如何改進國家賦斂政策；第四道又論列孔子之教與其弟子所為之間的矛盾，要求加以分析；第五道則涉及科舉取士的標準，即詩賦取士還是選擇藝能、尚浮華還是務(wù)行實的問題。其中，第一、二、四道所問皆為有關(guān)儒學的問題，考察舉子對儒學思想的理解，非死守章句之徒所能應(yīng)答。第三、五道則問及現(xiàn)實政治的重大問題，尤其第五道所問為很敏感的科舉取士原則，與現(xiàn)實改革緊密相應(yīng)。這些問題都鮮明地體現(xiàn)了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的時代思潮。

另一方面，貞元年間的一系列科舉考試改革，又極大地宣揚了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成為宣揚這一思想的最佳媒介。唐代士人及第之前無不奔波于科場多年，受科場文化浸染甚深。他們必須用心揣摩知貢舉者的思想傾向，乃至個人喜好；科舉試題也如同指揮棒，指導(dǎo)著他們的課業(yè)修習。因此，貢舉考試改革在貞元年間取得成功，也最大限度地向廣大士人宣揚了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促成了貞元、元和之際政治和文化領(lǐng)域的重大變革。

文學領(lǐng)域的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也無疑是受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思潮和科舉考試改革的影響而產(chǎn)生并且壯大的。領(lǐng)導(dǎo)古文運動的韓愈、柳宗元，都主張“文以明道”，通過文體文風的革新來復(fù)興儒學，進而革除時弊，實現(xiàn)唐王朝的中興。而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新樂府運動也是以儒家政治觀念為指導(dǎo)，將儒家詩教運用到創(chuàng)作實踐中，寫作大量的諷喻詩，以批判現(xiàn)實政治。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的主旨與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完全契合，此點已為學界公認，不必贅述。在藝術(shù)層面，古文運動與新樂府運動也有相似之處。陳寅恪先生論白居易新樂府詩時說：“質(zhì)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jīng)，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jīng)’者，不過昌黎志在《春秋》，而樂天體擬三百。韓書未成，而白詩特就耳。……然則樂天之作新樂府，乃用毛詩、樂府古詩及杜少陵詩之體制，改進當時民間流行之歌謠。實與貞元元和時代古文運動巨子如韓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書》、《左氏春秋》之文體試作《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詩序》、《鶯鶯傳》等小說傳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適相符同。其差異之點，僅為一在文備眾體小說之范圍，一在純粹詩歌之領(lǐng)域耳。由是言之，樂天之作新樂府，實擴充當時之古文運動，而推及之于詩歌，斯本為自然之發(fā)展。”〔28〕指出古文運動與新樂府運動出于相同的思想主旨，因而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有趨同之處，所論極為精辟。

以上概述了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在思想主旨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層面與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契合一致，下面從實踐層面說明古文運動與新樂府運動是如何在貞元科舉改革的影響下逐步展開的。

韓愈及第前曾三試不中。貞元八年，陸贄知貢舉，改革詩賦取士原則，大放藝實之士，古文家梁肅、崔元翰通榜。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韓愈、李觀、歐陽詹都于本年及第，可見古文家們與科舉改革在思想上有某些一致性。而韓愈也在作于本年的《爭臣論》中表明了“修其辭以明其道”的文學主張，初步提出了古文運動的綱領(lǐng)。此后韓愈文名愈著，宣揚古文寫作，引致后進，并完善古文理論。至貞元后期，韓愈已經(jīng)在文壇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Γ⑿纬梢粋€古文創(chuàng)作團體。貞元十八至二十一年，權(quán)德輿知貢舉，加大科舉考試改革的力度。權(quán)德輿的思想和文學觀念與韓愈頗多契合之處，因此韓愈也成為通榜者之一，極力推薦古文作家。《唐摭言》卷8《通榜》：“貞元十八年，權(quán)德輿主文，陸傪員外通榜帖，韓文公薦十人于傪，其上四人曰侯喜、侯云長、劉述古、韋紓，其次六人：張苰、尉遲汾、李紳、張浚馀，而權(quán)公凡三榜共放六人，而苰、紳、浚馀不出五年內(nèi)，皆捷矣。”〔29〕據(jù)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張浚馀當為張后馀，韋紓當為韋群玉，另外還推薦沈杞、李翊①。十人中尉遲汾、侯云長、沈杞、李翊于十八年進士及第，侯喜十九年及第，韋群玉、劉述古二十一年及第。權(quán)德輿掌貢舉的三年中錄取了七人，而這三年也是科舉考試改革最終完成的時期。天下士人于是紛紛以韓愈為宗，投其門下，研習古文。可見，古文運動是隨著科舉考試改革的開展、完成而逐步發(fā)展、壯大的。

新樂府運動以李紳、元稹、白居易為代表。三人均于貞元年間奔走于科場，深受科舉文化影響。白居易貞元十六年進士及第，此為高郢知貢舉的第二年，正大力實行科舉改革，抑浮華，以經(jīng)藝為進退。白居易順應(yīng)了這一潮流，遂一舉擢上第。李紳則是韓愈推薦的十人之一，屬韓門弟子，當受韓愈復(fù)古思想的影響。三人中，李紳最早開始創(chuàng)作新樂府諷喻詩，就是將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的方法和宗旨運用于詩歌領(lǐng)域。據(jù)査屏球的考證，李、元、白三人聚合于貞元二十年，他們的新樂府諷喻詩創(chuàng)作始于永貞年間〔30〕，而這正是權(quán)德輿科場改革大獲成功、對士人影響最巨之時。從二者思想的契合性和發(fā)展的同步性上，不難看出科舉改革對新樂府運動的促成作用。

綜上所論，廣德至貞元年間，主要由權(quán)知貢舉的中書舍人來完成的科舉考試改革，受當時儒學復(fù)古、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影響而逐步展開，又通過科場文化對士人產(chǎn)生廣泛影響，直接促成了中唐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

四、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與座主門生唱和

唐代舉子在考試前向主司獻詩，或在及第后以詩致謝，是很平常的事情。這在初盛唐，只是偶一為之；中唐以后，隨著座主門生關(guān)系的形成，座主與門生之間的唱和遂逐漸演變?yōu)橐环N風氣。

座主與門生的關(guān)系，是從兩漢察舉制度遺留下來的。天寶末，皇甫冉在獻給主司陽浚的詩中說：“郢匠掄材日，轅輪必盡呈。敢言當一干，徒欲隸諸生。”（《上禮部楊（按當作陽）侍郎》）已將主司與舉子的關(guān)系比附為師生關(guān)系。大歷三年高拯進士及第后作《及第后贈試官》，稱主司薛邕為試官，而不稱座主。李端落第后作《下第上薛侍郎》，也未稱座主。而閻濟美于大歷七年或八年下第后，作《下第獻座主張謂》，則將主司稱為座主，這說明大歷時期座主、門生的稱謂尚未廣泛使用。吳宗國先生指出：“進士及第后參拜主司，在大歷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的儀式。……正是在參拜主司逐漸制度化的過程中，座主、門生關(guān)系在建中、貞元之際最后確定下來。”〔31〕

座主與門生的關(guān)系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利益關(guān)系。柳宗元在寫給座主顧少連的信中說：“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32〕門生應(yīng)對座主報恩是當時一種普遍的社會觀念，而座主一般也會對門生加以提攜。座主與門生形成一種互利的政治關(guān)系，進而結(jié)為朋黨，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是構(gòu)成中晚唐黨爭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在詩歌酬唱盛行的唐代，座主與門生之間也最易唱和往還。

自貞元以后，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的情況更加普遍，大多數(shù)科舉考試都由中書舍人或曾任中書舍人的官員來主持。中書舍人是“文士之極任，朝廷之盛選”，多為一時知名文士，因此也主持了大多數(shù)的座主門生唱和。

最為常見的是門生及第后上詩拜謝座主。貞元十二年，孟郊進士及第，作《登科后》，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之句流傳千古，又有《擢第后東歸書懷獻座主呂侍郎》。呂侍郎即禮部侍郎呂渭，曾任中書舍人。詩中贊譽呂渭“寶鏡無私光”，并致感恩之意，末云“松蘿雖可居，青紫終當拾”〔33〕，望座主進一步汲引。楊巨源貞元五年及第后有《懷德抒情寄上信州座主》詩，拜謝被貶為信州刺史的座主劉太真。此類詩雖不免感恩的俗套，但作者多為蹭蹬科場多年的寒素之士，對座主的謝恩詩頗能表達他們的真情實感，其中不乏佳作。

貞元后期，隨著座主門生關(guān)系日趨穩(wěn)固，座主門生之間開始進行一定規(guī)模的宴飲唱和活動。

白居易于貞元十六年中書舍人高郢下及第。《白居易集》卷13有《與諸同年賀座主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蕭尚書亭子》詩，題注云：“座主于蕭尚書下及第。得群字韻。”按貞元十七年冬，高郢遷太常卿①，詩當作于此時。蕭尚書即蕭昕，高郢于寶應(yīng)二年蕭昕下及第。高郢的門生同賀座主升遷，宴會地點又在高郢的座主家里，這無疑是一場盛會。座主與門生，又與門生的門生之間，唱和往還是必不可少的，可惜諸公所作已不可見，僅存白居易詩可供我們略窺當年的詩酒盛況：“寵新卿典禮，會盛客征文。不失遷鶯侶，因成賀燕群。池臺晴間雪，冠蓋暮和云。共仰曾攀處，年深桂尚薰。”〔34〕這樣的盛會說明此時座主門生間的宴飲唱和已成風氣。同這一時期的大多數(shù)門生一樣，白居易終生對座主感恩戴德。元和九年冬，白居易授太子左贊善大夫，重回長安，次年春作《重到城七絕句#8226;高相宅》：“青苔故里懷恩地，白發(fā)新生抱病身。涕淚雖多無哭處，永寧門館屬他人。”〔35〕此時高郢已卒，白居易憑吊座主故宅，懷恩之情依舊不減及第之時。

元和十一年，中書舍人李逢吉知貢舉。《唐摭言》卷7《好放孤寒》云：“李涼公下三十三人皆取寒素。時有詩曰：‘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爛銀文似錦，相將白日上青天。’”〔36〕本年登第的周匡物有《及第后謝座主》，姚合有《杏園宴上謝座主》，都對座主倍加感激。姚合后又多次與座主唱和，現(xiàn)存《和座主相公雨中作》、《和座主相公西亭秋日即事》詩，皆為和李逢吉而作，惜李氏原詩已不可見。《和座主相公西亭秋日即事》詩云：

西亭秋望好，寧要更垂簾。夫子墻還峻，酂侯宅過謙。微風紅葉下，新雨綠苔黏。窗外松初長，欄中藥旋添。海圖裝玉軸，書目記牙簽。竹色晴連地，山光遠入檐。酒濃杯稍重，詩冷語多尖。屬和才雖淺，題高免客嫌。〔37〕

以小巧細碎的筆法寫自然山水，“詩冷語多尖”一句概括自己的詩風，極為妥帖。

寶歷元年（825）、二年（826），中書舍人楊嗣復(fù)權(quán)知貢舉。《唐摭言》卷3載，大和元年（827），楊嗣復(fù)之父楊於陵以守右仆射致仕，自東都歸長安，嗣復(fù)率眾門生迎于潼關(guān)，既而大宴于新昌里第。《新唐書》卷174《楊嗣復(fù)傳》也記載此事：“嗣復(fù)領(lǐng)貢舉時，於陵自洛入朝，乃率門生出迎，置酒第中，於陵坐堂上，嗣復(fù)與諸生坐兩序。始於陵在考功，擢浙東觀察使李師稷及第，時亦在焉。人謂楊氏上下門生，世以為美。”〔38〕楊汝士于筵上賦詩慶賀，白居易、許渾有詩酬和。白居易詩云：“可憐玉樹連桃李，從古無如此會榮。”〔39〕父子兩代門生共聚一堂，可見此時座主門生關(guān)系之穩(wěn)固，宴飲唱和之盛行。

王起于長慶、會昌年間兩度掌貢舉。長慶元年（821），以中書舍人參與貢舉覆試，后被任命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次年貢舉，但于本年十月八日即正拜禮部侍郎，連知二年、三年兩春貢舉；會昌三年（843），以吏部尚書權(quán)知貢舉，遷左仆射，復(fù)知四年春貢舉。王起于會昌三年一榜秉公錄取，大放孤寒，形成不放權(quán)貴子弟的局面，引起很大震動。據(jù)《唐摭言》卷3記載，華州刺史周墀，為王起長慶二年知貢舉時門生，此時賦詩寄賀云：“文場三化魯儒生，三十余年振重名。曾忝木雞夸羽翼，又陪金馬入蓬瀛。雖欣月桂居先折，更羨春蘭最后榮。欲到龍門看風雨，關(guān)防不許暫離營。”（《賀王仆射放榜》）王起作《和周侍郎見寄》酬之：“貢院離來二十霜，誰知更忝主文場。楊葉縱能穿舊的，桂枝何必愛新香。九重每憶同仙禁，六義初吟得夜光。莫道相知不相見，蓮峰之下欲征黃。”〔40〕于是，一榜進士22人皆賦詩唱和，蔚為大觀。《唐摭言》將各人所作詩一一摘錄，使我們得見當日諸公的文采風流。這是晚唐最著名的一榜，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座主門生唱和。

宣宗大中以后，權(quán)豪把持科舉已成定勢，所放皆為權(quán)貴子弟，孤寒子弟無仕進之途，座主門生間的唱和也漸趨式微，貞元至會昌年間的盛況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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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尹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