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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魯迅”與“啟蒙魯迅”

2011-01-01 00:00:00彭小燕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1年3期

摘要:在一定程度上,竹內邏輯內的“文學魯迅”與“啟蒙魯迅”能夠構成某種原型性的“魯迅像”。竹內的“文學魯迅”既不是一般意義上創作了文學作品的魯迅,也不是一般意義上對魯迅文學作品的泛指,他的“文學魯迅”根深蒂固地聯系著魯迅自我生命內部的某種生成機密,指向某種深隱難見的“使魯迅成為魯迅的原理”,指向魯迅與其“虛無境遇”的遭際、糾葛,直至決絕反抗。對于生成于“文學魯迅”,看上去顯而易見的“啟蒙魯迅”,竹內雖然極為敬仰,卻缺乏深度探究的興味。盡管如此,在其《魯迅》之中,還是能夠見出“啟蒙魯迅”屹立、作為于悲苦人間的“思想—實踐”秉性:身攜積極酣然的“戰士人格”,實施著執著改造中國文化、中國人、中國社會的思想創造與生存實踐。

關鍵詞:竹內好;文學魯迅;啟蒙魯迅;虛無境遇;戰士人格

“原型意義”大致是“基礎性意義”、“基本意義構成”的意思。在某種意義上,“竹內魯迅”就像一個不乏混沌、模糊的“生長源”,雖則混沌、模糊。卻畢竟具有可生長的基礎性能量;雖則具有可生長的基礎性能量,但也難掩其混沌、模糊的魅惑色彩。

先看竹內好自己的話:

這個混沌,把一個中心形象從中浮托上來,這就是啟蒙者魯迅,和純真得近似于孩子的相信文學的魯迅。這是個矛盾的統一,二律背反,同時存在。我把這看作他的本質。正像他那不僅不寬恕自己,也不寬恕別人的激烈現實生活,如果不與他對絕對靜止的希求結合起來考慮就將難以理解一樣,我愿意認為,這位近代中國杰出的啟蒙者,有著一顆和他形影相伴的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樸素之心。恐怕連魯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啟蒙者和文學者,這兩者在他那里一直互不和諧,卻又彼此無傷。{1}

這里的“啟蒙者和文學者”能夠提示我們什么呢?不妨接著看下面的評論:

事實上,“竹內魯迅”這筆遺產在竹內好的日本繼承者那里早有好的表現,竹內好的一些問題早已得到有效的修正。比如,丸山昇的魯迅研究以歷史主義的方法糾正了“竹內魯迅”過于強烈的玄學性格,還原了魯迅“革命人”的一面,就政治和文學的關系有著較竹內好更切近歷史實際的理解;伊藤虎丸則執著于竹內好近代批判的思維,將其玄學主題歷史化,他對魯迅留日時期思想的形成跟當時日本流行的西歐思想和文學之關系的探討,所謂“原魯迅”命題的提出,都可以糾正竹內好玄學主義的想當然,即使是關于“罪的自覺”的探討,似乎也因其基督教信仰更具親切感和可信性;木山英雄則立足知識者個人閱讀的立場,進入魯迅思想和作品的深處,探討魯迅之為魯迅的那些元素、方法、邏輯、風格,對魯迅的思想和文學深有了悟,別有會心,可謂發掘魯迅文學價值方面的竹內好的最佳繼承者,其感性、知性、理性并用的方法,有力地消除了“竹內魯迅”的神秘性,在竹內好開創的魯迅研究格局中把魯迅研究帶入了另一種勝境。{1}

雖然,這段文字的本意是要指出“竹內魯迅”的諸多有限以及后來者的相關業績,所悟甚深。但若將其與竹內好的《魯迅》結合起來思考,問題的另一面也較為清晰地、部分地呈現出來,不妨大膽設定而后去小心求證好了:早在20世紀40年代“竹內魯迅”指涉到的諸多“命題”,至少存在兩個頗為重大的“分命題”。其一,“文學者”魯迅,跟“罪的自覺”、“無”、“黑暗”以及“沉默”有關的,宗教的、殉教的、救贖的、自覺的、正覺的,無法說明的,使魯迅成為魯迅的“魯迅”;其二,“啟蒙者”魯迅,近乎歷史主題中的魯迅,啟蒙的、政治的、愛國的、民族主義的、革命的、實踐的,甚至學者的魯迅……。如果暫且承認這一設定的話,就日本魯迅研究界而言,于其一,人們不僅可以在伊藤虎丸的研究中部分地看到,更能在木山英雄關于《野草》的長篇討論中戚戚然地體察到——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高遠東斷言木山英雄“可謂發掘魯迅文學價值方面的竹內好的最佳繼承者”;于其二,人們不僅可以在“丸山魯迅”中更豐富、更具體、更清晰地看到,也能在伊藤虎丸的魯迅研究中相當豐富地見出。果真如此,“竹內魯迅”就像一棵碩大的樹干一樣在半個多世紀里枝葉繁茂地分枝開杈起來。引人注目的是,就上述兩個“分命題”而言,對它們的持續考察都誕生了不止一支的學術“巨木”。沿此邏輯,用一種顯得學理化的表述方式的話,我想說,“竹內魯迅”似乎確有某種原型性的、寓言式的意義。當然,“竹內魯迅”也遠不是沒有問題,毋寧說,“竹內魯迅”在其指涉的兩個重大“分命題”處都留下了有待澄清、大可以再度闡釋的空間。

簡言之,“竹內魯迅”的原型性內涵,是由“文學者”魯迅與“啟蒙者”魯迅共同構建的。

原型性意義之一:“文學魯迅”——深陷、直至崛起于“虛無境遇”的魯迅自我生命機密

竹內好的《魯迅》存在一個“注意力”異常集中的言說對象:“文學的魯迅”或曰“魯迅的文學”。竹內邏輯內的“文學魯迅”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創作了文學作品的魯迅,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魯迅文學作品的泛指,他的“文學魯迅”根深蒂固地聯系著魯迅自我生命內部的某種生長機密,是一個“深隱難見的魯迅”。換句話說,竹內好其實是要借“文學魯迅”這類語匯及其相關思路試圖弄清楚魯迅自我生命內在的某種精神機密的。他是否真的弄清楚了,可以另論,但他試圖這樣做的意圖卻非常明顯。

在竹內好的感悟里,魯迅首先顯現為一個“頑強地恪守著自己”的人(第3頁)。

魯迅度過的十八年文壇生活,就時間而言并不算長,但對中國文學來說,卻是近代文學的全史……每個時期都有一大批先覺者在混沌的內部斗爭之后紛紛落伍。……從“文學革命”之前一直存活到最后的,只剩下魯迅一個人。魯迅的死,不是歷史人物的死,而是現役文學者的死。……這兩種情形(指與“創造社”和“太陽社”的“惡戰苦斗”和與“文藝家協會”的“針鋒相對”——筆者),都在外觀上呈現為他要在文學的政治主義偏向中恪守文學的純粹。但另一方面,他……又顯示了對有閑文學進行激烈討伐的戰斗者姿態。于是,魯迅的崇拜者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庸,魯迅的論敵在他身上看到了機會主義,極端的贊美和極端的嘲罵便由此而生。然而不論是誰,都沒有以此來揭示魯迅生命的秘密。(第10-11頁)

那么,所謂“魯迅生命的秘密”究竟會是什么呢?竹內好繼續發問:

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者能在有生之年貫穿其全史(指中國的近、現代文學史——筆者),一般是很難想像的。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然而魯迅卻實現了這個近乎不可能的難題。在魯迅那里,這為什么會成為可能呢?(第11頁)

在現實世界里,他強韌的戰斗生活,從作為思想家的魯迅這一側面是解釋不了的。(第12頁)

對我來說,魯迅是一個強烈的生活者,是一個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魯迅文學的嚴峻打動了我。……現在我越發覺得魯迅的嚴峻并非簡單的嚴峻。我想知道這種嚴峻是怎么來的。我想拿我自身來比較,并想學他是怎樣才成為文學者的。(第39頁)

不難看到,竹內好對于“文學者魯迅”的“別有情意”。在他看來,“文學魯迅”那里似乎深藏著“魯迅之為魯迅”的“生命的秘密”,他并斷言這秘密是“從作為思想家的魯迅”那里解釋不了的。這真足以令人困惑。我感到,要理解“竹內魯迅”,需要首先弄明白竹內好所謂的“文學魯迅”究竟意味著什么。對此,他有時候的表達是相當明確的:

但我眼下的目標,卻不是作為思想家的魯迅,而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我是站在要把魯迅的文學放在某種本源的自覺之上這一立場上的。……如果勉強說的話,就是要把魯迅的文學置于近似于宗教的原罪意識之上。……“宗教的”這個詞很曖昧,我要說的意思是,魯迅在他的性格氣質上所把握到的東西,是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但他把握的方式卻是宗教的。……他的表達方式卻是殉教者式的。……他是作為一個文學者以殉教的方式去活著的。我想像,在活著的過程中某一個時機里,他想到了因為人得要生存,所以人才得死。這是文學的正覺,而非宗教的諦念,但苦難的激情走到這一步的表現方式,卻是宗教的。也就是說,是無法被說明的。正如前面所說,我對魯迅是否把死看作終極的行為類型是有疑問的。他喜歡使用的“掙扎”這個詞所表現的強烈而凄愴的活法,如果從中拋開自由意志的死,我是很難理解的。(第8—9頁)

道路無限,他不過是走在這無限之路上的一個過客。然而這個過客卻不知在什么時候把無限幻化為自己一身之上極小的點,并以此使自身成為無限。他不斷地從自我生成之深處噴涌而出,噴涌而出的他卻總是他。就是說,這是本源性的他。我是把這個他叫作文學者的。(第108頁)

在他,是有著一種除了稱為文學者以外無可稱呼的根本態度的。他似乎連小說都拋棄了。他的痛苦之深,以至于深到無法把對象世界構筑到小說和批評當中。(第108頁)

這說得其實很清楚啊,竹內好邏輯內的“文學魯迅”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寫作者魯迅,毋寧說,它其實指向了某一獨特、精深的意義領域,有著竹內式語匯的特別內涵,關乎人的某種本源性、根本性的生存態度,{1}而這種態度又涉及頗為徹底的否定意志、關乎自我內心的痛苦:“宗教的原罪意識”、“自由意志的死”、“掙扎”、“拋棄”,等等;但是,又涉及一系列儼然正面、積極的語匯:“某種本源的自覺”、“以殉教的方式去活著”、“文學的正覺”、“本源性的他”,等等。能夠看到,竹內邏輯內的“文學魯迅”其實聯系著魯迅生命歷程中最幽昧不明、又最為切身、最為本己的內在領地。而從文本的角度上看,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恐怕最緊密、最內在、最純粹地聯系著《野草》和《彷徨》中的部分文本,{1}而竹內好正是把意味精深、復雜,話語往往玄妙的《野草》作為其“解釋魯迅的”最“恰當”的“參考資料”的。(第93頁)

我以為,竹內好寫作《魯迅》的動力其實緊緊地縈系在他所謂的“文學魯迅”之中,而在他對“文學魯迅”迂回包抄式的討論中,竹內好的確(或許是不自覺地)觸及到了在現代生命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哲學那里被感知、被認識、被闡釋得異常清楚的關鍵話題。當然,竹內好使用的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哲學詞匯——毋寧說,他并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明晰的哲學邏輯內的話語來表達他所領悟到的,或者,當年就連他的領悟本身也的確還處在一片混沌之中。盡管如此,竹內好邏輯內的“文學魯迅”頗富啟示,他言說的有限性往往是與他的啟發意義同時在場的。對此,不妨分三個方面細說。

“文學魯迅”與魯迅的“虛無體味”

竹內好不乏艱難地用他那套晦澀難懂,但其實又稀松平常的話語(至少,既不是哲學行話,也不是什么專門的文學術語)言說了“文學魯迅”精深的意義。我試著把他的相關話語排列如下:

對傳記的興趣也不是他經歷了哪些發展階段,而是他從什么時候獲得了這樣一個時機——一個他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時機,一個他獲得了文學自覺的時機,換句話說,一個他獲得了死的自覺的時機——的問題。(第40頁)

這說得也很清楚,魯迅的“文學自覺”(這正是他所謂“文學者魯迅”的核心意味所在)是與某種“死的自覺”具有同一的意義指向的。關鍵是,什么是“死的自覺”呢?這問題到了今天,已經有現成的哲學思路、哲學話語可以應對(比如“向死而生”,比如海德格爾哲學關于“死亡”意義的深刻討論,比如列夫·托爾斯泰生命中的“死亡—虛無”體驗以及他那驚世駭俗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所啟示的思路,等等)。但是,不必心急,先把竹內好當年的相關言論細看一番再說不遲。

讀他的文章,肯定會碰到影子般的東西。這影子總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影子本身并不存在,但光在那里產生,也消失在那里,因此也就有那么一點黑暗通過這產生與消失暗示著它的存在。倘若漫不經心,一讀而過,注意不到也便罷了,然而一旦發現,就會難以忘懷。就像骷髏舞動在華麗的舞場,到了最后骷髏會比其他一切更被認作是實體。魯迅就背負這樣一個影子,度過了他的一生。我把他叫做贖罪的文學就是這個意思。而他獲得罪的自覺的時機,似乎也只能認為是這個在他的生平傳記里的不明了的時期。(第46頁)

那種被稱作“悲哀”和“寂寞”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孤獨的自覺,是通過什么在他身上實現的呢?他是如何形成思想的呢?……魯迅對自己的回心之軸,沒有做出言語上的說明。……魯迅獲得的自覺是什么呢?如果勉強可以用我的話來表述的話,那么我認為就是通過與政治的對決而獲得的文學的自覺。(第52-53頁)

如果再附加一句的話,那么魯迅使這段文章包含了象征意義,即醫學代表著實學、維新、光復這些當時的風潮,而文學則命運般地連接著他的發現孤獨之路。(第55頁)

魯迅是誠實的生活者,熱烈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但他并不以此來支撐他的文學,倒是把這些都撥凈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學。魯迅的文學,在其根源上是應該被稱作“無”的某種東西。(第58頁)

魯迅是在終極的意義上形成了他的文學自覺的。(第58頁)

很清晰地,我們看到,竹內的“文學魯迅”同時與“一個影子”、“贖罪的文學”、“罪的自覺”、“回心之軸”這些話語的意義指向有著內在關聯,而關鍵是“一個影子”、“贖罪的文學”、“罪的自覺”、“回心之軸”以及上文中的“死的自覺”究竟具有一種什么意義——這意義應該是可“通約”的,也就是大家一看就都明白的,而不是像竹內好這樣:可以用很多內在意義并不明朗的語詞、句子反反復復地去言說。但這就是竹內《魯迅》奇怪的行文:幾近“獨語”,頑固地把一個個讀者排斥在清晰意義的把捉之外。但是,如果讀者自身持有某種現代哲學思維的敏感,也還是可以越過竹內好不乏生硬的“話語藩籬”直抵其背后的隱秘中軸。可以看到,在竹內好關于“文學魯迅”的一系列“混沌”語匯中,也有漸漸明朗起來的某個瞬間。上文“魯迅的文學,在其根源上是應該被稱作‘無’的某種東西。”這個“無”離存在主義哲學思潮中的核心詞匯“虛無”就很近{1},二者在意義上是否可以“通約”——也就是其實質意義是否是同一的呢?我感覺,這種可能性很大。不妨繼續看竹內好自己的說法:

我以為,魯迅受梁啟超的影響,后來又擺脫它,不是應該解釋為他在梁啟超身上破卻了自己的影子,滌蕩了自己嗎?……魯迅是否和由于懷疑文學的功用而成為文學者的二葉亭有著更為深刻的本質上的類似呢?(第69-70頁)

從根本上來說,魯迅是個文學者。沒有誰更能像魯迅那樣讓我來痛切地思考文學者這個詞的意義。在魯迅身上我認識到,為成為文學者總要丟掉什么。(第81頁)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是言語。然而,就說明了魯迅文學這一點而言,它卻具有著言語以上的內涵。作為言語,是象征性的言語,可以稱作態度或行為。我所思考的魯迅的回心,如果表述為言語的話,似乎也只能是這么種東西。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人可以說明“絕望”和“希望”,卻無法說明獲得了自覺的人。因為這是一種態度的緣故。(第79頁)

如果絕望也是虛妄,那么人該做什么才好呢?對絕望感到絕望的人,只能成為文學者。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于是,文學者魯迅在現時性的意義上誕生了。(第107頁)

魯迅是文學者。而且是第一義的文學者。這就是說,他的文學不靠其他東西來支撐,一直不松懈地走在一條擺脫一切規范、擺脫過去的權威的道路上,從而否定地形成了他自身。……魯迅的文學,是質詢文學本源的文學,所以,人總是大于作品。(第146頁)

它們(指《野草》中的諸篇——筆者)所傳遞的魯迅,比起傳記和小說來遠為逼真。描寫得仿佛可以使人看到魯迅作為文學者形成的過程,或者是相反地散發出去的經過。它們雖然包含著各種傾向,但是作為一個整體卻突升到一個統一的方向上去。小說里所呈現的兩個中心,在這里最大限度地獲得了接近,從中會使人感受到全體作品仿佛是渾然一體的。如果換句話說,那么就是這里的所有運動都是朝著一個中心的運動。……就像一塊磁石,集約性地指向一點。這是什么呢?靠語言是表達不出來的。如果勉強而言的話,那么便只能說是“無”。(第98-99頁)

能夠看到,在竹內好的思路、語匯中,在與他所謂“文學者”魯迅緊密聯系的地方出現了一系列具有極強的否定性意義的詞:“破卻”、“滌蕩”、“懷疑”、“丟掉”、“絕望”、“虛妄”、“擺脫一切規范、擺脫過去的權威”、“否定地形成了他自身”、“無”。并且,在他關于《野草》的仍然難免令人困惑的言論中我們又一次看到了他對于“無”的指認,進而人們能夠看到,他的筆下也出現了頗為樸素、易于辨識的解釋性話語:“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擺脫一切規范、擺脫過去的權威”。連貫起來看,可以大致知道,竹內好筆下的否定性語匯究竟可以否定那些東西,又否定到何種程度。不僅僅是否定梁啟超式的文學功利論調,更兼有某種徹底否定世間一切既有價值規則的決絕意志,到達的是連“絕望”也還可以進行懷疑的生命極境——這正是一種親身體驗虛無的境地啊,{1}所謂“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擺脫規范、權威等等就是了——這不是離尼采“上帝之死”式的虛無體味很近了嗎?聯系前文的話,所謂“向死而生”、“死的自覺”,在哲學的意義上,不也正是從終有一死、終歸虛無的生存警示中升華出奮然而生、創造生存意義的積極意志嗎?所以,在竹內好不乏晦澀、艱難的語匯中(我不清楚,究竟是竹內好有意避開了對哲學術語的借用呢,還是1940年代的日本文化界對于如今已經顯得相當明晰的存在主義哲學思路,比如“遭遇虛無”、“體驗虛無”、“向死而生”等等的認知的確處乎混沌之中。或許,后者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他其實是真實地觸及到了近現代人類精神中的重大問題的。應該承認,他對這類問題的觸及雖然不乏晦澀、混沌之處,但也的確堪稱魯迅研究界的一種最早、最深刻的參悟。

因此,可以結論說,竹內好圍繞“文學魯迅”不斷拋出的種種語匯、言說,在其最深處正是指向魯迅自我生命內部的“虛無境遇”、“虛無體驗”的。在這個意義上,再去領會“魯迅的文學,是質詢文學本源的文學”,似乎就可以悟到,當竹內好反反復復地圍繞“文學魯迅”而言說的時候,他對于魯迅一生的諸多可見之事興趣不大,他集中精力探尋的乃是魯迅自我生命生長過程中的某種難得尋見的內在機密,而竹內好對這一機密的個性化命名卻是“文學者魯迅”、“魯迅的文學”、“文學自覺”、“文學的正覺”、“本源的自覺”、“第一義的文學”、“質詢文學本源的文學”等等語詞——這的確是令人費解而易生歧義的。與其說,當年的竹內好似乎找不到更具通約能力的語匯來言說他朦朧把捉到的魯迅秘密——這秘密其實正是魯迅與虛無的相識、相遇和相抗——毋寧說,他反反復復地使用的數個相關的關鍵詞是最不具備話語交流的通約機能的詞匯,這些詞匯的某種精深意義的被賦予簡直可以說純屬“竹內式的強行植入”,讓人很難得其門徑而悟。

“文學魯迅”與魯迅的“反擊——超越”虛無

竹內好邏輯內的“文學魯迅”不僅僅具有上述的“體味虛無”的意向,更同時指涉著某種積極的“孕育——崛起”機能——細心的讀者在我上引的竹內文本中可能已經隱隱感覺到了。竹內好也更為明確地說過:

倘若只是走到絕望便止步不前,那么他就只是個虛無思想家了。事實上,也正有批評家專在他身上挑出“虛無”來。當把思想從人那里抽離出來,在靜止體中看待時,情形便會如此。但人是不會居住在“思想”的貝殼里的。魯迅不在絕望之中。他背棄了絕望。不僅走向楊朱、老子和安特萊夫,也從楊朱、老子和安特萊夫走向墨子,孔子和尼采。在這彷徨的路途上,作為天涯孤獨的文學者,他與《離騷》詩人同在。(第107頁)

在這里,人們不得不再次確認“竹內魯迅”的真實和深刻,竹內好觸到了魯迅對“絕望”的“背棄”。更精當、深刻的說法,我以為——無論竹內好本人是否自覺——他在這里談論的正是魯迅生命歷程中真實發生過的“相遇虛無”而又“超越虛無”的精神蛻變。可以指向竹內“文學魯迅”“背棄絕望——超越虛無”的“孕育——崛起”機能的話語,在竹內好的《魯迅》中當然還有:

……惟有絕望才生發自身當中的希望。死孕育生,生又不過是走向死。(第10頁)

他晚年反悔早期作品中的虛無傾向。這些都被人解釋為魯迅的思想進步。但相對于他頑強的恪守自我來說,思想進步實在僅僅是第二義的。在現實世界里,他強韌的戰斗生活,從作為思想家的魯迅這一側面是解釋不了的。……我認為,把他推向激烈的戰斗生活的,是他內心存在的本質的矛盾。(第12頁)

文學者魯迅也是一個混沌。(第12頁)

這個混沌,把一個中心形象從中浮托上來,這就是啟蒙者魯迅,和純真得近似于孩子的相信文學的魯迅。(第14頁)

呈現在人們面前的魯迅,是個徹頭徹尾的啟蒙主義者。我認為,能有像魯迅這樣的啟蒙者,足以是中國近代文化的驕傲。然而,我的疑問是,一個文學者魯迅、一個反叛作為啟蒙者自己的魯迅,是否更加偉大呢?是否正因為如此,才成全了現在的這個啟蒙者魯迅呢?因此,把魯迅冰固在啟蒙者的位置上,是否把他以死相抵的惟一的東西埋沒了呢?(第16頁)

對我來說,魯迅是一個強烈的生活者,是一個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魯迅文學的嚴峻打動了我。……現在我越發覺得魯迅的嚴峻并非簡單的嚴峻。(第39頁)

需要首先說明一下,竹內好在上面的一處引文中直接談到了晚年魯迅與所謂“虛無傾向”之間的對立關系。在筆者的邏輯內,這當然很值得注意,但是竹內式深刻之語的含糊不明也是非常明顯的:一是“晚年”究竟所指如何;一是“早期作品的虛無傾向”其意也有待澄清。但這個問題要留待下文再談。

細味此處的諸多引文,沿著竹內好的邏輯,不難看出,他所謂“啟蒙者”魯迅是處乎積極奮進的人生境地的:這一“魯迅”是“生”,是“激烈的戰斗”者、“徹頭徹尾”的“啟蒙者”、“強烈的生活者”,等等。相應地,上述引文中的“絕望”、“死”、“內心存在的本質的矛盾”、“混沌”、“以死相抵的惟一的東西”等等是指向消極、否定意味的,回顧第一部分的討論,說這種消極、否定之意味正如所謂“死的自覺”、“罪的自覺”等等一樣足以通達到人生的“虛無境遇”、“虛無體味”,應該并不突兀了吧。而竹內好不厭其煩地表示著——積極奮進之境中的“啟蒙者魯迅”正是從這一消極、否定的虛無淵面中(在竹內的邏輯中“文學者”魯迅更直接、緊密地聯系著這一生存境遇)誕生、升起的:

魯迅是誠實的生活者,熱烈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但他并不以此來支撐他的文學,倒是把這些都撥凈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學。魯迅的文學,在其根源上是應該被稱作“無”的某種東西。因為是獲得了根本上的自覺,才使他成為文學者的,所以如果沒有了這根柢上的東西,民族主義者魯迅,愛國主義者魯迅,也就都成了空話。(第58頁)

對絕望感到絕望的人,只能成為文學者。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于是,文學者魯迅在現時性的意義上誕生了。致使啟蒙者魯迅得以色彩紛呈地顯現出來的那個要素,也因此成為可能。我所稱之為他的回心,他的文學的正覺,就像影子產生光那樣被產生出來。(第107頁)

魯迅是文學者。首先是個文學者。他是啟蒙者,是學者,是政治家,但正因為他是文學者……(第108頁)

無使有成為可能,但在有當中,無自身也成為可能。這就是所謂原初的混沌,是孕育出把“永遠的革命者”藏在影子里的現在的行動者的根源,是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場。(第142頁)

在今天,一種清晰的存在主義哲學視野完全可以把竹內好曲折而令人困惑的話語和思路凸現為:“啟蒙者”魯迅作為一個頑韌、熱烈的生活者、戰斗者(民族英雄、民主主義者、愛國者、永遠的革命者,等等),作為具有某種信仰者氣息的真正的人,正是源自魯迅對于生存虛無的痛切體驗和悍然穿越的,而竹內好曲折、晦澀的話語路徑一旦被明晰起來,卻大體是這樣的:“文學魯迅”既精深地聯系著“無”(體驗生存虛無)之魯迅,又無限生成著“有”(創造生存價值)的魯迅——一個“徹頭徹尾的啟蒙主義者”。

在《魯迅》之《結束語——啟蒙者魯迅》中,竹內好表示:“關于‘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場’,我不準備再多啰嗦些什么了。”似乎一旦說完“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之后,其《魯迅》一書就算寫完了,他孜孜關注的問題似乎已經被“解決”了。

1949年竹內好寫《作為思想家的魯迅》(《魯迅》再版時的附錄文章),其中卻又出來了以下的文字:

魯迅不能相信善能對抗惡。世界上或許有善,但那是另一回事,他自身卻不是。他的與惡的戰斗,是與自己的戰斗,他是要以自毀來滅惡。在魯迅那里,這便是生的意義,因此他惟一的希望,就是下一代不要像自己。……魯迅的這種虛無主義,當然是以一個后進的、封閉的社會為條件的,但是應該注意到,它在魯迅那里卻孕育著一個誠實的生活者的實踐,同時,它也顯示著現今中國文學的自律性的本源。(第149頁)

后來,魯迅因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擺脫了早期的尼采主義的影響,但他虛無主義的本質卻并沒改變。和其他新思想一樣,馬克思主義也并沒帶給他解放的幻想。(第150頁)

魯迅是近代中國的最大的啟蒙家,這是眾口一致的評價。孤獨的精神把虛無的深淵包藏在內面,又是怎樣得以外化出一個啟蒙家來的呢?表面上看去,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但正是這種二重性格,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可以由此把魯迅的位置確定在傳統與革命糾葛在一起的近代中國的二重性格中。(第150—151頁)

很有必要對上引的三段文字做一點細讀性的分析。

第一段,首先,這都是竹內好的“不證之辭”——其玄學主義的招數真是用到極點了。因為其“不證”,所以人也就沒法子“反駁其證”了。然而,其“不證之辭”本身確是一個矛盾體。一方面,竹內好不曾界定“虛無主義”的內涵,卻又斷言“魯迅的這種虛無主義”如何如何。聯系其前后語境,可以推論其“虛無主義”一詞是在頗為消極的意義上使用的,譬如“不能相信善能對抗惡”之類。另一方面,竹內好又斷言魯迅自有其“生的意義”和“唯一的希望”。竹內好真的沒有想過:一個有意義、有希望地生活著、戰斗著的人是不可能被消極性的“虛無主義”所框定的;同樣,一種能夠“孕育著一個誠實的生活者的實踐”的“虛無主義”是無論如何不能僅僅在消極性的意義上予以估價的。在這里,人們再次見證到竹內好之思路、行文的紊亂與矛盾。與其把“魯迅的這種虛無主義”與一個人“不能相信善能對抗惡”的消極性命題相聯系,遠不如清晰地意識到,此一“虛無主義”(請聯系筆者前文所謂的“虛無境遇”、“虛無體味”以及竹內好不止一次表述過的“文學魯迅”的積極性機能。)正是那種賦予一個人顛覆既有的善惡秩序、意義原則而創建新一輪善惡秩序、意義原則的強有力的生命意志!正是尼采所謂富于價值的“積極的虛無主義”。

第二段,竹內好繼續不知不覺地在消極的意義上斷言,魯迅“虛無主義的本質”并沒改變。甚至斷言“魯迅因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擺脫了早期的尼采主義的影響”。這觀點筆者不能認同。在我看來,尼采的思想激發過青年魯迅昂揚不羈的“虛無涉險”,其在魯迅身心中啟示過的“體驗虛無——走向信仰”的精神軌跡的確是魯迅生命深處最不會變的東西,它不會因為日后的魯迅接觸到的任何一種理論意義上的思想、主義而發生所謂“擺脫”式的大變異。竹內好一方面繼續肯定魯迅在消極意義上的“虛無主義的本質”(如前所述,這并非沒有問題)并未改變,一方面又說出魯迅“擺脫了早期的尼采主義的影響”的話,這顯然是矛盾了。正是在尼采那里,“虛無體驗”或者“虛無主義”得到了相當深刻的厘定,有其異常明晰的意義指向——它是被當做一個現代人毅然走向現代信仰(不得不走出古典的“上帝—基督”信仰之境)的精神基礎而得到凸現的。而況,對于所謂馬克思主義世界觀,魯迅并非全盤接受,他只是有所別擇、有所認同。但馬克思主義力求改變現實世界的實踐意志與尼采驚呼“上帝死了”,呼吁人們走向“超人”之境,重塑自我生命信仰,因而同樣富于革命精神、實踐意志的哲學思路并不是沒有其深層的相通之處,這兩者都可能正是魯迅所愿意肯定的生存方式。1930年代的魯迅根本不需要“馬克思主義”帶給他什么解放的幻想。自由、獨立之個人的覺醒;人的生存、溫飽、發展是魯迅早已深有所悟的人之目標。而“戰取”“理想人境”的“戰士”生命路徑也早已是他勇毅抉擇過的根本生存方式,是他穿越虛無境遇的自救救人之路,魯迅早已不必等待任何主義的從天而降式的拯救或者解放了。可以說,“戰取理想人境”的實踐意志,既是他本已持有的,與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更真實、更深層的相似之處,也是他深有領會的尼采哲學在其思維的深處予以積極肯定的一種生存方式。{1}

第三段,竹內好似乎難以理解:深陷虛無深淵的孤獨魯迅如何可能成了一個“中國最大的啟蒙家”。最終,竹內好是把這一似乎無解的矛盾交給了中國近代社會現實的“新”與“舊”、“革命”與“傳統”。{2}看來,直到1949年,竹內好的確還沒有這種自覺的、清晰的思路:正因為一度深陷于生存虛無的沉淵,魯迅才能夠誕生躍出虛無沉淵的強力意志,并借此成為現代中國最深刻、最勇毅、最徹底,但又是最低調的啟蒙家:一個擁有著躍出虛無淵面、實施自我救贖的生命原驅力的“自救救世者”,他可不是一個僅僅沾染了一點道德意識、社會責任之類的豪語就不可一世、不懂得“回心”、不懂得“返身向己”的,單知道“濟世救民”的正角兒!

看來,真實的是,在竹內好《魯迅》一書中存在的——我以為完全可以被明晰起來、被自覺予以歸納的“文學魯迅”所啟示的“體味虛無”的意向,所指涉的“反抗—超越”虛無的“孕育—崛起”機能,雖然不斷地被竹內好本人所反復言說,然而,當年的竹內好對于他自身的言說所觸及的某種內在的哲學思路,的確是并不自知的。一方面,這造成了“竹內魯迅”閃爍搖曳的魅惑之氣,另一方面,也成就了竹內式“文學論文”的獨特魅力——或許,這也正是哲學與文學的區別所在:哲學要在陽光下指名道姓地推演,而文學其實更需要在幽昧不明中盡情地表現。這也正是《野草》式“文學—哲學”文本的獨特光焰所在。果真如此,竹內好并不清晰、自覺的《魯迅》文本也就歪打正著地成就了“文學論文”的獨特之美,其思路、其門徑是可資參悟,卻難以仿制的。

如果視野開闊一點,如果作為一個思想后輩的話還可以說得徹底一點,我還想在這里指出,竹內好雖然十分深刻,也是朦朦朧朧地臨近了魯迅精神生命的深處,并因此而對魯迅別有一番敬意,然而,他卻始終沒有指出過(甚至連這樣的意圖都似乎沒有過):發生在魯迅世界的這種他本人用“文學者魯迅”、“文學的自覺”、“罪的自覺”、“贖罪的文學”、“回心”、“無”、“不靠天不靠地”等等語匯來表達的精神事件究竟能夠如何被置放在人類精神生活的歷史時空中,其意義的重大究竟具有怎樣的世界范圍內的可記憶性。他激發人們對這一問題的充分想象的話語是諸如此類的:“‘宗教的’這個詞很曖昧,我要說的意思是,魯迅在他的性格氣質上所把握到的東西,是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但他把握的方式卻是宗教的。……他的表達方式卻是殉教者式的。……他是作為一個文學者以殉教的方式去活著的。”(第8-9頁)我所以認為竹內好這樣說能夠激發人們對問題的想象,是因為人們對于“宗教的”、“殉教者式的”、“殉教的方式”這類的說法是能夠夠有大體上的意義共識的。我們知道一個人要真正地走向宗教,到達真正“宗教的”境界往往要經過的大體心路,像釋迦牟尼要“悟空”(參透了世間生老病死的大限)之后,進而才得悟救贖自我、普渡眾生的真道;像列夫·托爾斯泰要歷經“死亡的反復驚悚”、“虛無的不斷擊打”之后,又再度回歸其自小就濡染其中、成年后卻不以為意的基督真理之中;像克爾凱廓爾之謂“一個人不到變得非常不幸,或者說,不到能深深領會到生活的悲哀而感慨萬端地說:生活對我真是毫無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會企圖得到基督教的。”③可以看到,當竹內好把魯迅與“宗教的”、“殉教者式的”、“殉教的方式”這類話語聯系起來時其實是大有奧妙的。遺憾的是,竹內好滿足于點到為止(是否,他真的以為這樣一點就已經夠了?還是20世紀40年代的他其實已經沒有能力說得更透徹了呢),作為讀者,我覺得他說得很不夠。尤其是竹內好在這里既把魯迅與“宗教的”等等相聯系,但又是把他與(傳統)“宗教的”相區別的,一方面明確地指認魯迅的“非宗教”、“反宗教”氣息,又同時深信魯迅“是作為一個文學者以殉教的方式去活著的”。如此說話就的確給人留下了矛盾、困惑。在我看來,今天也完全可以明確說出的是,一方面,竹內好足夠敏銳,他感覺到了魯迅身心中具有的信仰者氣質,另一方面,他又同時意識到魯迅并非像一個傳統的佛教信仰者、基督教信仰者那樣的。那么,究竟應該怎么說呢?筆者以為,完全可以把魯迅稱為一個現代信仰者而非傳統的宗教人,更關鍵的是,不僅僅能夠從魯迅的部分生活實踐中(在我看來,是1925年之后的魯迅)感到他那殉教般的活法,更可以從魯迅的精神歷程中確認到他作為一個現代信仰者的精神內核、生命歷程。簡言之,一個魯迅式的現代信仰者的精神內核、生命歷程正是他歷經過“遭遇虛無——重建意義”的精神鏖戰;通俗一點說的話,他歷經過“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的精神鍛冶,而且,有了這樣的精神鍛冶之后才會有實際生活中的殉教般的活法,{1}才會出現如此這般的生命奇跡:

使文學者成為可能的,是某種自覺。正像使宗教者成為可能的是對于罪的自覺一樣……。正像通過這種自覺,宗教者看到了神一樣,他使語言找到了自由。不再被語言所支配,而反過來處在支配語言的位置上。可以說,他創造了自身的神。(第107—108頁)

大體說來,從古典到現代的人類精神史上存在著這樣一種精神衍生趨勢,即從傳統的有神、有上帝、有佛陀、有真主等等的宗教信仰時代走到了上帝、佛陀等等各式神靈日益遠去,而人自身不得不勇而承擔己身之虛無、之自由,勇而抉擇、創造自我之價值、之意義的現代信仰建構時代,正是在這樣宏闊、綿長的精神衍生時空中,魯迅的生命存在有著他難以漠視的現代性意義、世界性價值,而20世紀40年代的竹內好可以說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魯迅生命中非同小可的深刻、頑韌、嚴峻,但是卻未能明晰地言說出其背后的精神秘密,亦未能充分、完整地意識到魯迅式生命的精神史意義、世界性價值(不僅僅是所謂東亞之近代化,且又往往是東亞社會性文化的近代化價值)。

當然,竹內好完全有理由、有權利守住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立場——20世紀40年代上半期的日本究竟怎么了:曾經前景輝煌,幾乎萬眾一心,以為光明正義的“東亞戰爭”、“太平洋戰爭”,事實上日益陷入窘局,一度似乎并不存在的日本知識人的厭戰情緒至少已經在地底下生根發芽了吧?深刻、敏銳、自強(作為生命個體的自強,同時也緊密地聯系著日本民族、國家的自強)如竹內好者究竟該何去何從呢?在奮力自強與日漸明朗的暴力“戕他”之間,乃至在不得不落入失敗結局的劇烈悲劇感之中,可以想象,竹內好的內心一定有過絕望的、無所適從的掙扎。魯迅式的帶著絕望的掙扎(更明晰地說,應該是魯迅式的“征戰虛無”的境遇)這才深深地吸引了其實深陷在歷史世界與自我生命的共同困惑之中的竹內好的吧。而我以為,在竹內好那里,更多地還是屬于社會歷史層面的困境所導致的生命困惑。

竹內好有自己銘心刻骨的問題癥結,這份誠實是屬于他的。然而,他的問題畢竟首先是20世紀40年代的一個日本思想者的問題。竹內好既沒有面對某種人類生命,抑或日本國民是否已經迫不得已地踏上了“上帝死了”、“佛陀已去”的重塑信仰的時代,乃至必得要面臨這一時代的“歷史—文化—生命”諸問題;也沒有面對魯迅的生命之路與這一人類精神史進程的內在關系問題。當然,今天的人們可以思考,21世紀的人類生存跟所謂“上帝死了”、“佛陀已去”之類的問題構成的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這樣的問題當然也并不是當年的魯迅自覺意識到的問題。這問題在本質上生發于19世紀早期的克爾凱廓爾、尼采,并且被20世紀早期的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高高地擎起,可以說,大體在20世紀后半期的薩特那里修成一份富于現代意義的“生命—精神”正果。它在魯迅生命歷程中的真實意味在于,魯迅遠不是以自覺的哲學文本參與此一問題的,魯迅是以他生命本身的生存律動為這一問題的真實性作了一次活生生的屬于中國、屬于東亞的確證,{2}并因此而鑄就了他自我生命的深度、力度和亮度。在這個意義上,“竹內魯迅”的意義之一或者正在于,即使早在20世紀40年代,“魯迅世界”中某種富于現代人類精神史意義、世界性價值的生命行跡也并不是絕對地沒有“解人”,盡管這個“解人”的所悟所思是與“混沌”(借用竹內好本人愛用的一個語匯吧)不明緊密相鄰的。

“文學魯迅”獲得“自覺”的時機

在某種角度上,這個問題最能凸顯“竹內式”的思維特點。我們知道,竹內《魯迅》的一個最著名的論點是把寫作《狂人日記》之前的“沉默魯迅”提到極其重要的位置。對此,一方面,不得不承認竹內好的確把捉到了“沉默魯迅”的一種隱秘機能;另一方面,在與之相關的關鍵地帶,竹內好也更其明顯地露出了他自身思路上的紊亂與矛盾。

前文已經討論過,竹內好意義上的“文學魯迅”內在地聯系著魯迅自我生命“體味虛無—超越虛無”的深根地帶。然而,魯迅的一生究竟是如何體味并且超越虛無的呢?這其實是竹內好極力想探明而又并未真正探明的問題——所謂“強韌的戰斗”者、啟蒙者魯迅究竟是如何具體地生成的呢?竹內好留給我們的遺憾在于,即使是對于他自身邏輯范圍內的“文學魯迅”,他其實既不明了“文學魯迅”的“來龍”,亦未看清“文學魯迅”的“去脈”;但竹內好也給了我們又一個啟示:他真實地感悟到了魯迅自我生命路徑上的一個關鍵的發酵期“沉默魯迅”的獨特價值。

魯迅在留日期間寫出數篇文言論文之后,自1909年回國到1918年《狂人日記》的“出世”,這段時間他大體上可以說處乎沉默,這是共識。關鍵是,此番“沉默”在魯迅的生命歷程中究竟有著什么樣的作用。很長時間里,幾乎所有的魯迅研究者都認可“沉默”就是“沉默而已”,隱含的意思至多也是魯迅曾經消極、悲觀、觀望過,再或者基本上忽略之,可以說,唯有20世紀40年代的竹內好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天啟,竟敢于這樣宣稱:

我的想像是,如果允許說得夸張一點兒的話,那么魯迅在晚年已超越了死,或者說和死做了場游戲。他決意去死的時機,是在以前,剩下的事情只是收拾殘骸而已。(第7頁)

那么,所謂魯迅“決意去死的時機”究竟是什么時候?縱觀竹內的《魯迅》,應該可以落實在此處吧:

最弄不懂的部分是他發表《狂人日記》以前在北京的生活,即林語堂稱為第一個“蟄伏的時期”。這是什么意思呢?我認為對魯迅來說,這個時期是最重要的時期。他還沒開始文學生活。……我想像,魯迅是否在這沉默中抓到了對他的一生來說都具有決定意義,可以叫做回心的那種東西。我想像不出魯迅的骨骼會在別的時期里形成。他此后的思想趨向,都是有跡可尋的,但成為其根干的魯迅本身,一種生命的、原理的魯迅,卻只能認為是形成在這個時期的黑暗里。所謂黑暗,意思是我解釋不了。(第45—46頁)

這里,關鍵的是“叫做回心的那種東西”究竟意味著什么?它還是與“一種生命的、原理的魯迅”緊密相關的。在接下來的文字里,竹內好繼續他最關心的話題:“我把他叫做贖罪的文學就是這個意思。而他獲得罪的自覺的時機,似乎也只能認為是這個在他的生平傳記里的不明了的時期。”(第46頁)“魯迅的文學,在其根源上是應該稱作‘無’的某種東西。因為是獲得了根本上的自覺,才使他成為文學者的……我是站在把魯迅稱為贖罪文學的體系上發出自己的抗議的。”(第58頁)至此,聯系前文的論述,不難得出結論:在某種程度上,當竹內好強調“沉默魯迅”的意義時,他強調的其實是“沉默魯迅”與他所謂“文學魯迅”所共同觸及的魯迅自我生命歷程中的“虛無境遇”、“虛無體味”。我以為,正是在這里,竹內好又一次悟得了真實。在我看來,魯迅一生與虛無的交鋒呈現出三種各個不同但又有內在聯系的狀態:留日時代積極昂揚的“虛無涉險”——沉默時期消極性的“虛無遭際”:親歷、深陷虛無之境——《狂人日記》之后的“反擊虛無—自我鍛冶”(1918—1925)、“超越虛無—自我救贖”(1925—1936)。{1}“竹內魯迅”雖然未曾涉及留日時期魯迅積極的“虛無涉險”;對于《狂人日記》之后,魯迅“反擊虛無—自我鍛冶”,直至“超越虛無—自我救贖”的“心路—生存”歷程也缺乏自覺的感悟和認知,話語間雖偶有天才式的深刻點擊,但也是語焉不詳、矛盾倍出;但唯獨對于“沉默魯迅”的“遭遇虛無”、“體味虛無”,乃至“自覺自悟于虛無”卻有過正面、強勢的強調,其功勞我以為是不可輕視的。

今天,在一定的哲學思維的啟示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自我生命中的一處最為深刻的精神體驗(無論是朝向中國現實社會的“‘無路—絕望’體驗”,或是直指自我人生的“‘絕望—虛無’咀嚼”,還是放眼混沌國人的“‘蒙昧—虛無’透視”)都可以說是非常真實地發生在魯迅的“沉默十年”之間的。“沉默魯迅”與虛無的此番交鋒,當然與他留日時期有過的諸多親身經歷、吸納過的諸多精神資源大有關聯,但畢竟也呈現出一種根本意義上的新質:那就是從留日時期的尚有希望、尚有可為(《新生》雖則失敗,但文章總還可以寫、可以發表;也更不需要活生生地面對那場無愛、無性的婚姻)到歸國之后的啞然沉默、無所作為:不僅深陷自我人生的無望、虛無之中,也身處周圍人眾的混沌、蒙昧、虛無之間。可以說,此中的魯迅思慮深廣,但卻不得文字,其所思之深(其最深刻之處也正在于魯迅不僅在透視生存世界、周圍人眾的虛無境況,同時也不得不正視自我的生存狀況,返身向己——此之謂“回心”?——覺悟到自我生存的虛無不義)在他此間的日記里、在小說《懷舊》之中均可以見出,在日后(自1918年開始)的文字里也是可以返顧得到的。{1}魯迅的生命軌跡有他富于內在邏輯、曲折豐富的生命起點、精神巔峰以及相對平穩、但也令人唏噓感嘆的實踐時期,而“沉默魯迅”(1909—1918)作為魯迅自我生命路途中所遇最堅苦,所思也最艱難、最深刻的一段卻因為其“沉默”而長時間里被絕大多數人所忽視。但竹內好不是這樣,他早早地就強調了這一段,而且正是強調其中意味深厚、啟示性很強的魯迅自我生命與其自我生存虛無的“裸身交鋒”,不能不說,這是一份驚人的發現。在他這樣宣稱之后,在他的書已經譯成漢語之后的多年里,中國魯迅研究界正視這個問題、這一思路的人也為數不多。2000年,吳曉東寫出了《S會館時期的魯迅》(《21世紀:魯迅和我們》,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2001年前后,錢理群在北京大學主持的課堂上列出專講:“十年沉默的魯迅”,認為“這十年,卻是魯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2}他們對竹內好尤為關注“沉默魯迅”的思路都表示了肯定的態度,而另一位可以說頗不認可竹內好如此思路的則是高遠東,他直截了當的結論是:

《域外小說集》是魯迅小說的媒介之一,也是魯迅文學骨骼成長史的重要一環。在與古今中外思想文學的學習和超越中,在對自己民族和個人生命的自覺和反省中,魯迅的文學骨骼慢慢長成了。這一過程雖然有波折起伏,有挫折創傷,不乏戲劇性,但它確實與竹內好筆下紹興會館那個神秘詭異的玄渺意境關系不大。③

我以為,止乎“接棒”竹內好關于“沉默魯迅”的解讀當然是不夠的,而斷言“魯迅的文學”與“紹興會館那個神秘詭異的玄渺意境關系不大”,恐怕也會留下未曾實現“相互理解”的遺憾吧?魯迅的文學連接著魯迅的生命,而魯迅的生命里的確是有他極其關鍵的一步,是存在于、并反復地醞釀于他的“沉默十年”之中的。

接下來,我打算清理“竹內魯迅”在此處的議題上所留下的遺憾。

首先,我想徑直、簡單地指出的是,在精神實質上,竹內好的《魯迅》對于“留日魯迅”其實是無所關注的,誠然,他說到了魯迅留日期間的諸多生活化事件,但卻恰恰缺失了對魯迅精神生命中最初的、最精深的“獨立構成元素”的關注。這里暫不涉及竹內好如此這般的原因,僅從事實上看,竹內好對“留日魯迅”的數篇文言論文、《域外小說集》沒有多少關注,這使得他的“魯迅論”注定了沒有整體感——明顯地缺少了開端啊!誠然“沉默魯迅”所遇堅苦、所思深刻,但是“沉默魯迅”對其所遇(包括其自我人生的遭際以及他自身所不得不面對的環境律例)的自悟自省之所以獨具深度、濃度,難道不是與他當時所擁有的主體精神深度、濃度息息相關的么?而“沉默魯迅”的主體精神世界顯然不能夠局限于沉默之際的魯迅精神狀態,而是必然地聯系著他之前的精神生命積淀的。我以為,竹內好并不怎么明晰地指認到的“沉默魯迅”的意義(如前所述,可明晰化為魯迅親身遭遇虛無、體味虛無的意義指向),其實是在“留日魯迅”的精神積淀中以一種想象性的方式呈現過的。尤為警惕“竹內魯迅”的“陷阱性”的高遠東就指出過《域外小說集》之于魯迅的“原點”性意義。透過《域外小說集》中魯迅的翻譯選擇,高遠東指出了這一事實:“留日魯迅”其實更受“表現現代人內面生活本質的‘神秘幽深’之作”的吸引。{1}而在我看來,沿著這一事實指認有心者完全可以悟到:至少,“神秘幽深”的具體指向之一是足以通達到“留日魯迅”與“虛無境遇”的想象性相遇的。這里沒有篇幅對此進行具體的論證,但是,筆者曾經以“留日魯迅”的文言文本為對象論證過類似的議題。{2}而對于這一與“沉默魯迅”的生命機密內有聯系的深度精神密碼,“竹內魯迅”恰恰令人遺憾地失察了。

其次,我想說明的是,在竹內好那里,魯迅最根本的“生命—文化”特質“戰士人格”的生成道路也是并不明晰的。

誠然,竹內好反反復復地陳述過魯迅的積極、強韌和獨立不依,但這不過是他對魯迅的一個方面的直觀,竹內好并未能實現對這一直觀的切實論證。也就是說,對于竹內好本人其實最想說清楚的問題:“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強烈的生活者”、“徹頭徹尾的啟蒙主義者”、“近代中國的最大的啟蒙家”的魯迅究竟是如何生成的,他并未能夠在他自己的話語邏輯間明晰地予以完成。恰恰相反,竹內好完全不以為意、不自覺地展露著他在這一問題上的矛盾和不明。竹內好的《魯迅》模糊、玄妙地走完了這樣一個陳述過程:“文學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如前文所述,這過程可換言之曰:深味虛無境遇的“文學魯迅”無限地生成了一個“強韌的戰斗者”魯迅、“啟蒙者”魯迅;而生成的關鍵時機是魯迅的“沉默”之時。對于這一過程,竹內好所艱難展示的,基本上是基于現象層面的直觀性并置,遠沒有深層次地體悟到數種狀態之間的有機聯系,而且,他重點關注的更是“深味虛無”的“文學魯迅”及其特定時機。于此,竹內好在他大體上說得過去的陳述中留下的問題是——他對于魯迅的上述直觀性陳述并沒有得到他自身建基于魯迅文本解讀上的確認,而是相反,竹內好自己對魯迅文本的解讀甚至完全悖逆了他極為認可的作為“頑韌的戰斗者”、啟蒙者的“魯迅生成過程”。

和李長之相反,我看重這兩篇作品(指《在酒樓上》和《孤獨者》——筆者)。不論作為作品他們是怎樣的不成熟,不及《孔乙己》系統的渾然一體,甚至比不上《藥》也未可知……他在這里所力圖創造的人格,的確是值得稱之為創造的。然而,這個系統只有近似習作的兩篇而此后不再,其人格結果并未通過作品行為被創造出來。(第87頁)

應該首先承認,竹內好在這里觸到的真實:《在酒樓上》和《孤獨者》這兩部小說的確隱隱約約地意欲呈現出某種為魯迅自身所期待的“戰士人格”。盡管竹內好十分武斷地把這兩部小說與魯迅的一系列同類小說(《狂人日記》、《祝福》、《長明燈》等等)進行了割裂,發現的僅僅是部分的真實。尤其是,他斷言小說力圖創造的“人格結果并未通過作品行為創造出來”,更呈現出一種面對頗富有機性的“魯迅作品世界”尚缺乏一種整體性觀察視野的解讀狀態。的確,魯迅力圖創造的某種“人格”在《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之中未能清晰、斷然地出場,但是,這一“人格”在魯迅日后寫成的作品中是否清晰、斷然地出場了呢?竹內好似乎不這樣提問題。他繼續說:

同樣一種東西,使小說歸于敗筆,卻在這里成就了詩。或者說,在使詩成功的過程中,使詩獲得了成立。而且,當按照年代順序考慮到他緊接著又展開了獨特的“雜文”形式時,至少在表現形式上,把《野草》看作了一座過渡的橋梁不是也沒錯嗎?(第93頁)

令人吃驚的是,竹內好對魯迅文體的某種根本性轉換路徑:小說——《野草》——雜文,也有著極富洞察力的敏銳把握,尤為可貴地指出了《野草》作為魯迅文體的過渡性特點,盡管他并沒有說出其中的所以然。

它們(指《野草》中的部分作品——筆者)所傳遞的魯迅,比起傳記和小說來遠為逼真。描寫得仿佛可以使人看到魯迅作為文學者形成的過程,或者相反地散發出去的經過。它們雖然包含各種傾向,但是作為一個整體卻突升到一個統一的方向上去。(第98頁)

就像一塊磁石,集約性地指向一點。這是什么呢?靠語言是表達不出來的。如果勉強而言的話,那么便只能說是“無”。……

打個比方說,如果把《野草》明示出來的內容塑造成人物形象的話,那么我想像,與之最近似的恐怕要表現為魯迅想創造而又沒創造成的“孤獨者”的人格;或者反過來,認為“孤獨者”的母胎就在其中也是可以的。但這終歸是比喻,實際上,哪怕是想要近似地表現它也是辦不到的。如果硬要表現的話,那么除了以生命的殘骸來代替生命別無他法。(第99頁)

緊接著,竹內好抄引了《墓碣文》全文,而后,就說:

很顯然,這是沒被創造出來的“超人”的遺骸,如果說得夸張一些,那么便是魯迅的自畫像。(第100頁)

以上數段中,竹內好的陳述既極其深刻,又充滿了悖論。顯然,聯系前文,不難意識到竹內好意義上的“文學魯迅”(“體味—反擊”虛無的魯迅)是在《野草》中更集中、更顯然地存在的。這是其一。其二,面對其實極富內在邏輯的《野草》,竹內好仍然錯失良機未能把握到《野草》的整體結構與功能。一方面,他驚人地悟到了《野草》之中運行著一種魯迅在《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之中“想創造而又未曾創造成的‘孤獨者’的人格”。另一方面,竹內好考察《野草》的目光似乎是在《墓碣文》那里止住了{1},并且令人遺憾地得出了并不適當的結論:《野草》最終未能創造出魯迅試圖創造的某種“孤獨者人格”或是“超人”形象。在我看來,這是“竹內魯迅”的最大誤區——他完全沒有看到《這樣的戰士》在《野草》中的歸宿性、總結性地位。《野草》之中,《這樣的戰士》宣示了魯迅自歸國沉默以來“遭遇虛無—體味虛無”,直至“反擊虛無”所取得的精神碩果:那位直入“無物之陣”,反復舉起“投槍”的戰士,無論是作為一種獨立人格,還是作為一種基本臨世方式、生存方式,都是魯迅在“反擊虛無”的自覺自悟之中作出的勇毅抉擇,都是一種完全、斷然地“出世”了的“魯迅人格”或者說“魯迅的自畫像”,而并非什么“沒被創造出來的‘超人’的遺骸”。是否正是由于竹內好對魯迅作品的這種關鍵性誤讀使得他的“魯迅解讀”在關注了“沉默魯迅”的時間界定之后,就再也沒有獲得對于魯迅生命流變的時間意識了?面對他的那個最終結論:“無使有成為可能,但在有當中,無自身也成為可能。這就是源初的混沌,是孕育出把‘永遠的革命者’藏在影子里的現在的行動者的根源,是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場。”(第142頁)在竹內好的《魯迅》中,我們卻沒有辦法清晰地看到在沉默之際遭遇(虛)“無”、體味(虛)“無”的“文學魯迅”究竟是在何種空間、什么時間,以何種方式醞釀、實施了對于(虛)“無”的“反擊—超越”,直至能夠“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當魯迅最內在的生命流變行跡被取消了其應有的、更完整的時空刻度之后,擺在人們眼前的“竹內魯迅”不能不是渾沌難明、矛盾悖論的。

文壇無戰士,可孫文卻是戰士。那么,孫文所象征的是什么呢?所謂“永遠的革命”又是什么呢?對我來說,這些都是難以解開的問題。我想,這些問題和他沒創造成的“孤獨者”以及用來做注釋的《野草》有關,而這想像也大抵不會是不著邊際的。(第115頁)

這之后,竹內好又在大量地征引魯迅各個時期的文本之后,發問了:

我說過,魯迅在孫文身上看到了“永遠的革命者”,而又在“永遠的革命者”那里看到了他自己。但我的目的是從魯迅那里找出我在這份研究筆記里作為主題來處理的那些疑問——即所謂“永遠的革命者”是什么?和魯迅具有怎樣的關系?魯迅通過這種關系表現了什么?使其能夠表現出來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如果換句話說,那么就是魯迅作為文學者,他的自我形成意味著什么?——是怎樣表現出來的。(第126頁)

而他自己的總結是“這是他時隔多年又一次重復了在梁啟超身上所做的自我破卻,不是間接地說明了他自己在黑暗中是如何形成的嗎?若進而言之,那么魯迅在孫文身上看到了‘永遠的革命者’,不就是他借助‘永遠的革命者’而使自己站在了和孫文同一的對立關系中嗎?……是否可以這樣說呢?在危機的狀態下,他一方面以死的決心來不斷生成自己,而另一方面又把這一矛盾最終一直帶到了自然的死”(第126頁)。可以清晰地看到,竹內好一方面繼續言說著魯迅“那沒創造成”的“孤獨者”人格,一方面又真切地意識到魯迅自我生命的生生不息與“永遠的革命者”(也正是所謂“戰士”人格)之間的血肉關聯。此中的矛盾,以及此間無法厘定的時空刻度真實地構筑了“竹內魯迅”的難以辨認。

原型性意義之二:“啟蒙魯迅”——屹立、作為于悲苦人間的“思想—實踐”性魯迅

竹內好對于他所謂“文學魯迅”不止深挖、窮追不舍,而對于同樣是他自己慣稱的,并且反復使用的“啟蒙者魯迅”則興趣不大。他不止一次表示“啟蒙者魯迅是既知的”,那意思是:啟蒙者魯迅是清楚浮現的,是人們都看得見的,不需要怎樣去參悟。所以,他的《魯迅》一俟把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言說得差不多了,一俟把“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之類的話題言說得差不多了,就預備收筆。竹內《魯迅》的最后文字《結束語——啟蒙者魯迅》譯成中文僅兩頁多一點點。不得不承認,“竹內魯迅”誠然依據他自身的邏輯看到了魯迅世界的原型性構成,但是,他本人對于魯迅身心中的兩種原型性構成因素的態度卻是很不一樣的,給予的關注度也迥然有別,這應該跟他的思維取向有關,跟他自己的問題偏好有關。因此,本文能夠給予竹內邏輯上的“啟蒙魯迅”的探討也只能是非常有限的,但是,一些富有意味的討論還是可以稍作展開。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說,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意味精深,卻不乏晦澀莫明之處的話,那么,他的“啟蒙魯迅”則往往止乎點到,幾乎是僅有一指方向而欠缺具體狀貌的——與此相關,在這個地帶上,做出比竹內好更出色的學術業績的后來者也是比較多的。

我們能夠首先見出竹內“啟蒙魯迅”積極有為的“戰士人格”。

即使在竹內好的邏輯內,“啟蒙魯迅”、“文學魯迅”也本是一個渾然整體中的兩種相對獨立的構成素,如前所述,竹內好的此種區別,凸現的意義之一就是,在一個相當超前的時刻,他以“文學魯迅”為關鍵詞根連、挖掘了魯迅自我生命內部足夠精深的某種機密。如果說,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指涉著“魯迅之為魯迅”的“心因”,那么,他所謂的“啟蒙魯迅”則大致呈現著“魯迅之為魯迅”的“外象”。當然,此“心因”與“外象”本是共存于“一體”之中的,它們之間首先就會存在一個毗鄰區或者共棲地。對于“啟蒙魯迅”而言,他與“文學魯迅”的“毗鄰”區在于“啟蒙魯迅”也同樣會呈現出一種積極有為、勇毅抗戰的人生狀態。正如筆者在關于竹內好“文學魯迅”的第二種義項中所指出的,“文學魯迅”能夠意味魯迅“反擊—超越”虛無的“孕育—崛起”機能,與此緊密相聯,實質上正是經此“孕育”而“崛起”的“啟蒙魯迅”就必定首先顯示為一個積極決絕、頑韌不屈的魯迅像。反復閱讀之下,竹內好晦澀難懂的《魯迅》給筆者留下的深刻印象慢慢地濃縮為三處:一、其全書孜孜以求的是要“揭示魯迅生命”的某種內在“秘密”(參閱第10-11頁);二、正是對這一內在秘密的窮追不舍讓竹內好來到了“沉默魯迅”的面前,并且極為正視其隱含的意味,同時也導致了竹內好對魯迅作品的一系列不乏意味的誤讀;三、全書之中,竹內好不斷地驚異于魯迅生命的“頑強”、“強韌”、“激烈”、“強烈”、“徹底”,等等,真實的是,他要追問和解釋的“秘密”正是——“在魯迅那里”,這一切“為什么會成為可能呢”(參閱第11頁)?前二處更直接地聯系著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第三處就是筆者所謂的竹內“文學魯迅”與“啟蒙魯迅”的共棲之地。這塊共棲地,從竹內“文學魯迅”的角度上看,它呼喚人們去探尋頑韌、強勁之魯迅得以生成的生命深根、生命機密,從“啟蒙魯迅”的角度上看,它似乎僅僅是直截了當地呈示魯迅那令人無法漠視“毅然決然”、“橫刀立馬”的“戰士人格”。對于魯迅的這一“戰士人格”,魯迅研究者都不會感到陌生的吧,借竹內好的話就是這一“啟蒙者魯迅是既知的”,而人們往往陌生、忽略的(也是竹內好借“文學魯迅”的思路意欲弄清楚的)是:為什么唯有魯迅能夠這樣,其他人則并不如此呢?

其次,能夠看到竹內意義上的“啟蒙魯迅”也正是一個執著于改造中國文化、中國人、中國社會的“思想—實踐”者。

雖然竹內在其《魯迅》一書中沒有給予他所謂“啟蒙者”魯迅更多的關注,但是,在他的語義里,“啟蒙者”魯迅之于魯迅世界的重要性卻又是被其所孜孜強調的。

恐怕連魯迅自己也沒意識到,啟蒙者和文學者,這兩者在他那里一直互不和諧,卻又彼此無傷。(第14頁)

魯迅在死的同時成為民族英雄……但在這七年里,卻沒有一部像樣的關于魯迅的傳記。……和文學方面相比,是否更為政治方面所利用?而且和我所理解的魯迅精神是否有著遙遠的距離?呈現在人們面前的魯迅,是個徹頭徹尾的啟蒙主義者。我認為,能有像魯迅這樣的啟蒙者,足以是中國近代文化的驕傲。(第16頁)

為什么說是好懂呢?根據在于他處理事實的態度不同。……他不再為自己現在所背負的“影子”所煩惱。事實就是事實,所以處理事實的啟蒙者魯迅,就只是一個純粹的啟蒙者魯迅。他由父親的病和在南京所受到的新學的影響而立志醫學,以救助國民;又由于知道了精神比肉體的重要,便棄醫從文。(第54—55頁)

在本質上,我并不把魯迅的文學看作功利主義,看作是為人生,為民族或是為愛國的。魯迅是誠實的生活者,熱烈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但他并不以此來支撐他的文學,倒是把這些都撥凈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學。(第58頁)

這封致許廣平的信寫于民國十四年,與《戰士和蒼蠅》同年。“改造國民性”的提法可以直接解釋為永遠革命,……“改造國民性”并不直接是他的文學,而是“不用之用”把自己破卻在那里的影子,這也是無需再重復的。(第136—137頁)

可以說,他是在一邊和死較量一邊持續著生的。這使他在某一時刻超越了死,成了民眾的英雄。(第135頁)

他的批評態度,最清晰地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小說史研究,一是他晚年所致力的對版畫家的培養。后者與文學不同,最能體現出魯迅啟蒙者的一面。(第78頁)

魯迅是文學者。首先是個文學者。他是啟蒙者,是學者,是政治家,但正因為他是文學者……他是教育者,宗教者,亦是因此之故。(第108頁)

細讀之下,不難見出,在竹內的邏輯內,“啟蒙魯迅”是緊緊聯系著作為“民族英雄”的“表象”魯迅的。這位“民族英雄”具有很強的政治性、實踐性,愛國,有志于“救助國民”(從肉體而至精神),“改造國民性”,“永遠革命”,致力于幫助青年(集中表現為幫助投身于文學、藝術的年青人),有強烈的救世意志。在竹內好看來,這位“民族英雄”的“文學”在一般人眼里也正是“為人生,為民族或是為愛國的”的,但在竹內好眼里,真正的“文學魯迅”卻與此并沒有本質性的深層聯系,恰恰相反,為“改造國民性”,“為人生,為民族或是為愛國的”創作者魯迅與做學問,作為教育者,甚至作為宗教者的魯迅更為類似,而僅僅與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有所聯系,絕不能意味“文學魯迅”的精深內蘊,因而只能歸屬于他所謂“啟蒙魯迅”的意義與作為之中。

我盡力在《魯迅》一書中找尋竹內好涉及他其實并不輕視的“啟蒙魯迅”的文本,但所得實在無幾,上面的幾處引文就占了一多半。是否竹內好邏輯上的“啟蒙魯迅”真的因“既見”而不值得關注?的確,在竹內好的《魯迅》一書中,他無暇或者說他無意更多地關注“啟蒙魯迅”,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其他人也會如此。至少,在日本,最典型的反例就是“丸山魯迅”的有力出現,從關心的問題到論證的方法,“丸山魯迅”都與竹內意義上的“文學魯迅”相去甚遠,或者說,“丸山魯迅”全力凸現的正是竹內好基本上點到即止的“啟蒙魯迅”的某些極為重要的方面。不妨再審視竹內好的下述文本:

我在序章中假稱的文學者魯迅和啟蒙者魯迅的對立,或者是和回心之軸相關的政治與文學的對立,便是這奇妙的糾結的核心。(第109頁)

“文章不用之用”的提法,看上去很有老莊的味道,但和接下來的期待自己的國家也能出現“精神界之戰士”的內容結合起來讀,那么就不會懷疑,他并沒安居于老莊,而是處在由老莊而走向孔墨的途中,即處在我所說的政治與文學的交鋒之地。(第136頁)

只有相信“永遠革命”的人,只有“永遠的革命者”,才能不把革命的普及看作革命的成功,而看作革命的墮落,加以破卻。

……這就是所謂原初的混沌,是孕育出把“永遠的革命者”藏在影子里的現在的行動者的根源,是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場。(第142頁)

熟悉“丸山魯迅”的人們知道,“丸山魯迅”正面關注的正是魯迅生命中最富政治意義、實踐意義的內涵,涉及的關鍵詞正是竹內好在上述文本中往往點到即止的“革命”、“革命人”、“政治”、“文學與革命”、“政治與文學”等等,其嚴格實證的研究方法,豐富、精深的研究成果已是魯迅研究界里程碑式的成果。有意思的是,丸山升先生在其《魯迅——他的文學與革命》一著中有過這樣的表示:“竹內好氏將他第一本專著《魯迅》的中心思想概括為立于‘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發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處’,如果套用他的說法,可以說我的立場是探尋‘將革命作為終極課題而生活的魯迅(倘若從他后來的話語中尋找形容這樣的魯迅的最合適的詞,我想應該是‘革命人’吧)生發出文學者魯迅的這一無限運動。”{1}丸山前輩的研究立場頗有點自覺自為地與竹內前輩針鋒相對之意,這當然沒有問題,而且是令人佩服的。我想指出的是,正是在竹內好論述極其不足的地方,丸山先生自覺厘定了自己的研究基點,并且做出了豐碩的成果。對此,不得不承認,所謂“竹內魯迅”的原型性意義看來是一種結構失衡、令人遺憾的存在——竹內好對他自身邏輯內的“文學魯迅”深有論說,他那止乎點到的“啟蒙魯迅”則只能有待其他學者的多方論證、闡釋了。無疑,“丸山魯迅”非常有力地實現了這樣一種“學術期待”,令人鼓舞。此外,我只能簡單提及的是(眼下沒有能力多說),在日本,伊藤虎丸的部分研究也在相當大程度上充實著竹內意義上的“啟蒙魯迅”的形象。

我想以竹內好對于“啟蒙魯迅”不多的,但是又異常肯定的“竹內式文字”{2}來結束此文:

作為表象的魯迅,始終是一個啟蒙者。首先是個啟蒙者,而且是個優秀的啟蒙者。正像人們把孫文叫作革命之父一樣,魯迅是現代中國國民文化之母。他留下的足跡是巨大的。……作為表象的魯迅,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啟蒙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第143頁)

我不是無視作為偉大啟蒙者的魯迅。不僅不是無視,甚至深感尊敬。我想,有些東西不是我所能評價到位的。……因為那龐大的重量感使我不可能把它們一一道來;是因為我懼怕千言萬語也對它們汲取不盡。所以,我只把我的努力集中指向一個問題,那就是力圖以我自己的語言,去為他那惟一的時機,去為在這時機當中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原理,去為使啟蒙者魯迅在現在的意義上得以成立的某種本源的東西,做一個造型。對我來說,啟蒙者魯迅是既知的。我以既知為線索,總算抵達了我所確信的終極之場。如果我的計劃按照事先的預想獲得了成功,那么也就無須我再說什么,啟蒙者魯迅會自己從那個終極之場躍然而出,神采奕奕地出現在讀者面前。(第143—144頁)

【責任編輯 孟慶澍】

作者簡介:彭小燕,汕頭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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