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延安時期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對當代魯迅思想的傳播和接受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從左翼文化多元構成的角度回溯這一評價,其存在著用左翼革命倫理掩蓋左翼文化多元性,以及多重魯迅評價的模糊性。究其原因,毛澤東對魯迅評價的模糊性源于建立文化統一戰線的政治策略,以及通過魯迅公眾影響建構延安新民主主義文藝思想的敘事策略。
〔關鍵詞〕 延安時期;魯迅文化;毛澤東;統一戰線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1-0186-06
建國后相當長時間內,魯迅思想的傳播和接受都受到毛澤東在延安時期對魯迅評價的影響。毛澤東對魯迅革命史價值的闡釋使魯迅思想傳播和接受進入一個新的空間,同時也將魯迅作為一個文化人的政治地位提高到空前的高度,但隨著新時期“解放思想”大旗的出現和學界對魯迅思想認識的加深,毛澤東的魯迅評價也受到學界的普遍質疑。學界質疑的焦點在于:毛澤東政治化的魯迅評價致使了魯迅思想傳播和接受的庸俗化和空洞化,在提高魯迅政治、文化地位的同時,扼殺了魯迅思想的現實生命力,即造成魯迅的“神化”或“圣化”。不能不提到的是,這一時期學界對毛澤東魯迅評價產生質疑的總體背景是在“文革”之后,知識分子對于文化的獨立性有著強烈的向往,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化精神的象征,純粹政治化的公眾形象必然為知識分子所不滿。但是,隨著當前左翼文化精神的復蘇,知識分子的政治革命價值不再被當作詬病的先天不足,毛澤東對魯迅評價的意義和不足也就可以更理性地考察和反思。
一、所指的困惑——毛澤東論魯迅的模糊性
毛澤東的魯迅評價對魯迅傳播的影響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對魯迅精神的闡發,再是對魯迅革命史及文化史地位的確立。就兩者的關系來說,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基于毛澤東所闡發的魯迅精神,魯迅空前的政治和文化地位便水到渠成地被確定起來。所以說,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闡發是其魯迅評價的核心部分。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闡發主要體現在其1937年10月19日在陜北公學紀念魯迅逝世周年大會上的講話①和《新民主主義論》中。在《論魯迅》中,毛澤東用高度概括的語言總結了魯迅精神的三個特點: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而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又作出了“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1〕的著名評價,從而確立了魯迅是“現代中國的圣人”〔2〕、“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3〕的崇高文化地位。
不可否認毛澤東對魯迅精神概括的全面性和合理性,但作為一次學術史和文化史的回溯,我們不僅要了解字面的“魯迅精神”,還要洞悉這些精神特質的具體所指,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對毛澤東的魯迅評價有更加理性的認知。考察毛澤東論魯迅的具體所指,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從論點回到論據——正是在這個層面,毛澤東論魯迅的模糊性特點便顯露了出來。首先看毛澤東在《論魯迅》中的論據情況。作為一篇演講辭,《論魯迅》不可能展開充分的論述,毛澤東對魯迅精神三方面內涵的闡發沒有引用太多例證:論述魯迅具有“政治遠見”時引用了魯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作為證明;論述魯迅的“斗爭精神”時用魯迅“看清了政治的方向,就向著一個目標奮勇的斗爭下去,決不中途妥協投降”〔4〕的實際行為作根據;論述魯迅的“犧牲精神”,又運用了魯迅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打落水狗”來作為例證。總體而言,毛澤東引用的例證都能夠反映出魯迅為人、做事的一貫立場,但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這些例證中所體現出的精神指歸與毛澤東的概括并不完全吻合。譬如,毛澤東稱贊魯迅的“政治遠見”,在一定程度上是指魯迅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的。他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5〕;指魯迅在《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中肯定了“各派聯合一致抗日”的主張。〔6〕然而事情的原委我們都知道,是因為“兩個口號”的論爭公開了魯迅與周揚之間的矛盾,“托派”分子陳仲明乘機拉攏,魯迅從抗日大義出發表明自己堅持抗日的立場。〔7〕魯迅的這種表態并不意味著向周揚等人妥協,也不能說明魯迅是站在中國共產黨的立場上痛斥“托派”。魯迅所表現出來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操守和良知,并不能充分說明毛澤東意義上的“政治遠見”。所以,毛澤東在論述魯迅中將兩者聯系起來,就存在脫離魯迅精神主體的“誤讀”現象,使其論述的具體所指顯得曖昧不明。
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又用形象化的語言概括魯迅精神:
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8〕
從學理的角度,毛澤東的這段文字更準確地說是“論斷”而非“論述”,因為其沒有采用任何論據,其觀點的權威性直接來自毛澤東個人的政治地位。正是如此,從接受的角度,我們無從知道魯迅如何體現出他的“骨頭是最硬的”、是“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我們也無從知道如何做才能像魯迅一樣“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進而成為“骨頭最硬”的“民族英雄”。當然,我們應該在怎樣的程度和立場上理解魯迅是“現代中國的圣人”、“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就顯得模糊不清。
其實,就根本原因而言,毛澤東論述魯迅的模糊性源于“左翼”精神的多元構成。毛澤東所闡發的魯迅精神,最核心的部分是魯迅在“左翼”道路上堅決的斗爭精神,但左翼精神的構成卻是多元的。著名學者王富仁曾經將左翼文學概括為四個層次:“第一個是魯迅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所體現的”;“第二個更接近魯迅的一個層次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作為自己的話語形式但實際追求的是像魯迅那樣的獨立精神的(指以胡風為代表的一類知識分子——引者注)”;“第三個部分是像李初梨包括郭沫若成仿吾等人,這些人所從事的活動是文學活動,但他們是依照革命和不革命,依照對待國民黨政權的態度來評價人的價值”;“第四個方面,從發展的角度來說就是周揚,周揚可以說到后來成了毛澤東的政治話語的文學闡釋者,是完全政治化了,是依照一種政治的領導來決定自己的理論取向。”〔9〕王富仁對左翼文學內部層次的區分,依據了左翼知識分子精神本質的內在區別。其實,即使我們不作如此細致的區分,左翼知識分子也至少可以分成兩類:一類知識分子站在獨立知識分子的立場上,從追求個體獨立、自由的角度進入左翼陣營當中;還有一類知識分子則是站在政治集團的立場上,為了政治集團的需要而進行左翼活動。兩類知識分子在當時同處弱勢的地位,他們的身上都體現出了堅韌不拔,視死如歸的高尚品質,都可以說具有“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都是“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的優秀分子,但他們所堅持的立場、追求的目標卻大不相同。在這兩類知識分子當中,魯迅顯然屬于前者,而毛澤東所要闡發的“魯迅精神”卻是后者。因此,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闡發對于對魯迅有不同了解的人來說意義是不同的,也難免存在著模糊性。
在另一個方面,毛澤東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對魯迅的論述也存在著前后不符的情況。前文已提到毛澤東對魯迅的定位是“現代中國的圣人”、“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但在另外的場合,毛澤東對魯迅的看法又顯得與這種定位不相符合。在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毛澤東談到了對魯迅雜文的看法:
“還是雜文時代,還要魯迅筆法。”魯迅處在黑暗勢力統治下面,沒有言論自由,所以用冷嘲熱諷的雜文形式作戰,魯迅是完全正確的。我們也需要尖銳地嘲笑法西斯主義、中國的反動派和一切危害人民的事物,但在給革命文藝家以充分民主自由、僅僅不給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陜甘寧邊區和敵后的各抗日根據地,雜文形式就不應該簡單地和魯迅的一樣。〔10〕
這段話在字面意義上是指導延安作家不應該簡單地學習魯迅,應該在不同的政治環境下采取不同的寫作形式,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也隱含著魯迅雜文的時代已經過去的意思。此外,在1938年徐懋庸到延安后向毛澤東報告“兩個口號”論爭的情況時,毛澤東做了這樣的表態:“當然,如你所說,在某些具體問題上,魯迅可能有誤會,有些話說的不一定恰當。但是,你今天也說,那是因為他當時處境不自由,不能廣泛聯系群眾的緣故。”〔11〕這也就是說,魯迅在進行文學創作和革命斗爭的過程中存在著脫離群眾的情況。另外,毛澤東還寫信給周揚說魯迅創作的小說過于黑暗,表現光明不足等等〔12〕。這就讓人困惑了,這樣的一個作家有什么資格成為“現代中國的圣人”并代表“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澤東對魯迅的論述具體的所指到底是什么,我們無從知曉。
在知道了毛澤東論述魯迅的模糊性后,現在的問題是:毛澤東為什么會在論述魯迅的過程中存在模糊性?是他對魯迅把握不足,還是有意而為之的策略?毛澤東論述魯迅有沒有明確的所指,如果有,他又為什么制造這種模糊呢?
二、“第一個是團結”——毛澤東論魯迅的政治策略
如果說毛澤東對魯迅精神闡發的模糊性源于左翼精神內在的差異性,那么毛澤東對于這種差異應該明了。“左聯”的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國共產黨的直接領導(左聯重要人物周揚就宣稱他是一個職業革命家〔13〕),對于左聯內部的矛盾沖突,毛澤東不可能沒有耳聞;即使毛澤東不知道此前“左聯”內部的矛盾,那么“兩個口號”論爭使“左聯”內部矛盾公開化,毛澤東不可能完全不知。有材料顯示,在左聯內部出現“兩個口號”論爭的時候,延安也就此問題展開過討論。毛澤東在會見徐懋庸時就說:
這個爭論,是在路線政策轉變關頭發生的。從內戰到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一個重大轉變。在這樣轉變過程中,由于革命陣營內部理論水平、政策水平的不平衡,認識有分歧,就要發生爭論,這是不可避免的。其實,何嘗只有你們在爭論呢?我們在延安,也爭論得激烈。不過你們是動筆的,一爭爭到報紙上去,就弄得通國皆知。我們躲在山溝里面爭論,所以外面不知道罷了。〔14〕
這個材料說明,毛澤東對于“兩個口號”的論爭不僅了解,而且還有深入分析,對于造成雙方分歧的原因也有自己的判斷。另有材料也說明這一點:在1937年5月,文協召開兩次會員座談會,討論由上海左翼文藝運動引起的“兩個口號”的論爭問題。根據負責這次座談會的一位同志回憶,當時他曾就“兩個口號”的論爭問題,問過毛澤東同志,毛澤東同志笑著回答:“兩個口號都是對的。不過,一個有立場,一個沒有立場。”〔15〕可見,在毛澤東《論魯迅》發表以前,毛澤東對于左翼陣營內部的分歧非常清楚,不可能不知道魯迅的立場與延安立場之間的差異。這就可以判斷,毛澤東對魯迅精神闡發的模糊性不是他不了解魯迅而致,而是刻意而為之:有意利用表述的模糊性來消解魯迅精神與延安文化精神之間的差異性。毛澤東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覺得答案有兩個:一、利用對魯迅形象的塑造完成對中國共產黨自身文化形象的塑造,從而在抗日統一戰線中獲得文化領導權和輿論主導權;二、針對延安文化界復雜的構成,利用魯迅的權威確立中國共產黨對邊區文化領導的權威性。
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魯迅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影響力可以說是無人可以媲美,特別是他對于中國青年“左翼”知識分子的號召力,更是無人可以代替。因此,在魯迅生前和死后,都有各種各樣的政治力量注意到魯迅的價值,希望能獲得魯迅的文化資源。中國共產黨在很早的時候就注意到魯迅的價值,對魯迅的爭取可以追溯到“左聯”建立之時,但中國共產黨公開對魯迅資源的爭取則是在魯迅逝世時的通電上。
在魯迅逝世的時候,中國共產黨共發出三份通電,分別電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魯迅遺孀許廣平女士和南京國民政府及中國國民黨。三份通電給予了魯迅高度的評價,把魯迅定位為“做了中華民族一切忠實兒女的模范,做了一個為民族解放社會解放為世界和平而奮斗的文人的模范”、“最偉大的文學家,熱情追求光明的導師,獻身于抗日救國的非凡領袖,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友”,被認為“永遠與人民大眾一起與人民的敵人作戰,他永遠站在前進的一邊,永遠站在革命的一邊,他喚起了無數的人們走上革命的大道,他扶助著青年們,使他們成為像他一樣的革命戰士,他在中國革命運動中立下了超人一等的功績”〔16〕,從而將魯迅提高到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空前絕后的位置。應該說,中國共產黨對魯迅的評價是客觀公正的,能在國民黨盡量淡化魯迅意義的時候提出魯迅的價值也充滿了正義感,因此這也使中國共產黨獲得了眾多魯迅擁護者、中國廣大知識分子的同情和支持。不過,評價也是一種塑造,當中國共產黨對魯迅進行評價的時候,也是對魯迅在大眾心目中的形象進行了一次塑造;而在公共傳播領域對魯迅進行一次塑造也是對塑造者自身——中國共產黨大眾形象的一次塑造。當魯迅被塑造成中華民族“忠實兒女”,為民族解放社會解放為世界和平而奮斗的“文人模范”,追求光明的“導師”的時候,中國共產黨也向廣大知識分子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和文化立場。而且,通電將魯迅定位為“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友”,這顯然在高度評價魯迅的同時也展示了中國共產黨存在的合法性、正義性和先進性。同時,中國共產黨分別通電全國、魯迅遺孀和國民黨政府的做法,也展示了中國共產黨追求正義、充滿溫情的一面,無疑也為其獲得廣大知識分子支持,提高其文化、輿論領域的號召力打下基礎。
但通電僅僅達到的是使魯迅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同路人”——魯迅還只是“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友”。它雖然能夠提高中國共產黨在文化界的號召力,但還不足以使中國共產黨完全取得文化統一戰線中的領導權。所以魯迅必須成為中國共產黨中的一員,只有這樣,中國共產黨才可能完全擁有統一戰線中文化和輿論的絕對領導權。這就構成了毛澤東在魯迅逝世周年紀念大會上講話的政治背景。
在《論魯迅》中,魯迅形象與“通電”中魯迅形象的唯一變化在于:魯迅已不僅僅是“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友”,而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也就是說是沒有黨籍的中國共產黨員。〔17〕雖然毛澤東知道魯迅與中國共產黨內的左翼知識分子存在著分歧,而且是本質的分歧,但雙方也并不是沒有共同點,魯迅能與中國共產黨內知識分子組成左翼聯盟也確證了這種共同性的存在——雙方都不滿意國民黨專制統治。因此,毛澤東就圍繞著斗爭精神,提出了魯迅精神的三個特點: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雖然,這三個方面在本質上存在差別,但在字面上卻是統一的。毛澤東利用了語言的模糊性消解了中國共產黨與魯迅之間的現實差距,從而使魯迅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員,在提高魯迅地位的時候也確立了自己對于統一戰線中文化和輿論的絕對領導權。
毛澤東魯迅論述的模糊性還存在更為現實的邊區內部原因。毛澤東在陜北公學進行《論魯迅》演講的時候,陜北公學和陜甘寧邊區已經充斥著大量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陜甘寧邊區正處于外來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內遷高峰的前期。資料顯示:1937年8月至10月,僅八路軍南京辦事處就將700余人送往延安。〔18〕1938年初,經由西安到延安的青年學生就有2288人,年底單從武漢一地就去了6000人。〔19〕1938年是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到達延安的高峰期,在1937年10月毛澤東在陜北公學發表演講的時候,延安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的問題自然已經顯露了出來。而就陜北公學的學生構成來說,“學員來自四面八方:有共產黨員,也有國民黨員;有工人,也有農民;有漢族,也有少數民族;有紅軍,也有國統區來的干部;有十幾歲的青年,也有年過半百的老人。這樣的學校,在中外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20〕。那么可不可以推論毛澤東關于魯迅的演講有針對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大量介入延安這種情況呢?答案是肯定的。
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奔赴延安,自然對中國共產黨的信仰和主張持肯定的態度,但在來延安的動機上又存在著復雜的因素。朱鴻召在《延安文人》一書中,將奔赴延安的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分成叛逆者、追求者和流亡者,比較符合當時的歷史現實,那些不遠萬里、歷經辛苦的延安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在選擇延安的動機上的確存在著復雜性。〔21〕蕭軍到達延安最初動因就是“到五臺山前線打鬼子”〔22〕;何其芳到延安則更有復雜的思緒:
我那時是那樣狂妄,當我坐著川陜公路上的汽車向這個年輕人的圣城進發,我竟想到了倍納特#8226;蕭離開蘇維埃聯邦時的一句話:“請你們容許我仍然保持批判的自由。”〔23〕
這些材料雖然顯示在毛澤東《論魯迅》講話之后,但卻具有充分的代表性,能夠說明當時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的復雜心態。外來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復雜性,必然使延安當局充分“消化”他們感到困難,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是千絲萬縷:首先,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多參與或了解“左聯”解體前內部的斗爭,這使他們之間存在著融合的芥蒂;其次,外來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在秉性上與延安本土知識分子、官兵之間也存在差距并出現分歧。毛澤東1938年曾就這個問題做過專門講話:
亭子間的人弄出來的東西有時不大好吃,山頂上的人弄出來的東西有時不大好看。有些亭子間的人以為“老子是天下第一,至少是天下第二”;山頂上的人也有擺老粗架子的,動不動,“老子二萬五千里”。〔24〕
這里的“亭子間”和“山頂上”的人分別影射出外來和本土兩類知識分子,他們之間的分歧也說明兩類知識分子之間的矛盾。我相信這種矛盾不僅僅在1938年之后才出現,它要求作為領袖的毛澤東采取措施,將這些充滿矛盾和斗爭的知識分子團結起來,并使他們對黨的領導產生信服。
要團結這些知識分子,必須為他們確立一個文壇領袖。這個領袖就是魯迅——對于各類知識分子來說,他們對魯迅都充滿感情和敬意。各類知識分子之所以發生爭執,原因在于他們都想充分體現自我的價值,而他們所要體現的價值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為了理想和追求作出了艱苦的努力和巨大的付出;盡管他們作出努力和付出的動機是不一致的,但他們首先需要的是中國共產黨能夠肯定他們的努力。因此,毛澤東從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來闡發魯迅精神,對于各類知識分子都是一種安慰。當然,這種安慰模糊了他們之間的深層分歧,這種分歧最終表現了出來,但在當時這種論述的現實作用卻不能抹煞。①
可以看出,毛澤東對魯迅精神闡發的模糊性源于政治需要的策略性,而最根本的宗旨則是他談到的“統一戰線”的原則:第一個是團結,第二個是批評、團結和改造。〔25〕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正面闡發便印證了第一個原則:第一個是團結。
三 “留白”的藝術——毛澤東論魯迅的敘事策略
如果說毛澤東對魯迅精神的正面闡發體現出毛澤東“第一個是團結”的統一戰線原則,那么毛澤東對魯迅的否定則反映出統一戰線政策的第二個原則:“第二個是批評、團結和改造。”要理解毛澤東在論述魯迅當中前后不一致狀況的原因,我們必須了解這兩類闡述之間的結構關系,從而把握住毛澤東論述魯迅的敘事特征。
有學者已經認識到:毛澤東在革命精神上肯定了魯迅,而在文學上又實際否定了魯迅〔26〕,我覺得這種表述并不完全確切和周詳。毛澤東對魯迅的肯定和否定體現出下列三種關系特征。
第一,在場合上,毛澤東肯定魯迅的言論多發表在公開場合,表達很直接;而否定魯迅的言論則多在私下場合,表達也很含蓄。前文提到,毛澤東對魯迅的肯定主要表現在《論魯迅》和《新民主主義論》中。《論魯迅》首次發表的場合是1937年10月19日延安陜北公學紀念魯迅逝世周年大會,屬于非常公開的場合;而《論魯迅》首次紙面發表于1938年上海出版的《文獻》雜志第2期,可見毛澤東對《論魯迅》內容的信心是超越陜甘寧邊區、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中國共產黨黨內特征的,具有非常的公開性。《新民主主義論》首次發表則是在1940年1月9日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講演,載于1940年2月25日延安出版的《中國文化》創刊號,同年在延安出版的《解放》第98、99期合刊登載。而且,《新民主主義文化論》作為延安文化界權威的學習材料,其影響之廣,可以想象。可見,毛澤東對魯迅的肯定多具有公開性,某種程度上還具有宣言的特征。相比較而言,毛澤東對魯迅的否定除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在公開場合含蓄地對魯迅的雜文提出不同意見,其他場合都是非常私人化的(見列表)。

第二,毛澤東對魯迅的否定都是以不推翻對魯迅的肯定評價為前提。毛澤東在否定魯迅的表態當中都會強調這種否定的前提,使否定只存在于一定的范圍和限度之內,不與其對魯迅總體的肯定產生沖突。譬如,當他在對徐懋庸談話時指出“在某些具體問題上,魯迅可能有誤會,有些話說的不一定恰當”,馬上又來進行一次轉折:“那是因為他當時處境不自由,不能廣泛聯系群眾的緣故”。〔31〕毛澤東這次對魯迅的否定中進行了兩次界定,第一,魯迅的誤會是在“某些具體問題上”(不具有普遍性);第二,魯迅出現這樣的問題存在客觀原因:“當時處境不自由,不能廣泛聯系群眾的緣故”。這使毛澤東對魯迅的否定就呈現出特殊性和暫時性的特點,不具有普遍意義。再如,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魯迅雜文的否定,毛澤東首先承認了魯迅在他所處時代進行雜文創作的價值和意義,而后具體分析指出在陜甘寧邊區和敵后各抗日根據地“雜文形式就不應該簡單地和魯迅的一樣。”這樣講隱含的意思是:魯迅雜文的精神是正確的,但我們應該靈活變通進行學習。雖然在本質上的確要求作家放棄魯迅雜文的“暴露”傳統,但在表達上,他又將放棄“暴露”的雜文創作包含在魯迅精神當中。這是一種語言策略,也是毛澤東敘事策略的一種表現。
第三,毛澤東肯定魯迅是戰略意義上的考慮,具有模糊性,不具有文化意義上的具體針對性;毛澤東否定魯迅則是清晰的,有著文化意義上的具體針對性。我這里所說“文化意義上的具體針對性”以對延安文學發展是否具有直接指導意義而判定。前文已述,毛澤東肯定魯迅的戰略意義,是為了確立中國共產黨在文化上的絕對領導權,但此時魯迅的公眾形象是模糊的,我們雖然知道魯迅是“現代中國的圣人”,代表“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但我們無從知曉如何從魯迅本身獲得現實的指導作用,也無法從魯迅自身獲得自我提高的資源——因為毛澤東所闡發的“魯迅精神”代表了多種理解的可能。而毛澤東否定魯迅的情況就不同了。雖然毛澤東否定魯迅多在私下場合,但卻有著鮮明的現實針對性,直接指導延安文化、文學的走向。譬如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很委婉、也很局部地否定了魯迅雜文的當下意義,但卻明確提出了對延安作家創作的要求——要“歌頌”而不是“暴露”〔32〕,直接影響了此后延安文學的走向。再譬如,毛澤東和蕭三談到《聊齋志異》是“社會小說”,而不是魯迅所說的“怪異小說”的時候,這次私人的談話也代表了毛澤東對延安文學當下創作的一種看法。毛澤東在肯定《聊齋志異》是“社會小說”時還說出了原因:“蒲松齡很注重調查研究。他泡一大壺茶,坐在集市上人群中間,請人們給他講自己知道的流行的鬼、狐故事,然后回去加工。不然,他哪能寫出四百幾十個鬼與狐貍精來呢?”〔33〕毛澤東這樣說我們就比較熟悉了,這是他一貫對延安小說創作者提出的要求:深入群眾、注重調查研究。毛澤東1938年在魯藝講話時就提出創作“到群眾中去,不但可以豐富自己的生活經驗,而且可以提高自己的藝術技巧。夏天的晚上,農夫們乘涼,坐在長凳子上,手執大芭蕉扇,講起故事來,他們也懂得胡適之先生的八不主義,他們不用任何典故,講的故事內容卻是那么豐富,言辭又很美麗”〔34〕。《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也提到作家“要深入工農兵群眾、深入實際斗爭的過程中”〔35〕,可見毛澤東私下的談話也不是隨便說說,代表了他一貫堅持的文化方向。可以說,毛澤東對魯迅的否定都具體影響到了延安文化、文學發展的方向。
從毛澤東肯定魯迅與否定魯迅之間存在的三種關系,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一、在毛澤東對魯迅的總體論述中,魯迅在現代中國“圣人”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二、盡管魯迅的“圣人”地位不可動搖,但魯迅精神的闡釋權不是來自魯迅文化與文學實踐本身,而是來自中國共產黨、或者說毛澤東本人的文化和文學思想。從根本上說,確立魯迅的“圣人”地位是為了確立中國共產黨在文藝領導上的權威性,而把握魯迅精神的闡釋權又直接使邊區文化發展沿著中國共產黨既定的文化方向而不會偏離到別的軌道。這樣,毛澤東論魯迅的敘事策略也彰顯了出來:在確立魯迅崇高地位的模糊性中,魯迅闡釋成為一個開放的結構,它使魯迅的文化資源可以不斷開發和利用,魯迅的形象也在不斷開發中被不斷塑造和改寫。
毛澤東論魯迅模糊性的敘事藝術就如同中國國畫藝術中的“留白”,它利用廣闊的空間,使畫的接受者對畫面產生多重的想象——這些想象有時已經超越了畫本身所能涵蓋的意義。毛澤東論魯迅的模糊性就是“留白”,他使魯迅成為一個可以不斷闡釋的文化載體,讓“圣人”的魯迅成為其文藝思想的代言人,而其自己又在“空白”中代言了真實的魯迅。而這個“魯迅”正是我們從上世紀40年代開始,一直到文革結束所接受、所了解的那個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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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周揚.與趙浩生談歷史功過〔J〕.新文學史料,19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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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八路軍南京辦事處紀念館.抗戰初期的八路軍駐南京辦事處〔M〕.南京大學出版社,198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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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孫國林.中國不會亡,因為有陜公——陜北公學掠影〔J〕.黨史文匯,2005,(11).
〔21〕朱鴻召.延安文人〔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
〔22〕黃樾.延安四怪〔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187.
〔23〕何其芳.一個平凡的故事〔A〕.何其芳文集:第2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23.
〔24〕毛澤東.統一戰線同時是藝術的指導方向〔A〕.毛澤東文藝論集〔M〕.13.
〔25〕毛澤東.文化工作中的統一戰線〔A〕.延安文藝叢書#8226;文藝理論卷〔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57.
〔26〕袁盛勇.延安時期“魯迅傳統”的形成(上、下)〔J〕.魯迅研究月刊,2004,(1、2).
〔28〕〔33〕蕭三.毛澤東的兩次謁見〔A〕.艾克恩.延安文藝回憶錄〔C〕.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41,41.
〔34〕毛澤東.在魯迅藝術學院的講話〔A〕.毛澤東文藝論集〔M〕.15-16.
(責任編輯:尹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