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中衰期——由唐至明中葉(六一八——一五六六)
文學在極端自由解放的文化思想背景中,{1}是很容易走到為藝術而藝術的道路上的。可是這種趨向的末流,常常要流入于形式的粉飾與聲調的推敲。在前一期中,從建安起繼之而太康,而永明,就是如此。所以,最后終于是雕繢堆砌、輕浮柔靡。至前章所論諸家叔夜、羲之、淵明,可以說于此潮流均絲毫無關。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妒勒f》因所記多正始、義熙時人言論,故義慶雖在文風夸談時代,尚能矯然獨異?!顿に{記》、《水經注》二書雖系北方產品,因已當齊梁之時,不免于偶麗之習。就中尤以前作甚。唯《家訓》能斟酌于至當而一出于自然,可謂文質彬彬矣。
物極必反,即在齊梁之時,一二尚文之批評家如鐘嶸、劉勰,他們對當時文風已一再予以針砭,但此等輕微之修正論,決不能生如何效力。直至隋初,于是李諤上書,一反往日之舊,而深詆華艷之非。他說:
臣聞:古先哲王之化人也,必變其視聽,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為訓人之本,《詩》、《書》、《禮》、《易》,為道義之門。故能家復孝慈,人知禮讓,正俗調風,莫大于此。其有上書獻賦,制誄鐫銘,皆以褒德序賢,明勛證理。茍非懲勸,義不徒然。降及后代,風教漸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于是閭里童昏,貴游總卯,未窺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勛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圣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捐本逐末,流遍華壤,遞相師祖,久而愈扇。及大隋受命,圣道聿興,屏黜浮詞,遏止華偽,自非懷經抱持,志道依仁,不得引預搢紳,參廁纓冕。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推罪。自是公卿大臣咸知正路,莫不鉆仰墳素,棄絕華綺,擇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茲世。如聞外州遠縣,仍踵弊風,選吏舉人,未遵典則,……臣既忝憲司,職當糾察。若聞風即劾,恐掛網者多,請勒有司,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
從這里邊可以看出下列四個要點:(一)他認為文章應當有益于世道,并須合于經典,(二)反對艷情的篇什,(三)隋承北朝的余風,政府方面以政治的力量革華艷之習,(四)他覺得這種政策還沒有普遍的推行,所以主張“請勒有司,普加搜訪”。所以到了隋朝可以說是唯美主義的反動時代,也可以說是為人生而藝術的一派占了優勢,集中全力打倒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的時代。
隋代的統一不到四十年,天下大亂。不數年,李唐競起而代之,所以隋朝很像秦,作為從南北朝到唐的一個過渡。
唐既統一天下,照一般專制政府的慣技,一定繼之而來一個思想的統一。統一的辦法,第一是選舉。唐代的制度是先之以州郡之推薦,繼之以政府的考試。當時有帖經、對策、墨義諸項,仍舊是漢武帝的老套。第二是將經義定出標準。漢代有所謂五經博士,唐代宗太宗時敕孔穎達為《五經正義》(《周易》、《尚書》、《毛詩》、《禮記》、《左傳》),考試時舉子之說經悉以此為準則。論者謂其束縛思想,較之漢武帝罷黜百家、一尊儒術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于文學思潮,由隋以來即直奔向復古的道路上去。最初是陳子昂、李太白對詩歌的提倡復古,繼之以權德輿、獨孤及、柳冕、韓愈對散文之提倡復古。詩歌復古的結果,走到寫實,而注重社會的現狀的路上。散文復古的結果,是“文以載道”,此所謂道乃孔孟之道,載道者乃是借文章來闡明發揮孔孟之圣道。韓愈的話最能代表這些人的主張:
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題歐陽生哀辭后》)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送陳秀才彤序》)
此外他又于《答李翊書》中自述其為古文之甘苦。謂:“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繼則“行之乎仁義之途,游{1}之乎《詩》、《書》之源”,可知其對于寫作是持的如何的態度了。與退之同時的有柳子厚,亦贊同退之之說。于是復古之潮達于極點。至唐末五代,雖然唯美派之風又曾復興,然為時極暫。至宋初,有穆伯長、尹師魯等師法韓愈。至歐陽修登籍,對韓柳盛加推賞,后之繼起者如王荊公、曾子固、蘇東坡父子,不是明公就是才人,所以北宋的散文完全是繼中唐之余波。周、程雖不喜文章(周有“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2}的話,程有“文以害道”、“為文則玩物喪志”之說),可是到南宋,繼承他們之學而發揚光大的朱熹,論文則宗八家(見《朱子語類·論文》),而尤其推重昌黎,曾校定韓文,為韓文考異。此后,朱派學者多為古文家。如從黃干傳下之金華學派,元有金履祥、黃溍、柳貫、吳萊,明初有宋濂、王祎、方孝孺,均將朱子之學一面見諸于事功,一面表之于文章。這是散文③復古運動以后的發展情形。
說到思想,五代為時較暫,至北宋曾一仍唐之舊,中間經過遼金之亂,直到蒙古入主中國,而在位者率為儒家者流。即如為元代“開國佐命”、替異族定制度興禮樂者,乃出之于{4}信仰朱子之姚樞、許衡的手。至明代以八股取士,遂定朱學于一尊,而朱學于禁錮思想,其為弊尤甚。自明成化以后,士大夫率埋頭于高頭講章,鮮知學問,更無論思想了。在散文的發展上,在明代的正德與嘉靖這兩個時期,曾經有過前后七子的復古運動,然而較之韓柳可謂每況愈下,只以抄襲剽竊為復古,“優孟衣冠”、“鸚鵡學舌”,益不足取。故散文至此時而益弊。
總之,從唐初到明中葉這九百多年中,在思想上始終沒脫出儒家的羈絆,從朱子以后其束縛一般人的思想愈來愈甚,散文始終沒離開復古派的掌握,所以決不容小品文來繁榮滋長。不過,也決不能說沒有一個作家可講的。唐末之皮日休、陸龜蒙、羅隱他們生當末世,目擊天下大亂與夫政治之混濁,頗多憤世嫉俗之作。魯迅說:
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小品文的危機》)
他們中幾個人很有點像嵇叔夜,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不脫儒家的范疇,而文字也不外為韓愈的一派——其實這還沒什么關系,假若他們在思想上能夠解放一點,不全為儒家所囿,以他們的態度與精神,恐怕在作品上更要放出異樣的晶光的吧。至于宋代,也只有蘇、黃二人,而蘇也一樣是古文家。不過蘇的天分高,雖然應制之作,就文學上說毫不足取,而他不經意時所寫出之尺牘、題跋一類的文字,簡直是絕妙之作。過此以往,直至金元到明中葉,簡直是很難再找出繼起者了。所以這個時期雖為時極久,然上既不能比跡魏晉,下又不能比蹤晚明,不過幸喜還有一二作家為之延續,使這個階段不致于曳白{5},故特名之為中衰期。
柳宗元(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其先蓋河東人。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一時輩行推仰。第進士博學鴻辭科,授校書郎,藍田尉。貞元十九年(八○三)為監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韋執誼,二人者奇其才,及得政,引內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未幾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被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十篇,讀者莫不為之悲惻。元和十年(八一五),徙柳州刺史。時南方為進士者走數千里從宗元游,經指授者,為文辭皆有法。世號“柳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子厚雖是北方人,但中年以后放逐南方,窮愁潦倒,故其思想不能不與莊釋相接近。他的《天{6}說》純粹是從莊周的哲學來,而他辨析先秦的偽書,這種懷疑的精神,若不是受莊學的影響,也不能如此。(按,此種對古書的態度,已開宋人疑古之風)至佛學{7}為唐代風靡一時的學術,子厚的朋友韓愈是以衛道自命,而竭力排佛的??墒亲雍駝t不然,他說:
儒者韓退之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圖言,訾余與浮圖游。近隴西李生礎自東都來,退之又寓書罪余,且曰:“見《送元生序》,不斥浮圖?!备D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于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楊子。楊子之書于《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圖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曰:“以其夷也?!惫恍诺蓝庋梢砸?,則將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乎?非所謂去名求實者矣。吾之所取者與《易》、《論語》合,雖圣人復生,不可得而斥也。(《送僧浩初序》)
所以子厚的思想,是不專主于儒,而是合諸派之思想而一之的。因此他不像退之那樣的嫥陋{1},那樣的褊狹,那樣的悻悻然見于辭色。他對世態的認識,人情的了悟,可以說比退之更透辟得多。他不矯厲,不矜持,自然而純真。在文學的見解上,他雖與退之同樣主張復古,主張“文以明道”,可是他的詩寫得清空,他的{2}散文寫得爽利,這一點絕不是退之所能企及的。真正的文學作品,在需有實生活。子厚放逐于永、柳二州,其山水之秀美,成為子厚唯一的慰藉物,他終日倘佯于山林泉石之間,心魂與萬化相冥合,加以他的身世的遭際,酷似屈原,使他熱烈的愛好著屈原的作品。于是在這樣的熏陶感染與啟示之下,自然而然地產生出那極其秀美而傳涌千載的小品——山水游記了。
子厚小品可分兩類:(一)山水記,(二)寓言。前者受《楚辭》、《水經注》之影響最大,而后者則全學《莊子》書者也。
(一)山水記
始得西山宴游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記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沬成輪,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余,有樹環焉,有泉懸焉。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庇铇范缙溲浴t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于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二)寓言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致死不悟。
此外如《宋清傳》、《郭橐駝傳》、《梓人傳》,皆因事立論,乃莊子《養生主》、《馬蹄》篇之流亞,以篇幅稍長,故不錄。
羅隱(八三三——九○九),字昭諫,新登縣(余杭)人,本名橫。凡十上不中第,遂更名。初從事湖南,歷淮潤,皆不得意,乃歸新登。后謁吳越王,王不見納,遂以所為夏口詩標于卷末云:“一個禰衡容不得,思量黃祖漫英雄?!雹弁跤[之大笑,因加殊遇。復命簡書辟之曰:“仲宣遠托劉荊州,蓋因亂世;夫子樂為魯司寇,只為故鄉?!彪[曰:“是不可去矣?!彼夭幌曹娐?,唯與丞相杜建徽善。王初成西府,命賓僚巡覽,顧左右曰:“百步一敵樓,足以言金湯之固?!彪[徐曰:“敵樓不若內向?!奔靶煸S之亂,人皆以為先見。一日,隱寢疾,王親臨撫問,因題其壁云:“黃河信有澄清日,后代應難繼此才?!彪[起而續末句云:“門外旌旗屯虎豹,壁間章句動風雷?!彪[由是以紅紗罩覆其上,其后果無文嗣。累官錢塘縣令,尋授鎮海軍,掌書記,節度判官、鹽鐵發運副使,因授著作{4}郎,司勛郎中。歷諫議大夫、給事中,賜金紫,卒于梁太祖開平三年,年七十七。著有《江南甲乙集》、《淮海寓言》及《淮海后集》,并行于世。(《吳越備史》、《舊五代史》)
昭諫生逢唐代末季亂離之際,個人坎坷不顯,自言在京師七年,寒餓相接,殆不似尋常人,故客愁牢騷,一一發抒之而為文,然因此而愈窮。故彼取其所為文,而詆之曰:“他人用是以為榮,而予用是以為辱。他人用是以富貴,而予用是以{5}困窮。茍如是,予之書乃自讒耳。目曰《讒書》?!蔽覀儸F在來仔細地讀昭諫之作,覺得他的思想仍不脫儒家一派成見。他《答賀蘭友書》中說:
仆少而羈窘,自出山二十年,所向摧沮,未嘗有一得幸于人。故同進者忌仆之名,同志者忌仆之道。無有不如吾子之所誨也。然仆之所學者,不徒以競科級于今之人,蓋將以窺昔賢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奧,期以方寸廣圣人之道??蓜t垂于后代,不可則庶幾致身于無愧之地。寧復虞時人之罪仆者歟。
同時他的文章似乎也是從昌黎、柳州這一派下來的。這種“期于方寸廣圣人之道”不完全是復古派的主張嗎?不過,昭諫生丁亂世,而其性又介僻,“不能方圓”(《答賀蘭友書》),故出山廿年,所向摧沮,其滿懷抑郁不平之氣,悉發之為文章。故如匕首,如矢鏃,鋒芒森森,深中社會之病,讀之令人稱快。與夫無病呻吟、剽竊拾取者,迥乎不侔。今將《讒書》小品{1}文選錄數篇于后。
敘二狂生
禰正平、阮嗣宗生於漢晉間,其為當時禮法家惋者多矣。然二子豈天使為之哉?夫漢之衰也,君若客旅,臣若豹虎。晉之弊也,風流蘊藉,雍容閑暇。茍二子氣下於物,則謂之非才。氣高於人,則謂之陵我,是人難事也。張口掉舌,則謂之訕謗。俯首避事,則謂之詭隨,是時難事也。夫如是,則漢之祚殲於外,晉之祚縮於中,故天必降變以應之。二子應天變者也,或號咷焉,或慟哭焉。斯甚於風雨雪霜已,故泣軍門者謂皇皇而無主,嘆廣武者思沛上之英雄。
英雄之言
物之所以有韜晦者,防乎盜也。故人亦然。夫盜亦人也,冠屨焉,衣服焉,其所以異者,退遜之心,正廉之節,不常其性耳。視玉帛而取之者,則曰牽于寒餓;視家國而取之者,則曰救彼涂炭。牽于寒餓者,無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則宜以百姓心為心。而西劉則曰:“居宜如是!”楚籍則曰:“可取而代!”意彼未必無退遜之心,正廉之節,蓋以視其靡曼驕崇,然后生其謀耳。為英雄者猶若是,況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為人所窺者,鮮也。
說天雞
狙氏子不得父術,而得雞之性焉。其畜養者冠距不舉,毛羽不彰,兀然若無飲啄意,洎見敵,則他雞之雄也;伺晨,則他雞之先也,故謂之天雞。狙氏死,傳其術于子焉。且反先人之道,非毛羽彩錯,嘴距銛利者,不與其棲,無復向時伺晨之儔、見敵之勇,峨冠高步,飲啄而已。吁!道之壞也有是夫!
畏名
瞭者與瞍者語於暗。其辟是非、正興替,雖君臣父子之間,未嘗以墻壁為慮。一童子進燭,則瞍者猶舊,而瞭者噤不得呻。豈其人心有異同,蓋牽乎視瞻故也。是以退幽谷則思行道,入朝市則未有不畏人。吁!
三叔碑
肉以視物者猛獸也,竊人之財者盜也。一夫奮則獸佚,一犬吠則盜奔。非其力之不任,惡夫機在后也。當周公攝政時,三叔流謗。故辟之囚之黜之,然后以相孺子。洎召公不悅,則引商之卿佐以告之。彼三叔者固不知公之志矣,而召公豈亦不知乎?茍不知,則三叔可殺,而召公不可殺乎?是周公之心可疑矣。向非三叔,則成王不得為天子,周公不得為圣人。愚美夫三叔之機在前也,故碑。
皮日休,字逸少,一字襲美,襄陽人。隱鹿門,自號醉吟先生。咸通八年(八六七)登進士第,官至國子博士。后寓蘇州,與陸龜蒙為文友。著有《文藪》十卷,《皮子》三卷。黃巢之亂,入會稽依錢氏,仕越為太常博士,卒。(《北夢瑣言》、《十國春秋》)至日休晚年事跡,過去頗有異說?!对撀勪洝分^“皮日休陷黃巢,為翰林學士。巢敗,被誅。”《全唐詩小傳》又謂“日休為巢所殺。”唯尹洙《大理寺丞皮子良墓志》稱“日休避廣明之難,奔錢氏。子光業為吳越丞相。”陸游《老學庵筆記》亦力辯日休仕于黃巢之說,而謂其終于吳越。較而言之,自以尹、陸二人之說為可信也。
日休之思想,純系儒家的。他極端推尊退之,他在《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中道:
今有人身行圣人之道,口吐圣人之言,行如顏、閔,文若游、夏,死不得配食于夫子之側,愚又不知尊先圣之道也。夫孟子、荀卿翼傳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子之末,降及貞觀、開元,其傳者醨,其繼者淺,或引刑名以為文,或援縱橫以為理,或作詞賦以為雅。文中之道,曠百祀而得室授者,唯昌黎文公焉。文公之文{2},蹴楊墨于不毛之地,蹂釋老于無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夫今之文,千百十之作,釋其卷,觀其詞,無不裨造化、補時政,繄公之力也。
其次又《請孟子為學科書》中云:
今有司除茂才明經外,其次有熟莊周、列子書者,亦登于科。其誘善也雖深,而懸科也未正。夫莊、列之文,荒唐之文也,讀之可以為方外之士,習之可以為鴻荒之民。有能汲汲以救時補教為志哉?伏請命有司,去莊、列之書,以孟子為主。有能精通其義者,其科選,視明經。
這種抵排異端、攘斥佛老,不正是同退之如出一轍嗎?所以,《四庫提要》中說:
觀集中書序論辯諸作,亦多能原本經術。其《請孟子立學科》、《請韓愈配饗太學》二書,在唐人尤為卓識,不得僅以詞章目之。
不過在今日的我們看起來,這倒③并不見得是怎樣有卓識,魯迅是極端攻擊傳統思想的,然而他稱道日休的小品文,可知他并不是稱道日休{1}能尊孔、能衛道,乃是取他的那種積極的態度,可見在亂世隱居山林,而并不曾忘掉天下。他的文字多諷刺之作,而尤其是他的《隱書》六十卷,長的百余字,短的十余字,針對當時腐敗政治,與士大夫的惡習而為言。魯迅比之于匕首與投槍,真是恰當極了。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
今道有赤子,將為牛馬所踐,見之者無問賢不肖,皆惕惕然,皆欲驅牛馬以活之。至夫國有弱君,室有色婦,有謀其國欲其室者,惟恨其君與夫不罹其赤子之禍也。噫!是復何心哉!
古之奢也,吾不奢。古之儉也,吾不儉。適管晏之中,或可矣。噫!古之奢者僭,今之奢也濫。
古之儉也性,今之儉也名。
古之隱也,志在其中。今之隱也,爵在其中。
吏不與奸罔期,而奸罔自至。賈豎不與不仁期,而不仁自至。嗚呼!吏非被重刑,不知奸罔之喪已。賈豎非遭極禍,不知不仁之害躬也。夫易化而善者齊民也,唯吏與賈豎難哉。
圣人行道而守法,賢人行法而守道,眾人侮道而貨法。
古之決獄,得民情也哀。今之決獄,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賞之必至。
周公為天子,下白屋之士,今觀於一命之士,接白屋之人,斯禮遂亡。悲夫!
幸君之急而見懲,糾己之讎而為直。因躬不好者而為廉,因人不樂者以為正,大人不由也。
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
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
陸龜蒙,字魯望,蘇州人。少高放,通六經大意,尤長于《春秋》。(《述志賦》)舉進士,一不中,往從湖州刺史張摶游,為湖、蘇二郡佐。后隱居松江甫里。平居以文章自怡,幽憂疾痛中,落然無旬日生計,未嘗暫輟。有田數畝,有屋三十楹,有田畸十萬步,有牛不減四十蹄,有耕夫百馀指。而田污下,暑雨一晝夜,則與江通,由是苦饑,囷倉無升斗蓄積。于是乃身親畚鍤茠刺無休,時或諷其勞。答曰:“堯舜霉{2}瘠,大禹胝胼。彼非圣人耶?吾一布衣,不勤劬,何以為妻子之天乎?”嗜茶,曾為品第書一篇,繼《茶經》、《茶訣》之后。南陽張又新嘗為《水說》七等,其二惠山泉,其③三虎邱井,其六松江,高僧逸人時致之,以助其好。后以病不復飲。不喜與俗人交,雖造門不肯見。不置車馬,不務慶吊,內外姻黨,伏臘喪祭,未嘗及時往。或寒暑得中,體佳無事時,則乘小舟,設蓬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決起、山鹿駭走之不若也。人謂之江湖散人,而魯望亦以涪翁漁父江上丈人之流自比。后以高士召,不至。李蔚、盧攜素與善,及當國,召拜左拾遺。詔方下,而魯望卒。光化中,韋莊表贈右補闕。有《笠澤叢書》行于世。(《甫里先生傳》、《新唐書·隱逸傳》)
魯望的思想,大體是以儒為主?!缎分尽吩疲?/p>
今之學者,始得百家小說,而不知孟軻荀楊氏之道。或知之,又不汲汲於圣人之言,求大中之要,何也?百家小說,沮洳也。孟軻荀楊氏,圣人之瀆也。六籍者,圣人之海也。
但他似乎也多少受一點莊周的影響,《招野龍對》云:
昔豢龍氏求龍之嗜欲,幸而中焉,得二龍而飲食之。龍之於人固異類,以其若己之性也,席其宮沼,百川四溟之不足游。甘其飲食,洪流大鯨之不足味。施施然,擾擾然,其愛弗去。一旦值野龍,奮然而招之曰:“爾奚為者,茫洋乎天地之間,寒而蟄,陽而升,能無勞乎?誠能從吾居而晏安乎?”野龍矯首而笑之曰:“若何齪齪乎如是耶?賦吾之形,冠角而被鱗。賦吾之德,泉潛而天飛。賦吾之靈,噓云而乘風。賦吾之職,抑驕而澤枯。觀乎無極之外,息乎大荒之墟。窮端倪而盡變化,其樂不至耶?今爾茍容於蹄涔之間,惟泥沙之是拘,惟蛭螾之與徒。牽乎嗜好以希飲食之馀,是同吾之形,異吾之樂者也。狎於人,啗其利者扼其喉、胾其肉,可以立待。吾方哀而援之以手,又何誘吾納之陷井耶?爾不免矣?!币褒埿小N磶?,果為夏后氏之醢。
這不是與莊周對楚使者之言,同一意味嗎?而其茲后文字之恢閎,又似從《逍遙游》來也。不過我們看魯望的言行,可以說是兩重的,其生活態度是遁世的,這有點跡近老莊。而其言論,則極憤激而積極,不忘社會,不忘天下,近于儒。他攻擊當時社會之腐敗,舉相率以浮矯相尚,因作《蠹化》:
橘之蠹,大如小指,首負特角。身蹙蹙然,類蝤蠐而青。翳葉仰嚙,如饑蠶之速,不相上下。人或棖觸之,輒奮角而怒,氣色桀驁。一旦視之,凝然弗食弗動。明日復往,則蛻為蝴蝶矣。力力拘拘,其翎未舒。襜黑韝蒼,分朱間黃。腹填而橢,緌纖且長。如醉方寤,羸枝不揚。又明日往,則倚薄風露,攀緣草樹,聳空翅輕,瞥然而去?;螂[蕙隙,或留篁端。翩旋軒虛飏曳紛拂,甚可愛也。須臾,犯蝥網而膠之,引絲環纏,牢若桎梏。人雖甚憐,不可解而縱矣。噫!秀其外,類有文也。默其中,類有德也。不朋而游,類潔也。無嗜而食,類廉也。向使前不知為橘之蠹,后不見觸蝥之網,人謂之鈞天帝居而來,今復還矣。天下大橘也,名位大羽化也,封略大蕙篁也。茍滅德忘公,崇浮飾傲,榮其外而枯其內,害其本而窒其源,得不為大蝥網而膠之乎?觀吾之蠹化者,可以惕惕。
他攻擊貪殘的官吏,尸位的官吏,而作《記稻鼠》、《禽暴》、《野廟碑》:
乾符己亥歲,震澤之東曰吳興,自三月不雨,至於七月。當時污坳沮洳者埃壒塵勃,棹楫支派者入屝,屨無所污。農民轉遠流漸稻本,晝夜如乳赤子,欠欠然救渴不暇,僅得葩坼穗結,十無一二焉。無何,群鼠夜出,嚙而僵之,信宿食殆盡。雖廬守版擊,毆而駭之,不能勝。若官督尸責,不食者有刑,當是而賦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體者無壯老。吾聞之于禮曰:“迎貓為食田鼠也,”是禮缺而不行久矣。田鼠知之后歟?物有時而暴歟?政有貪而廢歟?《國語》曰:“吳稻蟹不遺種,”豈吳之土,鼠與蟹更伺其事而效其力,殲其民歟?且魏風以碩鼠刺重斂,碩鼠斥其君也。有鼠之名,無鼠之實。詩人猶曰“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況乎上捃其財,下啗其食,率一民而當二鼠,不流浪轉徙聚而為盜何哉?《春秋》:“螽蝝生”、“大有年”,皆書是,圣人于豐、兇不隱之驗也。余學《春秋》,又親蒙其災,于是乎記。(《記稻鼠》)
冬十月,予視獲于甫里,旱苗離離,年無以搘。幽傷盈懷,夜不能寐。往往聲類暴雨而疾至者,一夕凡數四。明日訊其甿,曰:“鳧鷺也。其曹蔽天而下蓋田,所當之禾,必竭穗而后去?!痹唬骸暗脽o弋羅者捕而耗之耶?”對曰:“江之南不能弋羅,常藥而得之,(米+庳)(米+斯)斯塗杖,叢植于陂,一中千萬,膠而不飛。是藥也,出于長沙豫章之涯。行賈貨錯,歲售于射鳥兒。盜興已來,蒙沖塞江,其誰敢商?是藥既絕,群鳧恣翔,幸不充乎口腹,反侵人之稻梁。”予曰:“噫!失馭之民,化而為盜。關梁急征,商不得行。使江湖小禽,亦肆其暴,以害民食。古圣人敺害物之民,出乎四裔,矧害民之物乎?俾生靈之眾,死乎盜,死乎饑,吾不知安用馭者為!”(《禽暴》)
今之雄毅而碩者有之,溫愿而少者有之,升階級,坐堂筵,耳弦匏,口粱肉,載車馬,擁徒隸者,皆是也。解民之懸,清民之暍,未嘗怵於胸中。民之當奉者一日懈怠,則發悍吏,肆淫刑,敺之以就事。較神之禍福,孰為輕重哉?平居無事,指為賢良。一旦有大夫之憂,當報國之日,則徊撓脆怯,顛躓竄踣,乞為囚虜之不暇。此乃纓弁言語之土木耳,又何責其真土木耶?(《野廟碑》)
以上諸篇均系有所為而為,諷刺{1}之言多,而藝術之成分少?,F在擇其比較最富于文學味者《怪松圖贊序》,錄之于后,以為此篇之殿。
有道人自天臺來,示予《怪松圖》,披之甚駭人目。根盤於巖穴之內,輪囷偪側而上,身大數圍,而高不四五尺。礧碋然,蹙縮然。干不暇枝,枝不暇葉,有若龍攣虎跛壯士囚縛之狀。道人曰:“是何物怪之如是耶?子能辨之乎?”予曰:“草木之生,安有怪耶?茍肥瘠得于中,寒暑均于外,不為物所凌折,未有不挺而茂者也,況松柏乎?今不幸出於巖穴之內,脞脆者則(石+堅)然其牙伏死其下矣,何自奮之能為?是松也,雖稚氣初拆,而正性不辱。及其壯也,力與石斗。乘陽之威,怒已之軋,拔而將升,卒不勝其壓。擁勇郁遏,坌憤激訐,然后大醜彰于形質,天下指之為怪木。吁!豈異人乎哉?天之賦才之盛者,蚤不得用于世,則伏而不舒。薰蒸沉酣,日進其道。摧擠勢奪,卒不勝其厄,號呼呶拏,發越赴訴,然后大奇出于文彩,天下指之為怪民。嗚乎!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圖其真。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駭於俗。非始不幸而終幸者耶?”……
蘇軾(一○三六——一一○一),字子瞻,眉州眉山人。少聰慧,七歲知書,十歲即能文章。嘉祐三年(一○五七)舉進士,歷仕福昌縣主簿、鳳翔府簽判等職。熙寧、元豐間,王安石當國,厲行新法,子瞻因與安石政見不合,出通判杭州,后徙密、徐、湖諸州。元豐二年(一○七九)御史何大正、舒亶彈劾他的詩歌有些語含諷刺、訕漫朝廷,逮捕入獄,幾陷重罪{2}。幸而神宗無意殺他,遂以黃州團練副使謫居黃州。哲宗即位,以他為奉朝郎,知登州。不久召歸為禮部侍郎,中書舍人,翰林院學士,遂以龍圖閣直學士,出知杭州。后雖曾經召回,任過翰林院承旨,兵部尚書等職,然為時極暫,終是南北播遷,幾無寧日。紹圣初,新黨又用事,借端貶他至惠州,后又徙昌化。徽宗即位,又徙他至廉州,最后到永州,因遇大赦,得北歸,終于提舉成都玉局觀職。建中靖國元年卒,謚文忠。(《宋史》卷③三三八)
東坡是我們中國文學史上極有數的天才作家,他的詩詞都是卓然成家,而不受前人的牢籠。不過他的思想似乎沒有什么可稱道的。在北宋初年,本來是古文二次的復興期,歐陽修自命是傳韓退之的衣缽,而東坡則是出于永叔之門的,所以他們的思想總歸是囿于一曲,而不能弘通。至東坡早年的文章,譬如制策之類,完全學韓愈,就文學而論,不值得稱道。可是,就他平時寫的文章而論,有些因為是要攻擊新黨,而不能直然的罵,于是痛詆荀卿同申韓,而且排擊老莊同佛的話也很多??墒窃倏纯此哪切┪膶W作品,如詩詞賦之類,則受著道佛的影響反而很深。在這些地方,我們就不能不懷疑東坡早年的文章,未免是太意氣用事。同時,他的思想也不成統系,因之自相矛盾、自相背戾的言論,如此之多。不過他畢竟是賦有絕頂天才的作家,詩詞原不足以用作載道,故他寫得特別好。散文他也有一部分,即平時不經意寫出的尺牘、序跋之類,則是與他的詩詞堪稱異曲而同工。
東坡自評其文謂:“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彼砸蝗巫匀?,從胸襟中流出,此東坡小品之所以“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也”(按,此語為趙甌北評東坡詩品,我覺得也一樣可以用來評東坡之小文)。今就其尺牘與題跋二者分為抒情、說理、記事三項,擇其尤者,錄之于后:
(一)抒情
黃州真在井底,杳不聞鄉國信息,不審比日起居何如,郎娘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邊弄水挑菜,便過一日,每見一邸報,須數人下獄得罪。方朝廷綜核名實,雖才者猶不堪其任,況仆頑鈍如此,其廢棄固宜。但猶有少望,或圣恩許歸田里,得款段一仆,與子眾丈、楊宗文之流,往還瑞草橋,夜還何村,與君對坐莊門吃瓜子炒豆,不知當復有此日否?(《與王元直》)
昨日已別,情悰惘然。辱教,喜起居佳勝。{1}風雨如此,淮浪如山,舟中搖撼,不可存濟,亦無由上岸,但闔戶擁衾耳。(《與徐得之》十首之四{2})
雪齋清境,發于夢想,此間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飲村酒醉后,曳杖放腳不知遠近,亦曠然天真,與武林舊游,未見議優劣也。(《答言上人》)
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顧遇之厚,何時可忘。流落闊遠,不聞昆仲息耗,每以惋嘆。辱書累幅,話及疇昔,良復慨然。三十余年矣,如隔晨耳,而前人凋喪略盡,仆亦僅能生還。人世一大夢,俯仰百變,無足怪者③。(《與宋漢杰》二首之一{4})
每念李六丈之死,使人不復有處世意。復一覽其詩,為涕下也。黃州風物可樂,供家之物,亦易致。所居江上,俯臨斷岸,幾席之下,風濤掀天。對岸即武昌諸山,時時扁舟獨往。若子野北行,能迂路一兩程,即可相見也。(《答吳子野》四首之四{5})
(二)說理
晁君寄騷,細看甚奇,信其家多異材耶?然有少意,欲魯直以己意微箴之。凡人文字,務使平和,至足余,溢為怪奇,蓋出于不得已也。晁文奇怪似差早,然不可直云耳。非謂避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乃宜。不知公謂然否?(《與魯直》二首之一{6})
示及新詩,皆有遠別惘然之意,雖兄之愛我厚,然仆本以鐵心石腸待公,何乃爾耶?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兄造道深,中必不爾,出于相愛好之篤而已。然朋友之義,專務規諫,輒以狂言廣兄之意爾。兄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詬病也。(《與李公擇》二首之二{7})
示諭治《春秋》學,此學{8}者本務,又何疑焉。然此書自有妙用,學者罕能領會,若求之繩約中,乃近法家者流,苛細繳繞,竟益何用。惟丘明識其妙用,然不肯盡談,微見端兆,欲使學者自見之,故仆以為難,蓋嘗悔少作矣,未敢輕論也。凡人為文,至老,多有所悔。仆嘗悔其少矣,然著成一家之言,則不容有所悔。當且博觀而約取,如富人之筑大第,儲其材用,既足而后成之,然后為得也。愚意如此,不知是否?夜寒,筆凍眼昏,不罪!不罪?。ā洞饛埣胃浮罚?/p>
(三)敘事
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數畝,躬耕其中。作草屋數間,謂之東坡雪堂。種蔬接果,聊以忘老。有一大曲寄呈,為一笑。為書角大,遠路,恐被拆,更不作四小哥、二哥及諸親知書,各為致下懇。巢三見在東坡安下,依舊似虎,風節愈堅。師授某兩小兒極嚴。常親自煮豬頭,灌血精,作姜豉菜羹,宛有太安滋味。此書到日,相次,歲豬鳴矣。老兄嫂團坐火爐頭,環列兒女,墳墓咫尺,親眷滿目,便是人間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羨。可轉此紙呈子明也。(《與子安兄》)
黃州守居之數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處,不知果是否?斷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鶻巢其上,有二蛇,或見之。遇風浪靜,輒乘小舟至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秷D經》云:“是徐邈不知何時人,非魏之徐邈也?!卑抖嗉毷?,往往有溫瑩如玉者,深淺紅黃之色,或細紋如人手指螺紋也。既數游,得二百七十枚,大者如棗栗,小者如芡實,又得一古銅盆盛之,注水粲然。有一枚如虎豹首,在口鼻眼處,以為群石之長。(《赤壁洞穴》,《東坡志林》{1})
歲云暮矣,風雨凄然,紙窗竹室,燈火青熒,輒于此間得少佳趣。今分一半,寄與黃岡何圣可。若欲同享,須擇佳客,若非其人,當立遣人去追索也。(《書贈何圣可》)
元豐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記承天寺{2}夜游》)
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面,與天相際。忽有如黑豆數點者,郡人云:“海舶至矣?!辈灰淮毒?,已至閣下。(《蓬萊閣記所見》)
紹圣元年十二月,與幼子過游白水山佛跡院。浴于湯池,熱甚,其源殆可以熟物。循山而東,少北,有懸水百仞,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深者縋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濺雷怒,可喜可畏。水涯有巨人跡數十,所謂佛跡也。暮歸,倒行,觀山燒壯甚。俯仰度數谷,至江上月出,擊汰中流,掬弄珠壁。到家,二鼓矣。復與過飲酒,食余甘,煮菜,顧影頹然,不復能寐。書以付過。(《記游白水巖》)
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復與參寥師及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主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項頸,花白而圓,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飲,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吳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入何氏、韓氏竹園。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陰下。有劉唐年主簿者,饋油煎餌,其名為“甚酥”,味極美。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道過何氏小圃,乞其叢桔,移種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將適閩中,以后會未可期,請予記之,為異日拊掌。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記游定惠院》)
東坡這些作品,我們不須妄加評騭,讀者自可領略其中滋味??峙缕涿赖滦绿帰?,實有點駕乎逸少、善長而上之之勢。明季的公安派,極端的推挹東坡,亦全在這類的文章??峙滤麄兊淖髌罚蟀胧菐熤T東坡。所以就小品文的源流來說,我們認東坡為上承魏晉下開晚明,是沒有什么不可的。下邊把前人評文章的話,節錄一二,作為參考:
老來{4}懶作文,但傳得東坡及少游嶺外文,時一微吟,清風颯然。顧同味者,難得耳。(《答李端叔》)
人謂東坡作此文,因難以見巧,故極工。余則以為不然。彼其老于文章,故落筆皆超逸絕塵耳。 (《跋東坡〈醉翁操〉》)
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跋東坡樂府·卜算子》)
以上黃庭堅語。
坡詩有云“清詩要鍛煉,方得鉛中銀?!比黄略妼嵅灰藻憻挒楣?,其妙處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而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獨絕也。(甌北詩話》卷五)
此{5}趙甌北語。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人間詞話》{6})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同上)
此{7}王靜安語。
蘇軾的詞往往有新意境,所以能創立一種新風格。這種風格,既非細膩,又非凄怨,乃是悲壯與飄逸。胡寅說的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勉強可以形容這種新起的風格。陸游說東坡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這也可以形容蘇詞的風格。這種風格乃是學問與人格結成的之,故不是那十七八女孩兒按執紅牙拍所能領會的。(《詞選》)
此{8}胡適之先生語。
以上不論是評東坡的詩,或東坡的詞,但我覺得都拿來評東坡的小品,沒有一句話不恰當的。從這里可以知道,大作家的作品,它{1}們的作風是一致的,不論是詩詞以至于散文,只要是真的性情流露的話。最后我覺得周啟明{2}先生對東坡的批評最為允當,茲錄之于后,作為本篇的結束——
蘇東坡總算是宋朝的大作家,胡適之先生很稱許他,明末的公安派對他也捧的特別厲害,但我覺得他絕不是文學運動方面的人物,他的有名,在當時只是因為他反對王安石,因為他在政治方面的反動(我們看來,王安石的文章和政見,是比較好的,反王派的政治思想實在無可取)。他的作品中的一大部分,都是摹擬古人的,如《三蘇策論》里面的文章,大抵都是學韓愈,學古文的。只因他聰明過人,所以學得來還好。另外的一小部分,不是正經文章,只是他隨便一寫的東西,如書信題跋之類,在他本認為不甚重要,不是想要傳留給后人的,因而寫的時候,態度便很自然,而他所有的好文章,就全在這一部分里面。從這里,可以見出他仍是屬于韓愈的系統之下,是載道派的人物。(《中國新文學源流》)
黃庭堅(一○四五——一一○五),字魯直,自號山谷老人,洪州分寧人。③治平四年(一○四五)登進士第,調汝州葉縣尉。熙寧五年(一○七二),除北京國子監教授,受知于蘇軾。元祐初,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檢討官,除秘書丞,國史編修官。紹圣元年十二月(一○九五),章惇、蔡卞以他纂修之《神宗實錄》中記載新法有失實之處,遂貶他為涪州別駕,安置黔州?;兆诩次?,改監鄂州稅。崇寧二年(一一○三)有訐發他所作《承天塔院記》有幸災謗國的話,因除名,編隸宜州。崇寧四年,卒于貶所。
魯直為江西詩派的祖師,他的作品從北宋后為一大派。他的作品清冽雋美,無一點塵俗氣,這自是他的人格與學識錘鑄成的。在他的書簡中,他常常以砥行礪節,諄諄然開示后輩。如《書嵇叔夜詩與侄榎》云:
予嘗為諸子弟言,士生於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騿柌凰字疇?,予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士之處世,或出或處,或剛或柔,未易以一節盡其蘊,然率以是觀之。
士大夫聰明文學,世頗易得。至于秉不凋之節,奉以終始,萬人乃一耳。(《答王云子飛》)
此真是探本之論。真正的偉大作者,沒有不是特立獨行之輩的。卑屈阿世、隨波順俗之流,一望而覺其面目可憎,欲其出言之有味,豈可得乎?山谷之小品,其出塵絕俗、明快爽利,與東坡可謂伯仲,未可軒輊其間也。
南陽宗少文,嘉遁江湖之間,援琴作金石弄,遠山皆與之同聲。其文獻足以配古人。孫茂深亦有祖風,當時貴人欲與之游不得,乃使陸探微畫其像掛壁間觀之。茂深惟喜閉閣焚香,遂作此香饋之。時謂少文大宗,茂深小宗,故名小宗香云。(《與潘邠老》)
數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盛開,明窗靜室,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但多病之余,懶作詩耳。公比來亦游戲翰墨間耶!或傳陳履常病且死,豈有是乎?比得荊州一詩人高荷,極有篆力,使之凌厲中州,恐不減晁、張,恨公不識耳!方叔安否?(《與李端叔》)
今日極熱,南樓亦揮汗,深念夜中不可臥也.使宅有涼處否?惠荔子甘好,但比丁香一品不韻耳。(《與人》)
今日南樓差涼,亦解昏寢,荷垂問也。方苦焦渴,水飲不能有功,得枝上乾荔子,渙然冰釋矣。(《與人》)
每相聚,輒讀數葉《前漢書》,甚佳。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之,則塵俗生其間。照鏡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答宋殿直書》)
練光亭極是登臨勝處,然高寒不可久處。若于亭北穿土石,作一幽房,置茶爐,設明窗瓦墩筆硯,殊勝不爾!勝師方丈北挾有屋兩楹,其一開軒,其一欲作虛窗奧室。余為名軒曰“物外”。主人喜作詩也,名室曰“凝香”。密而清明,于事稱也。(《題練光亭》)
湖口民李正臣得奇石,九峰相倚,蘇子瞻戲名曰“壺中九華”。又有老巫鄒生,以三奇石,隨高下體,著成屏風三疊,余戲名曰“肘后屏風疊”。它日湖中石百怪并出,當以此兩石為祖云。二石色紺青,嵌空貫穿,擊之鏗鏗,靜而視之,嵚崟云雨之上,諸峰隱現,忽然疑于九十,猶五老峰之疑于五六也。揭而示俗,以求賞音。吾見其支醬瓿于墻角也。世有出塵之因,然后此石為蕭灑緣爾。邇者家江{4}太守費數十萬錢,自嶺南負載三石北歸,妻子不免寒餓,未知與此孰賢也。(《書壺中九華山石》)
附錄:袁中郎以后晚明的散文{5}
明代自萬歷時袁中郎倡導文學革命后,一時文壇風氣頓然一變。大致說來,不外是變過去的模擬因襲為獨創,變過去的陳俗腐濫為清新。不過在這次大的變動后,文壇上的新收獲卻不是詩歌,而是散文。這個道理說來也很明白,就是詩歌自從宋代以后,始終是沿襲著五言七言的舊套,在形式上既沒新的開展,內容更是陳陳相因,所以明代復古派的作品固然{1}是俗濫,而革命派的作品也不免于浮淺??墒巧⑽哪兀诿鞔郧按蟮质侵卦趹茫圆煌馐钦f理同敘事,雖然不無一二抒情的篇子,但為數則極少。自從中郎主張創作要信腕直寄、抒寫性靈以后,無形中給散文一個大大的解放。我常常說六朝的駢體是散文的楚辭化而明代的小品是楚辭的散文化。以說理的文字而傅上一層華艷的詞采,實在有點不大自然,而且使自己的意思反為詞采所蔽,這實不足取。但抒情的文字從華艷的詞采中解放出來,而易以樸質的詞句,這就益發地能夠動人了。晚明的散文之應在文學史上占一個重要的地位,原因也就在此。不過明代自中郎以后散文的作者值得稱述的極多,他們作品淵源是很紛歧的,不見得都是從中郎直接下來的,所以本篇的目的即在分析他們的來源同彼此間相互的錯綜關系。
(一)竟陵派
鐘惺(一五七三——一六二四),字伯敬,號退谷。萬歷庚戌科進士(一六一○)。歷官工部主事,南禮部儀制司主事,福建提學僉事。著有《隱修軒詩文集》、《楞嚴如說》、《酒雅》等(《竟陵{2}縣志》)。
伯敬是中郎朋友雷思霈的學生,同時又是中道的同年,所以習聞中郎之說,因此早年創作,頗受中郎的影響。他在《隱修軒集自序》里說:
予少于詩文本無所窺,成一帙輒刻之,不禁人序,亦時自作序。大要取古人近似者,時一肖之,為人所稱許,輒自以為詩文而已矣。側聞近時君子有數人反古者,又有笑人泥古者,皆不求諸己,而且舍所學以從之。庚戌以后,乃始平氣精心,虛懷獨往,不敢用先入之言,而內自廢其中拒之思,務求古人精神所在。
這把他自己創作的進展程序,寫得很清楚。最初是從王、李復古一派入手,繼而又受中郎反復古的影響,末了才卓然自立、獨辟新路。所以伯敬在詩文上雖主張幽深,其實正是要矯正公安末流的淺率。至于在抒寫性靈上,與中郎蓋無不同。今錄其《自題詩后》一文于后:
李長叔曰:“汝曹勝流,惜胸中書太多,詩文太好,若能不讀書,不作詩文,便是全副名士?!庇鄳撊辉唬骸翱煸湛煸?!非子不能為此語,非我不能領子此語。惜忌者不解,使忌者解此語,其欲殺子,當甚于殺我。然余能善子語,決不能用子語。子持子語歸,為子用。吾異日且用子語?!睌等蘸螅e此示友夏。友夏報我曰:“長叔語快,子稱長叔語尤快!仆稱長叔與子語快者,語亦復快!”夫以兩人書淫詩癖,而能嘆賞不讀書、不作詩文之語,則彼能為不讀書、不作詩文語者,決不以讀書、作詩文為非也。袁石公有言:“我輩非詩文不能度日?!贝苏Z與余頗同。昔人有問長生訣者,曰:“只是斷欲?!逼淙藫u頭曰:“如此,雖壽千歲何益?”余輩今日不作詩文,有何生趣?然則余雖善長叔言而不能用,長叔決不以我為非。正使以我為非,余且聽之矣。
譚元春(一五八六——一六三六?),生卒據友夏先世墓志,見《譚友夏合集》卷二,及《因樹屋書影》引王③散哉語,字友夏,竟陵人。天啟丁卯舉人。他是伯敬的同里后輩,見解又與伯敬同,所以一時遂有竟陵派之目。他對中郎也是極傾服,不過是不滿于后來模仿中郎者之日趨浮淺。他在《袁中郎先生續集序》中說:
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處不自信,亦何嘗不自悔。當眾波同瀉,萬家一習之時,而我獨有所見,雖雄裁辯口,搖之不能奪其所信;至于眾為我轉,我更覺進。舉世方競寫喧傳,而真文人靈機自檢,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與鈍根浮囂{4}人言也。往公之哭江進之也,有悔其詩文妙理生前未商語,后寄黃平倩札,有悔其《瓶花》詩文俱有痕跡語。夫公之妙與悔,何待公言哉?細心讀《破硯集》,又似悔《瀟碧》矣;細心讀《嵩華游稿》,又似悔《破硯》矣。今察公《續稿》,其文章中卓大而堅實者,又似為古今人俱下一悔腳也。揚子悔少作,其意甚美,而觀其晚作,又似不知悔不必悔者。予益以此嘆公之根器識力有大過人者焉?!独m集》出,其卓大堅實之文,出自痛快俊穎之手。吾愿學公者從是悟文章之道,若舍其大者不言,而于所為翰墨游戲易于觸目者,則賞之不去口、傳之不崇朝,而法之不遺力,又未免令述之累息欷歔,而獨以余為知己矣。
所以友夏稱道中郎的是他的“卓大堅實”之文,而不滿的是后人舍去中郎之佳作,而模仿其“翰墨游戲易于觸目者”。從這里可以看到竟陵同公安的不同,大致有這兩點:即一,之創作態度上公安主信心抒寫,而竟陵主謹重從事;二、之詞句上公安不避俚俗,而竟陵則力求新奇。因此在風格上就形成明白清俐與幽深冷僻之不同。
再游烏龍潭記
潭宜澄,林映潭者宜靜,筏宜穩,亭客宜朗,七夕宜星河,七夕之賓客宜幽適無累。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茅子越中人,家童善篙楫。至中流,風妒之,不得至荷蕩,旋近釣磯系筏。垂垂下雨,霏霏濕幔,猶無上岸意。已而雨注下,客七人,姬六人,各持蓋立幔中,濕透衣表。風雨一時至,潭不能主。姬惶恐求上,羅襪無所惜??湍艘葡萝帲炊ǎ觑w自林端,盤旋不去,聲落水上,不盡入潭,而如與潭擊。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處。電與雷相后先,電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銀珠貝影,良久乃已。潭龍窟宅之內,危疑未釋。是時風物倏忽,耳不及于談笑,視不及于陰森,咫尺相亂;而客之有致者反以為極暢,乃張燈行酒,稍敵風雨雷電之氣。忽一姬昏黑來赴,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亦或即為潭所生;而問之女郎來路,曰“不盡然”,不亦異乎?招客者為洞庭吳子凝甫,而冒子伯麟、許子無念、宋子獻孺、洪子仲偉,及予與止生為六客,合凝甫而七。
劉侗(一五九三?——一六三六?)字同人,號格庵,麻城人。初為諸生,見賞于督學葛公。禮部以文奇奏參,同竟陵譚元春、黃岡何閎中降等。從此名始著??茍鰗1}數不利,入學成均,癸酉舉北闈(一六三三),甲戌捷南宮(一六三四),知吳縣令,之任,卒于維揚舟中,時年四十四。(《麻城縣志》、《因樹屋書影》引王散哉語)
于奕正(一五九六——一六三五),初名健魯,字司直,宛平人。工為詩歌,好游名山,嘗言秋山嚴靜澹峙,如有道高人。每于霜清木老時,騎驢而往,窮巖絕岫,數百里間無不周覽。遇斷碑,必披荊剔蘚以識之。或攀枯籮蹸危石,踰其絕頂,慨然賦詩,有超世之概。與楚譚元春、劉侗尤稱友善,兩君來京師,必客其園。崇禎乙亥(一六三五)偕同人取道秣陵,遍歷名勝,將之楚,會友夏止之,遂歸而疾作,殞于金陵旅舍,年四十歲。著有《金石志》、《樸草詩》與《帝景景物略》行于世。(《因樹屋書影》引王散哉語)
關于他二人的散文,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有《帝景景物略》一書。這書大概是草創于司直,而完成于同人。據《麻城縣志》同人傳中說他“客都門,取燕人于奕正所抄集著為書,名《帝景景物略》,屬同里友周損雜詩共成之,刻行世。”《因樹屋書影》中又說司直“與同人著《帝景景物略》,……南行將著《南京景物略》,竟以友夏不果?!睆拇丝梢娛蔷幋_系成自兩人之手,至于功力方面,恐怕司直為多吧。
司直、同人都是譚友夏的朋友,同人早年又曾以文奇被參,所以他們二人文學的風格自是同鐘、譚最為相近。
滿井
出安定門外,循古壕而東五里,見古井,井面五尺,無收有干,干石三尺。井高于地,泉高于井,四時不落,百畝一潤,所謂濫泉也。泉名則勞,勞則不幽,不幽則不蠲潔。而滿井傍,藤老蘚,草深煙,中藏小亭,晝不見日。春初柳黃時,麥田以井故,鬣毿毿且秀。游人泉而茗者,罍而歌者,村妝而蹇者,道相屬,其初春首游也。(卷一)
白石莊
白石橋北,萬駙馬莊焉,曰白石莊。莊所取韻皆柳,柳色時變,閑者驚之。聲亦時變也,靜者省之。春,黃淺而芽,綠淺而眉,深而眼。春老,絮而白。夏,絲迢迢以風,陰隆隆以日。秋,葉黃而落,而墜條當當,而霜柯鳴于樹。柳溪之中,門臨軒對,一松虬,一亭小,立柳中。亭后,臺三累,竹一灣,曰爽閣,柳環之。臺后,池而荷,橋荷之上,亭橋之西,柳又環之。一往竹籬內,堂三楹。松亦虬。海棠花時,朱絲亦竟丈,老槐雖孤,其齒尊,其勢出林表。后堂北老松五,其與槐引年。松后一往為土山,步芍藥牡丹圃良久,南登郁岡亭,俯翳月池,又柳也。
(二)折中派{2}
王思任(一五七五——一六四七),字季重,號謔庵,山陰人。萬歷甲午(一五九四)舉于鄉,乙未成進士(一五九五)。一生中三為縣令、一為司李③、一為教授、兩為臬幕、三為主政、一為備兵使者,及魯王監國紹興(一六四五)始簡宮詹、晉秩少宗伯。次年(一六四六)六月清貝勒博洛定浙江,魯王脫走廈門,遂屏跡小居。貝勒駐蹕城中,季重{4}誓不相見、不薙發、不入城,未幾遂以病卒(《瑯嬛文集·王謔庵先生傳》)。
季重的文學見解頗有點近于嚴滄浪,以趣為主。他說:“五經皆言性情,而詩獨以趣勝。其所言之水月鏡花之間,常使人可思而不可解?!保ā斗阶d齋詩序》)又云:“弇州論詩,曰才、曰格、曰法、曰品,而吾獨曰一趣可以盡詩。”(《袁臨侯先生詩序》)所以他認為創作必須天才,而非學力所能為功。他說:
輒謂詩文一竅決非今生撮辦。有心及之,而舌不能及,有舌及之,而手不能及,有手及之,而學問考訂不能及。大約底滯蹇味之人,去此道遠,而朗圓英爽之輩,入此道近。(《心月軒稿序》)
他對當時的文壇各派似乎無所主奴,他對復古派的幾位領袖雖頗稱道,一則曰:“明興,接宋觚觚之后,青蘦無色,于是北地起,而歷下翼之,漢官復睹矣?!保ā逗嗌徧囱S》)再則曰:“近日后生狂態無類,輕罵王元美,不知先生是坡公后身,肯引后輩,卻不輕許后輩?!保ā睹安嬙娦颉罚┑珜Ξ敃r一般專主模擬者,則深致不滿。他說:
詩以言己者也,而今之詩則以言人也。自歷下登壇,欲擬議以成其變化,于是開叔敖抵掌之門。莫苦于今之為詩者也。日如何而漢魏,如何而六朝,如何而唐宋,古也,今也,盛也,晚也,皆擬也,人之詩也,與己何與?(《倪翼元宦游詩序》)
季重固不滿于王、李之末流,但亦不黨公安、竟陵。他說:
猶憶小樓殘月,清之剝芰呼雉也。其言曰:“詩道裂于袁二,而袁二沉光如虎睛貝采,自不可遏?!庇钁蛑^之曰:“袁二疑王大中于鱗之毒,今二且將赍毒中子?!闭堉唬骸昂伪仃?,其鴆在碗,吾當一吸而盡?!保ā洞槇@詩稿序》)
又說:“不意寅侯未能忘我,且言我與公安、竟陵不同衣飯,而各自飽暖。予何敢當寅侯知己也?!保ā缎脑萝幐逍颉罚┘局貙?、竟陵雖未加以如何的非難,但對一般效顰者,則大加攻擊。他說:
說者謂今日無詩。非無詩也,夫人而有詩也。夫人而有詩,皆人其人之詩,而無其詩也?!屑凫`之派,有假刻之派,有假澹之派,有道學之派,近日又有時文之派。無以焉則所則不新,無經句出語則不巧,此其賦質命胎,原無此道,萬不得已,左屈右支,以詫于眾,各號曰詩,而詩之道于此乎大苦。(《深柳齋三集序》)
余譚詩垂四十年,見風氣日殊。在昔操觚著詠,袒初盛而宗嘉隆,如大官牢醴者屬饜不失漢威儀。近則南風不競,家玉川而戶才江,尖纖淺露,鵠形菜色,黃口以登壇,枵腹倖而藏拙。蓋年來習俗漓薄,菑芬并至,識者有文運之嘆。(《賀仲來詩序》)
這都足證在詩歌方面他是不黨于任何一派的。至于散文,他對王、李、中郎均極推許。他說:
司馬子長善游,天未啟聰,不曉作記,記自柳子厚開。其言郁塞,山川似藉之而苦,吾何取焉。蘇長公之疏暢,王履道之幽深,王元美之蕭雅,李于鱗之生險,袁中郎之俏雋,始各盡其妙,而千古之游乃在目前。(《南明紀游序》)
所以從這些見地上,我們不能不說季重是一位復古同公安兩派的折中者。所以他的作品有復古派之雄肆,而無其虛矯,有公安派之清雋,而無其浮淺。張宗子說他“自庚戌天臺、雁宕,另出手眼,乃作《游喚》,見者謂其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摹,盡情刻畫,文譽鵲起?!保ǎā锻踔o庵先生傳》)自是實情。
剡溪
浮曹娥江上,鐵面橫波,終不快意。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過清風嶺,是溪江交代處,不及一言貞魂。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身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于巒謬答。秋冬之際,想更難為懷,不識吾家子猷,何故興盡?雪溪無妨子猷,然不大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厲心脾,豈其可!過畫圖山,是一蘭苕盆景。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侯敲玉鳴裾。逼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臺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嗽取酣,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陳繼儒(一五五八——一六三九),字仲醇,號眉公,松江華亭人。為諸生時,與董其昌齊名,但敝屣名利,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棄之,隱昆山之陽,構廟祀二陸,草堂數椽,焚香宴坐,意豁如也。親亡,葬神山麓,遂筑室東佘山,杜門著述,有終焉之志。侍郎沈演及御史給事中諸朝貴先后論薦,屢奉詔征,用皆以疾辭,卒年八十。(《明史·隱逸傳》)
眉公早年頗為王世貞推重,自然是接近復古派。不過他對弇州雖無間言,而對于鱗則多微詞。他說:
李于鱗摹古樂府,至更其句法,以為不被故人所困。然讀《易水》、《垓下》二歌,其果與荊卿項王情境合否?余嘗謂刻畫古人,是后生第一病。武陵桃花惟許漁郎問津一次,再跡之,便同村巷矣。禪家公案亦然,不獨詩文也。(《晚香堂小品·刻畫古人》)
其次,他對復古派同公安派{1}也有比較公允的評騭。他說:
往弇州公代興,雷轟霆鞠,后生輩重趼而從者,幾類西昆之宗李義山,江右之宗黃魯直。楚之袁氏思出而變之,欲以漢幟易趙幟,而人不盡服也。然新陳代變,作者或孤出,或四起,神鷹掣鞲而擘九霄,天馬脫轡而馳萬里,即使弇州公見之,亦將感得氣之先{2}發起予之嘆。(《白石樵真稿·文娛序》)
他反對泥古者,一樣也反對泥今者。他說:
頃與張君、陳君論邇來諸家,其好古者鉤棘僻澀,摽剝奇字怪句,以為超兩京而軼三代。然使人讀之,舌木③強而不快,喉嗉郁而不舒。即使作者自覆其文,至不解何語。此泥古之過也。高才生聞而笑之曰,夫人也,何自苦為?于是掊擊先輩,幾無遺膚,而悉以方言俚語雜見于文字中。蓋始于卓吾老子,而孟浪者借以野戰,空疏者借以藏拙,而庸知村墟之巫祝非禮也,市獪之嫚罵非狹也,不文之非文,而不修辭之非辭也。此泥今之過也。(《古今粹語序》)
這不同季重一樣都是復古與公安的折中嗎?他同季重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們見解很相同。本來到了這個時期,只要是有點眼光的,自然要有比較平允的批評。復古派之流弊,經中郎一擊而衰象畢露,但矯枉又不免過正,公安的末流當然也不足道,所以眉公、季重雖然比較接近復古派,而對于鱗之提倡擬古,也深致不滿。他們{4}雖然不宗法公安,但對中郎之流的峻峭,也不能不有相當的推許,于是取公安之信腕直寄、無法為法的主張,濟之復古派之博雅,于是就成功了他們兩人的作風。
梅花樓記
王元美嘗謂余,市居之邇{1}于喧也,山居之邇于寂也,唯園居在季孟間耳。然王氏之弇山枕城中,朝暾暎門,游屐麏集,即主人亦往往支門謝客,欲放而之于曠閑無人之鄉,而不可得。余然后知園之與眾也寧獨,與其謀于市也寧謀于野。吾友范象先,有園在橫澇野塘之南,去城十里而近,喧寂半之。四面榆柳陰翳小池,池上梅花兩樹,婆娑相對,蒼枝老骨,縱橫屈曲。挑檐而上,其干可抱。其葉可陰一畝余。其子可得五石。范子謂:吾見梅多矣,未有如此君之老而奇者。乃結高樓以臨之,獨與一二野衲攤虎皮、爇猊鼎,倚樓而歌,歌曰:“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币褟托υ?,如季迪{2}詩不過得花之幽韻閑淡而已,吾家老梅,政如碧眼胡僧,修眉露額,又若毒龍怒虬,紛拏媾斗于廣漠之野,攫爪迸鱗,鬼怪萬狀,度他梅詎足與此君爭勝?庶幾鐘賈山之嘉樹,四賢祠之紫藤,差鼎足耳。范子樓既成,于是廣蒔霞桃芙蓉來禽之屬,以暎帶之,池加辟,竹加徙,梅之為觀日閑以敞,而陳子適來。陳子曰:吾嘗聞往年探梅者,過壽安寺中,寺僧為游客所困,至斫而為薪;而其次惟光福玄墓之旁,薄雪輕云,漠漠數③里,一快生平。然村人率以種梅為業{4},不復有品題護持,與梅花兩相韻者。古今梅花之知己,僅得林逋君,后迄六百年而又范子。范子于此中塊焉{5}野處,白板赤欄,朱{6}簾碧幄,依微獨立于暗香疏影之外,何異處士孤山?所少者童子開籠放鶴耳。他日抱鶴上扁舟,送之花下,煙沙星渚,短笛悠悠,有巍然破輕浪而出者,則陳先生至也。子其報梅花吐一枝以候我。(《晚香堂小品》卷十九)
(三)唐宋派
李流芳(一五七五——一六二九),字茂宰,一字長蘅,歙縣人,僑居嘉定(今屬上海)。{7}萬歷丙午(一六○六)舉人,天啟壬戌(一六二二)會試北上,聞警賦詩而返,遂絕意進取。生平好佳山水,中歲于西湖尤好{8},盡得董巨神髓,縱橫恬{9}適,自饒真趣。嘗自言筆墨氣韻同肖西湖山水云。崇禎四年卒,有《檀園集》十二卷(《嘉定縣志》)
長蘅本是一位唐宋派的作者,后人把他與唐時升、婁堅、程嘉燧并稱為嘉定四先生?!端膸焯嵋氛f他:
雖才地稍弱,而不能與其鄉歸有光等抗衡,而當天啟、崇禎之時,竟陵之盛氣方新,歷下之余波未絶,流芳容與其間,獨恪守先正之典型,歩歩趨趨,詞歸雅潔,三百年中斯亦晚秀矣。
其實長蘅所走另是一個新趨向,在這方面的成績又豈是歸有光等一流古文家所能企及的。他雖多少受一點唐宋派的熏陶,但他并不像他們那樣的拘泥,他善畫,詩也寫得不錯,用藝術家的胸懷,來寫文字,不求明道,只求抒情,所以他的散文也就極其清新可喜。他集子中的第八卷的記,十一、十二兩卷畫冊的題跋,最足作為他的散文的代表,讀起來真是令人亹亹忘倦。
西峰罷霧圖
三橋龍王堂望湖西諸山,頗盡其勝。煙林霧瘴,映帶層疊,淡描濃抹,頃刻變態,非董、巨妙筆,不足以發其氣韻。余在小筑時,小槳至堤上,縱步看山,領略最多.然動筆便不是。甚矣!氣韻之難言也。予友程孟陽湖上題扇詩云:“風堤霧塔欲分明,閣雨縈煙兩未成。我試畫君團扇上,船窗含墨信風行?!贝司按藭r,此人此畫,俱屬可想。癸丑八月,清暉閣題。
孤山夜月圖
曾與印持諸兄弟醉后泛小艇,從西泠而歸。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蕩如鏡中,復如畫中。久懷此胸臆.壬子在小筑,忽為孟陽寫出,真是畫中矣。
(四)融合派{10}
張岱(一五九七——一六八九),字宗子,一字陶庵,山陰人。曾祖元汴、祖汝霖,均位至通顯。宗子承先世基業,家資頗豐,喜結納海內名家,園林詩酒之社,必頡頏其間。明亡后,避亂剡溪山,以其素不治生產,家益落。故交朋輩,多半凋零,葛巾野服,意緒蒼涼,回憶往事,猶如夢境。因自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快園道古》、《瑯嬛文集》等。年七十四,自為生壙,并自為墓志銘。后又十余年卒,年九十三。(《自為墓志銘》、《山陰縣志》)
宗子不但富于文學天才,而且賦有詩人的氣質。中年身逢喪亂,國破家亡,親友凋殘,昔日繁華頓成夢幻,遂追述往事,藉示懺悔。故其文如寒潭如冰雪,清澈爽冽,沁人心脾。周作人先生在他的《中國新文學源流》中說:
后來公安、竟陵兩派文學融合起來,產生了清初張岱(宗子)諸人的作品,其中如《瑯嬛文集》等,都非常奇妙?!冬構治募番F在不易買到,可買到的有《西湖夢尋》和《陶庵夢憶》兩書,里邊通有些很好的文章。這也可以說是兩派結合后的大成績。
自是極精到的見解。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序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及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為得計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溪,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唯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歲辛亥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祁彪佳(一六○二——一六四五)字弘吉,號世培,山陰人。年十七,萬歷戊午(一六一八)舉。壬戌(一六二二)成進士,授福安興化府推官。后授御史,以閣臣忌其儻直,遂告歸。從劉宗周講明程朱之學。起河南道,時劉宗周{2}、金克辰以直言蒙譴,抗疏留之。及舉計典銓郎,吳昌時壞法,遂劾之,致政歸。國變之次年,因貝勒以書聘之,遂赴水死。(《山陰縣志》、《三不朽圖贊》)
世培有《寓山注》二卷,純是寫景之作。張宗子在他的《〈寓山注〉跋》中道:
不事鋪張,不事雕繪,意隨筆到,筆借目傳。如數家珍,如寫字書,如殷殷詔語家之兒女童婢。閑中花鳥,意外煙云,真有一種人不及知而己獨知之妙。不及收藏、不能持贈者,皆從筆底勾出。
又道:
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讀注中遒勁蒼老,以酈為骨,深遠冶淡,以柳為膚,靈動俊快,以袁為修目燦眉。立起三人,奔走腕下,近來此事,不得不推重主人。
這種明澈的批評,自然用不著我們再來費口舌。底③下試錄兩篇,以證宗子之言不誣。
踏香堤
園之外堤為柳陌,園之內堤為踏香。踏香堤者,呼虹幌所由以渡浮影臺也。兩池交映,橫亙如線,夾道新槐,負日俛仰,春來,士女聯袂踏歌,屐痕輕印青苔,香汗微醺花氣,以方西子六橋,則吾豈敢。惟是鑒湖一曲,差與分勝耳。
芙蓉渡
自草閣達瓶隱,有曲廊。俯檻臨流,見奇石兀起石畔,筼筜寒玉,瑟瑟秋聲。小沼澄碧照人,如翠鳥穿弄枝葉上。吾園長于曠,短于幽。得此地一嘯一詠,便可終日。廊及半,東面有小徑,自此而臺、而橋、而嶼,紅英浮漾,綠水斜通,都不是主人會心處。惟是冷香數朵,想像秋江寂寞時,與遠峰寒潭,共作知己。遂以“芙蓉”字吾渡。
我們就前邊的敘述看來,就可以看到一種新的文學運動勢力之大。本來復古派在文學上可以說是極端的右派③,公安派興,力矯復古之弊,于是就形成極端之左派。在這個時期來矯公安派之弊的,自不能不是折中派。鐘、譚打算以幽深矯浮淺,王、陳打算以典麗矯俚俗,實際都不過是取兩派之長而舍兩派之短。鐘、譚仲創作態度上近于復古派,王、陳在遣詞上近于復古派,而他們之貴獨創、惡因襲實系受公安派的影響。至李流芳乃是唐宋派之左傾者,而張宗子同祁彪佳又是折中于公安、竟陵的作者。過去人多不知此中情形,而一味痛罵中郎。固然中郎的主張也不能沒有流弊,而對當時文壇上解放之功實不可沒。有明一代詩歌,竟無可述,在散文上居然能有著這么多的佳作,這追根溯源,你能說這不是當時的新文學運動之賜嗎?
二六,一,十九日于洛陽
(全文完)
校訂后記
這里校錄的是先師任訪秋先生的遺著《中國小品文發展史》。這部著作在先生生前沒有出版過,留下的手稿封面題“《中國小品文發展史》(上冊)附中郎以后的散文,三四,十一月十一日訂于陳倉”,稿凡一百○一頁,最后一頁手稿后有“二六,一,十九日于洛陽”的字樣。據此推測,大部分手稿當寫于1936年,到1937年1月19日至完成了上冊,而全書并未完成。按任先生的計劃,全書的重心“源流”篇,包括萌蘗期——由魏至隋(二二○——六一七)、中衰期——由唐至明中葉(六一八——一五六六)、大成期——由明末葉至清中葉(一五六七——一七九四)、凋悴期——由清中葉至民國初(一七九五——一九一九)、復興期——現代(一九二○——一九四○)五個部分?,F存手稿只寫到大成期,并且大成期也略過最重要的公安派,而只寫出了“袁中郎以后晚明的散文”。推究起來,當時的任先生可能因為已撰有《袁中郎評傳》、覺得只需壓縮一下就可以移入本書,所以他暫時略過了這部分,轉而敘述“袁中郎以后晚明的散文”,而完成這部分稿子已是1937年初,其后可能因為教學及其他事務而暫時中斷了寫作,更不料隨后是長達八年的抗戰,所謂“三四,十一月十一日訂于陳倉”也只是就原稿略加刪訂,并未作全面修訂,亦未補足全稿。所以現存書稿,基本上可以確定寫于1936年以及1937年之初。
現在呈現在此的這部書稿,是按照任先生的手稿一字一句校錄的。在校錄過程中,做了這樣一些必要的整理工作:一、訂正筆誤、疏通字句。任先生的文稿大體上是整齊的,并且為文也很清通,但畢竟是未出版的手稿,也存在著一些字詞的筆誤和不甚通順的句子,校訂者根據上下文義做了必要的訂正和修改,凡所訂正和修改,都加注說明原稿的情況,以免萬一校訂者誤改了,則原稿仍可覆按和復正。二、核對引文,改正疏漏。這部書稿的內容上至魏晉下逮明清之際,涉及到大量的古典文獻,引文是很繁多的,而先生手錄引文時也不免有誤漏之處,所以校訂者一一核對了引文,凡有錯訛和缺漏,逕為改正,而所改正處,擇要加注說明原稿的情況,以便覆按。三、理順層次、訂正標題。因為是手稿,全書的結構分層不免有前后不一致之處,而各層級的小標題也存在著不很整齊的情況,因此校訂者做了一些統一和修訂工作,凡所統一和修訂之處,都在相關地方加注做了說明,以便覆按。四、在原稿的空白處,也有任先生寫下的少許批注,這可能是他在“三四,十一月”即1945年11月重讀原稿時順手寫下的補充和修訂意見,這次校錄時也酌情吸收到正文中。此外,校訂者于原稿個別有疑議處,也酌加了一點注釋,說明有關情況,聊供讀者參考。
雖然是未完成稿,但這部未完稿的《中國小品文發展史》仍然有著不容忽視的學術意義。
就像中國文學的其他部門一樣,小品文自來無史,有之,則自任先生的這部著作始。這部書稿對自魏晉以來直至明末的中國小品文的曲折發展歷程,作出了相當清晰的敘述和得當的評論,可以說是一部簡明扼要、銓敘精審的古典小品文史。而任先生能夠在七十多年前著意為小品文作史,顯然得力于當時的新文學觀念,比如文學進化觀、純文學觀和個人主義、抒情主義的文學新觀念等等,都在本書中有充分的表達,它們事實上是作者為中國小品文做歷史正名的基本理據??梢韵胂?,在一個仍然堅持古文、駢文正統地位的舊派文人那里,是不可能寫出也不屑去寫小品文史的。只有在任先生這樣受過新文化、新文學理念洗禮的新一代文學史家手里,才會寫出這部令人耳目一新的小品文史,正是通過他的頗富新意的歷史清點,古典文學遺產的寶庫,尤其是散文藝術之林,因為小品文的重新發現,而得到了不小的豐富和充實。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任先生這部小品文史在小品文的辨體方面頗有明敏透辟的觀察。比如他以為“近人有謂小品文乃由賦演變而來者,賦至唐宋漸漸散體化,于是而有小品文。此因彼不知六朝已有小品,故有是論。然而若就小品之內容而言,謂與賦有關,亦非過言。蓋兩漢以來之賦,抒情如賈誼,寫景如相如、二謝(惠連、莊),體物如禰衡、徐干,彼等之作,登峰造極。唐以來作者,無能嗣響。但起而代之者,非后來李白、杜甫之儔,而實為袁中郎、張宗子、祁彪佳之流。其內容同,其形式則不同。亦猶詩至五代變而為詞,至元變而為曲,其軀殼雖異,而其精神則一也。故小品文者,實代賦而興之新文體也”。又謂“散體比較樸質自然,而少拘束,用以說理敘事固宜,即用以抒情亦無不可。唐宋作者如柳子厚、蘇東坡、黃山谷等,當其寫應制或說理文字時,則道貌岸然,可是在不經意與友人尺牘或描摹山水時,則清冷雋永,意味無窮。故知古文實為寫小品最適宜之工具。六朝作者,其詞采猶不脫俳偶之習,自唐以后下逮晚明一般作者,已幾于全用散體矣。故晚明實為吾國小品文之全盛時期,彼以古文之形式,而實以辭賦之內容,故融為純文藝之散文。此誠治文學史者所不可忽者也”。這些都是發人之所未發、道人之所未道的文學史洞見。
看得出來,任先生的這部小品文史著深受周氏兄弟的影響。這并非偶然。周氏兄弟是公認的中國現代散文的大家,這只要看看郁達夫編選的《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用了幾乎一半的篇幅選錄魯迅、周作人的散文還覺得美不勝收,就可知他們二人在現代散文史上的分量。而不論是魯迅還是周作人,在重建中國散文的過程中,都既取資于西方文藝,也發揚了本土傳統:魯迅通過譯介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鶴見祐甫的隨筆集《思想·山水·人物》,向中國文壇和讀者介紹了隨筆(essay)這種外來散文文體,同時魯迅也是對“魏晉文章”和“晚唐雜文”特別有研究的文學史家,他的文章尤其是晚年的雜文顯然深深汲引于此;而周作人則是最早向中國介紹“美文”的概念(1921)并帶頭付諸創作實踐的人,20世紀30年代他更從“載道”與“言志”的分野出發,重新梳理了中國本土的散文史,尤其著意提倡“言志”的晚明小品,甚至以之為“新文學的淵源”。任先生年輕的時候就非常崇敬魯迅的道德文章,被人視為“擁魯派”,而周作人又是他在北大讀研究生時的導師,可謂親承音旨、與聞緒論,所以來自二周的創作啟迪和觀念濡染,自然就深刻地影響了甚至左右了任先生的散文史觀。這只要看看他在論魏晉文章和晚唐雜文時多援引魯迅的觀點,而在涉及唐宋古文運動和晚明小品時則頻頻引用周作人的觀點,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不過,任先生顯然也意識到二周的觀點雖有一致之處,卻也不無矛盾——事實上周作人大力張揚“言志”的晚明小品文,其目的就是要對抗走向新的“載道”的左翼文學,包括魯迅的雜文——所以任先生在接受二周的觀點的同時,也盡可能地調停他們觀點的矛盾,那便是著重吸取周作人文學觀中表彰異端、反對正統、批判現實的積極一面,從而與魯迅的觀點相協調,而剔除了30年代以來周作人日益明顯的消極思想和隱逸趣味。我甚至有一個推測,那就是任先生在抗戰末期重理這部小品文史卻未能續寫,很可能與他眼見周作人后來的附逆而礙難下筆有關。此外,嵇文甫先生(他是任先生在河南一師時的老師,30年代前期任教于北大哲學系)的著作《左派王學》(1934年開明書店出版),也相當深刻地影響了任先生對于晚明文學革新運動與王陽明心學左派所開啟的思想解放運動之關系的看法。
要說這部《中國小品文史》之值得斟酌的問題,那便是如何處理小品文與其他“中國文章”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小品文與古文的關系問題了。任先生寫的是小品文史,所以少講古文和駢文,那自然可以理解。問題乃在于他那種拔高小品、貶抑古文乃至駢文的態度。受“五四”以來反對文道正統、標榜異端思想的新觀念之影響,尤其是受二周對非駢文的魏晉文章、非正經的唐末雜文、非古文的明清小品之推崇的影響,任先生將這些旁枝斜出的文章都納入到小品文的范疇,并將之確立為中國文章進化之頂端,以與傳統上居于正宗地位的駢文、尤其是古文相抗衡。這確實是新的文學史觀主導下的新發現,但這種反轉過來的“正宗”、“異端”觀念,在彰顯了一些東西的同時,也同樣遮蔽了一些東西。其實,小品和古文、駢文各擅勝場,共同推進了中國文章的繁榮。倘若大量的古文和駢文被認為了無足觀,可觀的中國文章只剩下抒情的小品,那豈不是另一種貧乏?并且,即就文體而論,駢文、古文是否就完全與小品不可通融呢?比如,從張衡到庾信的魏晉六朝抒情小賦,是否也可以說是清新的小品?而唐宋古文家在正經的載道文章之外,也有許多抒情寄懷的篇什,它們是否也可以算小品?再者,即使韓愈的載道文章是否就與言志截然對立?設若他確是出于真心信仰而為、針對時弊而發、率性抒情而作如不少著名的贈序,是否也有一顧的價值?可是,由于深受周作人標榜思想解放、反對韓愈以來的“道統”、“文統”之論的影響,任先生以為“唐既統一天下,照一般專制政府的慣技,一定繼之而來一個思想的統一?!撜咧^其束縛思想,較之漢武帝罷黜百家、一尊儒術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文學思潮,由隋以來即直奔向復古的道路上去。最初是陳子昂、李太白對詩歌的提倡復古,繼之以權德輿、獨孤及、柳冕、韓愈對散文之提倡復古。詩歌復古的結果,走到寫實,而注重社會的現狀的路上。散文復古的結果,是‘文以載道’,此所謂道乃孔孟之道,載道者乃是借文章來闡明發揮孔孟之圣道”。又謂:“在北宋初年,本來是古文二次的復興期,歐陽修自命是傳韓退之的衣缽,而東坡則是出于永叔之門的,所以他們的思想總歸是囿于一曲,而不能弘通。至東坡早年的文章,譬如制策之類,完全學韓愈,就文學而論,不值得稱道。”事實是,唐宋兩代都是思想比較自由開明的時代,且韓愈之在唐、程朱之在宋,都并不是得勢的思想之主流,而唐宋兩代的古文家其實是“以復古為革新”的,其文學與思想的關系也相當復雜,是不可一概以“載道”而論的,若籠統用“思想統一”、“文以載道”來蔑棄唐宋兩代的古文,則不免是一種新的傲慢與偏見。很可能是意識到這樣一刀切的簡單化,任先生也多少做了一些補救,比如特意表彰了柳宗元的山水小品、蘇東坡的書札題跋。尤其是對蘇東坡的文章,任先生恐怕實在于心難以割舍,但又受載道論的反影響而礙難肯定他的思想和古文,于是便大力推舉東坡出于天才的非正經文章——書札題跋之類??墒菛|坡的書札題跋再好,恐怕還是難以同他的那些古文名作相比美吧。而問題是,推崇反載道的小品文,在任先生那里幾乎成了一個新教條,以至于他贊譽明末李流芳等人的小品文“在這方面的成績又豈是歸有光等一流古文家所能企及的”。這恐怕也不是符合文學史實際的判斷。(任先生稍后撰寫的《中國文學史講義》末章就說:“震川為嘉靖間革命使者。當王世貞名震一時之際,而彼獨抱唐宋諸家遺集,與二三弟子講授于荒江老屋之間,毅然與世貞相抗衡,詆之為‘庸妄巨子’。后世貞對之亦頗心折。所以震川對一時之影響,實遠過王、唐二人之上。同時又下開有清桐城一派之先聲。其文屈折變化,極其自然,于八家中與歐陽永叔最近?!边@就中肯多了。)由此可見,即使再新再好的文學新觀念一旦成為教條,那就很可能阻礙人們對文學史的實際做實事求是的分析。應該說,像任先生這樣的“新偏見”在現代學術中并不少見,它們在現代學術建立的過程中自是難免,但我們今天重理現代學術史卻不能不對此有所反思,從而才有可能在前輩的基礎上把現代學術真正向前推進一步。
校訂遺稿既竟,略述感想如上,至于信口評論,則不免胡說八道,但想象寬厚的任先生未必以之為忤,而在我亦所以報先生施教之恩也。不覺中,先生辭世已逾十年,余亦從此違教無狀,如今回憶從學往事,豈僅哀痛感激而已! 解志熙2011年4月6日于清華園之聊寄堂
【責任編輯楊站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