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日記中的沈從文

摘要： 朱自清日記大部分是用英、日兩種文字寫的，還有一小部分寫的是當時的國語拼音符號，為了練習英文和日文，更熟練地掌握當時的“國音”和糾正自己的某些發(fā)音，朱自清把寫日記作為學習英語、日語和普通話的一個途徑，這在我國現(xiàn)代作家中還不多見，同時，也說明朱自清的日記的確是寫給自己看的，是相當真實的。日記中有關(guān)沈從文的記載，是沈從文研究重要的史料，彌足珍貴。

關(guān)鍵詞：朱自清；朱自清日記；沈從文

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年11月出版的12卷本《朱自清全集》中，第9、10兩卷是日記，寫日記的時間分別為1924年7月28日至1925年3月底，1931年8月22日至1940年2月22日，1941年2月1日至1941年6月13日，1941年11月9日至1948年8月2日，前后大致有16年，共約70萬字。這些日記，大部分是用英、日兩種文字寫的，還有一小部分寫的是當時的國語拼音符號。為了練習英文和日文，更熟練地掌握當時的“國音”和糾正自己的某些發(fā)音，朱自清把寫日記作為學習英語、日語和普通話的一個途徑，這在我國現(xiàn)代作家中還不多見，同時，也說明朱自清的日記的確是寫給自己看的。也正是因為是給自己看的，寫的都是他周圍的人和事，以及他的看法和感受。這些日記原本是不準備發(fā)表的，朱自清的夫人陳竹隱在朱先生逝世后的三十多年里，都只是把這些日記保存著，直到出版《朱自清全集》時才拿了出來，因而顯得特別珍貴。

朱自清日記中第一次記到沈從文是1933年1月1日：

赴今甫招，座有沈從文君，又有梁思成君夫婦。{1}

今甫，即楊振聲，原是清華大學教務(wù)長、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0年6月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1933年受教育部委托，到北平主編《高小實驗國語教科書》和《中學國文教科書》。沈從文原是青島大學講師，1933年8月辭去教職來到北平，協(xié)助楊振聲編中小學語文教科書。楊振聲離開清華后，朱自清接替他擔任了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楊振聲非常欣賞朱自清。朱自清在到清華任教之前，曾在江浙一帶的中學和師范學校擔任語文教員，中學語文教學經(jīng)驗相當豐富，到清華后又很快適應(yīng)了大學教學，學術(shù)成就斐然。楊振聲稱朱自清是朋輩的“益友”、青年的“導師”，是“領(lǐng)導中國文學系所走的一個新方向”的“一座輝煌的燈塔”{2}。梁思成和林徽因也都是楊振聲的朋友。楊振聲這回宴請，大概是朋友間的應(yīng)酬，與編教科書的工作無關(guān)。朱自清在這之前當然也見過沈從文，但在日記中留下記載的，這是第一次。

1934年，楊振聲邀請朱自清協(xié)助他主編《中學國文教科書》，從這之后，朱自清與沈從文見面的機會就多了。朱自清1934年12月14日日記中寫道：

沈從文先生來訪，給我看楊的信。信中說當局已同意我協(xié)助編輯中學語文課本。……他說他曾與馮友蘭磋商，根據(jù)馮的意見，他們只能每月付我一百元，每周工作半天，張子高已有先例。我告訴沈我將于下周進城與馮商談。{1}

日記中的“楊”就是楊振聲。馮友蘭是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楊振聲邀請朱自清編《中學國文教科書》的事得征得馮友蘭的同意。朱自清是清華的“全聘”教授，外出“兼職”事前得向校方申報，時間上也有限定，這是“民國”年間的規(guī)矩。一周后，朱自清開始接手，12月20日日記中寫道：“進城。沈給我看編教科書的計劃。我未作認真考慮之前，提不出什么意見。”{2}沈從文除了協(xié)助楊振聲編輯中小學教科書，還和楊振聲一同編輯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朱自清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委。1937年1月，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朱自清和沈從文都是編委。朱光潛在主編《文學雜志》之前，曾在他家里——慈慧殿三號組織過“讀詩會”。沈從文在《談朗誦詩——一點歷史的回溯》中談到“讀詩會”的背景時說：《晨報·詩刊》結(jié)束十余年，“當時的詩人如徐志摩、朱湘、劉夢葦、朱大柟、楊子惠、方瑋德、劉半農(nóng)諸先生都死了。聞一多先生改了業(yè)，放下了他詩人兼畫家的幻想，誠誠懇懇地去做他的古文學爬梳整理工作。北平地方又有了一群新詩人和幾個好事者，產(chǎn)生了一個讀詩會。這個集會在北平后門慈慧殿三號朱光潛先生家中按時舉行，參加的人實在不少。北大有梁宗岱、馮至、孫大雨、羅念生、周作人、葉公超、廢名、卞之琳、何其芳諸先生，清華有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華諸先生，此外尚有林徽因女士，周煦良先生等等。這些人或曾在讀詩會上作過有關(guān)詩的談話，或者曾把新詩、舊詩、外國詩當眾誦過、讀過、說過、哼過。大家興致所集中的一件事，就是新詩在誦讀上，究竟有無成功可能？新詩在誦讀上已經(jīng)得到多少成功？新詩究竟能否誦讀？差不多集所有北方新詩作者和關(guān)心者于一處，這個集會可以說是極難得的”。③

慈慧殿三號的“讀詩會”始于哪一年，現(xiàn)在已無從考證。朱自清1935年1月20日、1935年2月16日、1935年3月25日、1937年4月22日日、1937年4月24日的日記，以及顧頡剛1936年4月25日日記中都有“讀詩會”記載{4}，雖說很零碎，但說明抗戰(zhàn)前朱自清與沈從文交往較多，同屬“京派文人”。

北平淪陷后，朱自清隨清華大學南遷，先是到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后來去了昆明。沈從文也按教育部的通知，和楊振聲、梅貽琦等人同行，到武漢和長沙繼續(xù)編教科書工作。國立長沙臨時大學轉(zhuǎn)移昆明時，編教科書的辦事處也向昆明轉(zhuǎn)移。1939年3月起，編書工作逐漸結(jié)束。是年6月，沈從文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與朱自清成了“同事”。沈從文在1948年8月寫的《不毀滅的背影》{5}一文中說：

我認識佩弦先生本人時間較晚，還是民十九以后事。直到民二十三，才同在一個組織里編輯中小學教科書，隔二三天有機會在一處商量文字，斟酌取舍。又同為一副刊一月刊編委，每二星期必可集會一次，直到抗戰(zhàn)為止。西南聯(lián)大時代，雖同在一系八年，因家在鄉(xiāng)下，除每星期上課有二三次碰頭，反而不易見面。

“編輯中小學教科書”期間，“隔二三天有機會在一處商量文字，斟酌取舍”，同為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和《文學雜志》編委，“每二星期必可集會一次”，見面的機會可真不少。在西南聯(lián)大的八年間雖說“不易見面”，但“每星期上課有二三次碰頭”，也比現(xiàn)在的大學教授彼此見面的機會多得多了。也正是因為朱自清與沈從文比較熟，他日記中寫到的沈從文引起了我的注意，最值得說的有六處：

一是有關(guān)沈從文的交游。朱自清1938年9月20日日記中寫道：“沈從文來訪，他的一位友人剛從紅都回來。此君系一熱情奔放的共產(chǎn)主義者，但他看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弱點，他們沒有專家，甚至連軍火專家也沒有。整個組織的核心較弱。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知識，黨外人士去而復(fù)回，因不論他們的名望和經(jīng)歷如何，都得受黨內(nèi)日常訓練。”{1}

“紅都”，應(yīng)該是延安。眾所周知，沈從文當年對共產(chǎn)黨是有偏見的，他訪朱自清與他談“紅都”，這件事讓我們有些意外。可見，沈從文還是關(guān)心政治和時事的，并不像有些研究者所說的那么“超脫”。作為“自由主義者”的沈從文的朋友中也有“奔放的共產(chǎn)主義者”。

二是沈從文為人低調(diào)。朱自清1939年6月6日日記中寫道：“今甫提議聘請沈從文為師院教師，甚困難。”{2}前面已經(jīng)說到，1939年3月編書工作逐漸結(jié)束，楊振聲不得不為沈從文的工作考慮（當年是他把沈從青島大學調(diào)到北平編教科書的）。朱自清感到“甚困難”。朱自清辦事素以穩(wěn)健和認真著稱，他先是與羅常培商談，6月12日日記中寫道：“訪莘田，商談以從文為助教。”③羅常培是聯(lián)大中文系主任，“商以從文為助教”，這“助教”與上面的“教師”是有出入的。“教師”這個稱謂可以指講師，也可以指副教授或教授；而“助教”指的是“助教授”，即副教授，也就是說楊振聲的“提議”在朱自清和羅常培這里打了折扣。然而，就是這個打了折扣的“助教”，還是沒有爭到。朱自清6月16日日記中寫道：“從文同意任聯(lián)大師院講師之職務(wù)。”{4}

楊振聲當時是西南聯(lián)大常務(wù)委員、《大一國文》的主編，他出面舉薦沈從文，按說是不成問題的，身為清華國文系主任的朱自清覺得“甚困難”，這倒不是“編制緊”，而是與沈從文的“學歷”有關(guān)，清華重學術(shù)，朱自清是深有體會的。朱自清是新詩人和散文大家，到清華后講起了古典文學，由新詩人和散文家轉(zhuǎn)向了“學者”。雖說出身書香門第，自幼飽讀典籍，國學根基深厚，但在清華的國學圈內(nèi)還是“小媳婦”，朱自清總愛說“我什么學問也沒有”{5}。為了教好古詩詞，他拜古文學家黃節(jié)（晦聞）為師，練習寫舊體詩詞。朱自清生前親自編定的《敝帚集》中匯集的一百多首舊體詩，許多是擬古詩詞。《敝帚集》的扉頁上寫有：“詩課 謹呈 晦聞師 教正 學生朱自清”。黃晦聞批語：“逐句換字，自是擬古正格。”從《古詩十九首》到唐、宋許多名家的作品，朱自清都虔誠不茍，仔細揣摩，重新擬作，達到“自是擬古正格”的境地，這也可以看出朱自清的“學術(shù)道路”走得十分艱辛。今天談及文學史研究，我們都會驚異朱自清的學術(shù)成就。他對舊體詩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的解讀相當精辟，其文學史研究真正到了“獨領(lǐng)風騷”的境界，古今融會貫通，深入淺出，富有開拓性與前瞻性，但朱自清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且看1936年3月19日日記：

昨夜得夢，大學內(nèi)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如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生們發(fā)現(xiàn)。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我承認這兩點并愿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6}

連做夢都是學生“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可見壓力之大。雖說沈從文是小說大家，又有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武漢大學和青島大學任教以及編纂教科書的資歷和經(jīng)驗，但因只有小學學歷，到聯(lián)大任教是肯定會遇到阻力的。朱自清與羅常培商議聘沈從文任“副教授”，可最終只是“講師”，這固然出于朱自清的預(yù)料，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沈從文居然“同意”。“從文同意任聯(lián)大師院講師之職務(wù)”，這“同意”二字也說明沈從文的低調(diào)，應(yīng)聘過程自始至終他本人沒有出面，可見他不愿求人。現(xiàn)有的研究文章和相關(guān)史料都說沈應(yīng)聘的是“副教授”，與朱自清日記中的記載有出入。筆者認為當以朱自清的日記為準，應(yīng)聘時只是“講師”，后來才晉升為“副教授”、“教授”。

三是沈從文與“高原文藝社”的交往。朱自清1939年9月5日日記中寫道：“下午在從文家遇李霖燦、李晨嵐。李本月中旬回去。看很多寫生畫，喇嘛廟及點蒼山風景畫甚美。”{1}

李霖燦，1912年生于河南省輝縣。1938年畢業(yè)于國立杭州藝術(shù)專科學校。1939年，由昆明北上經(jīng)大理到麗江調(diào)查邊疆民族藝術(shù)。1941年7月就國立中央博物館之聘，從此就一直在博物院中工作，曾經(jīng)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并在臺灣大學、臺灣師大等校任教，講授中國美術(shù)史及古畫品鑒研究等課程。李霖燦是在沈從文的啟發(fā)下到麗江去進行邊疆民族藝術(shù)調(diào)查的。2004年8月5日《光明日報·書評周刊》刊登的楊福泉寫的《沈從文留在玉龍雪山的惆悵》，為研究沈從文與李霖燦、李晨嵐的交往提供了鮮為人知的資料。

1939年，國立杭州藝術(shù)專科學校從杭州搬遷到湘西，不久又從湘西搬遷到昆明，李霖燦當時27歲，是國立杭州藝專徒步從湘西走到昆明的步行團領(lǐng)頭壯士之一。他們跨越千山萬水來到昆明之后，就組織了“高原文藝社”。李霖燦這一幫年輕學子徒步的壯舉，深深地感染了熱愛美術(shù)的沈從文，他熱情地邀請“高原文藝社”的學子到他家里相聚，向他們介紹云南玉龍雪山景色之奇麗與文化寶藏之豐富。在他的引導下，李霖燦與當時也在國立藝專國畫系學習的青年畫家李晨嵐結(jié)伴同行考察玉龍雪山。李霖燦去麗江時，沈從文還專門寫信，介紹他去拜訪隱居在“長江第一灣”邊石鼓古鎮(zhèn)的納西族著名作家李寒谷。

李霖燦、李晨嵐一到麗江，很快就癡迷上了玉龍雪山和東巴文化，除了寫生和撰寫研究納西族東巴文化的論著外，還寫了一系列以玉龍大雪山為主體的描寫納西族地區(qū)自然和人文景觀的散文，用優(yōu)美的文筆和年輕人的生命熱情抒寫當時很多人十分陌生的這一邊地風情。沈從文被李霖燦和李晨嵐這兩個青年才俊描寫玉龍大雪山風光民情的文章和繪畫作品所吸引，蠻有興致地構(gòu)思一部以玉龍大雪山風光民情為題材的小說，取名《虹橋》{2}，開頭部分發(fā)表后，沈從文把小說寄給正沉醉在麗江山水人情中的李霖燦和李晨嵐。李霖燦在小說中成了主角之一的李粲：“黑而瘦小、精力異常充沛、說話時有中州重音，騎在一匹蹦來跳去的小黑叫騾子背上。”李晨嵐則是另一主角李蘭，“臉龐比較瘦弱，神氣間有點隱逸味，說話中有點洛下書生味，與人應(yīng)對時有點書呆子味”，“用牧童放牛姿式，穩(wěn)穩(wěn)的伏在一匹甘草黃大驊馬后胯上”。他們原本是要作畫的，面對大自然的偉大，他們“毫無辦法”。大自然到處都是奇跡。松林、山岡、青煙、花草、雪峰、云霞、虹霓，令他們發(fā)呆。非但是他們徹底地“輸給偉大的自然”，即便是斐多汶，“由于驕傲不肯低頭，或許會自殺。因為也只有自殺，方能否定個人不會被自然的莊麗和華美征服”。他們服輸后由原先的“專心畫面”，改為“寫游記文章”，想“用文字代替色彩”，來描寫見聞。但“文字”和“顏色”一樣蒼白，于是只好改為“研究民俗學”，“學考古”，“研究在這個自然現(xiàn)象下生存人民的愛惡哀樂，以及這些民族素樸熱情表現(xiàn)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學藝術(shù)上的不同形式”。小說中的這些表述，和李霖燦、李晨嵐的經(jīng)歷十分相似。小說中寫到李粲“在西南邊區(qū)最大一個喇嘛廟中，就曾住過相當時日，又隨同古宗族游牧草地約半年”，以及“隨意勾幾幅小品”等，也與朱自清的日記相吻合。朱自清的日記雖只是寥寥數(shù)語：“在從文家遇李霖燦、李晨嵐。李本月中旬回去。看很多寫生畫，喇嘛廟及點蒼山風景畫甚美。”但這是沈從文與“高原文藝社”交往的最真實、最原始的史料，是僅存的唯一的“第一手資料”。

四是有關(guān)沈從文的“戀情”。1939年10月23日日記中寫道：“從文有戀愛故事。”③短短的一句話，能啟發(fā)我們更好地解讀沈從文小說《看虹錄》中的“一個荒唐而又浪漫的故事”，以及散文《水云》中的那個“偶然”。

五是嚴厲地批評錢鐘書影射沈從文的短篇小說《貓》。據(jù)說，在討論沈從文晉升教授職稱的會議上，清華大學劉文典勃然大怒，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可我不給沈從文四毛錢！”還有一種版本，劉文典說“沈從文是我的學生，他都要當教授了，我豈不成了太上教授？”劉文典一向狂狷、自負，他這么說并不意外。令人感到有點詫異的是錢鐘書。錢鐘書1938年10月下旬到聯(lián)大外文系執(zhí)教，1939年暑期離開昆明，在聯(lián)大時當然見過沈從文。錢鐘書1946年1月發(fā)表的短篇小說《貓》{1}影射文藝圈的好多名流。朱自清1946年5月6日日記中寫道：“讀錢鐘書的《貓》一文，就現(xiàn)時而論，此文過于玩世不恭。”{2}小說中的作家曹世昌，據(jù)說原型就是沈從文，現(xiàn)抄錄于下：

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象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里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他過去的生活籠罩著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么事都干過。他在本鄉(xiāng)落草做過土匪，后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弟兄，也曾登臺唱戲，在大飯店里充侍者，還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經(jīng)驗，講來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學校里生活的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得說！”他寫自己干這些營生好像比真去干它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論理有那么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兒收進去。可是他只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jīng)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充。他現(xiàn)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里調(diào)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tài)度。因為地位，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jié)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憋著一肚子的嫉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丑態(tài)，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

雖說大凡小說都有虛構(gòu)的成分，不能對號入座，不能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劃等號，但朱自清認為這篇《貓》確有影射之嫌。朱自清一向謙卑平和，“過于玩世不恭”的話出自朱自清之口，是十分罕見的，其中包含著對沈從文的同情和理解。

六是一起“修改《論誦讀》”。朱自清在日記中寫到沈從文的還有三處：1939年12月21日日記：“訪沈從文先生并與他一同閱一年級試卷。……在沈宅晚餐。”③1940年1月25日日記：“訪沈從文先生，找到了三名學生的卷子，交給他五十份試卷。沈夫人做酒釀雞蛋，我感到很新鮮，味道也好。”{4}1947年1月4日日記：“訪今甫及從文。……在從文處修改《論誦讀》一文之最后一段。陳、朱、沈招待午飯。”{5}這幾則日記中，“在從文處修改《論誦讀》一文之最后一段”，值得注意。朱自清的《論誦讀》寫于1946年12月中下旬，刊登在1947年2月9日天津《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第17期。《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由沈從文主編，很可能是朱自清把《論誦讀》送請沈從文過目，沈從文當面提了點意見，朱自清就在沈宅作了修改后留給沈從文發(fā)表。

《論誦讀》由語文的“誦讀”說到“朗誦詩”。最后一段說到“朗誦詩”的特點，稱贊蘇俄瑪耶可夫斯基的詩和田間的“朗誦詩”，說“朗誦詩”不宜“太流暢”，都得“滯實”些。“一方面有彈性，一方面要滯實”。

作為“京派文人”，20世紀30年代朱自清的文藝觀與沈從文有很多相似之處。抗戰(zhàn)爆發(fā)后，朱自清的文藝觀有了突變。抗戰(zhàn)勝利后，朱自清從“現(xiàn)代的立場”出發(fā)，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的使命”，以及文學發(fā)展的“新”的方向，提倡文學應(yīng)該為當前這“新時代服務(wù)”{1}。在《文學的標準與尺度》{2}里強調(diào)文學批評應(yīng)該有新的“尺度”，并且提出了“‘社會主義’的尺度”這個概念，又說“文人要作為人民而生活著，確實站在人民的立場，視野擴大，認識加深，這才能把握時代”。在《論嚴肅》③里強調(diào)文學的“人民性”。針對許多人“懷疑朗誦詩”，“覺得那不能算詩，至少不像詩”的偏見，朱自清肯定說：這是詩，這是新詩中的新詩。“朗誦詩應(yīng)該有獨立的地位”。他在《今天的詩——介紹何達的詩集〈我們開會〉》{4}里說，“當前的詩以朗誦詩為主調(diào)”，“朗誦以外的詩，除掉不為了朗誦，不適于朗誦之外，態(tài)度也和朗誦詩是一致的”，“它們是歸到一條路上來了”。這確乎是“從量到質(zhì)的變化”。“傳統(tǒng)詩的中心有‘我’，朗誦詩沒有‘我’，有‘我們’，而揚棄‘我’；而作者在‘我們’中，也就在‘人民’中。傳統(tǒng)的詩人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語言，今天的詩人卻要用公共的語言；傳統(tǒng)詩或多或少都帶著“奇幻的聯(lián)想”的成分，今天的詩就要“回到樸素”，“回到自然”。他說“詩是一種語言，照著嘴里說得出的，至少說起來不太別扭的寫出來，大概沒有錯兒”。這就是“做詩如說話”，這樣寫出來的詩就會“明白如話”。這趨勢再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那就是接著大眾詩或者人民詩了。朱自清最后兩年的“文學見解”與沈從文想的大多不合拍，但并沒有影響彼此的友誼。朱自清在沈宅“修改文章”，沈從文在《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發(fā)表朱自清與他的見解并不完全一致的論文，體現(xiàn)出一種“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風。

沈從文在《不毀滅的背影》一文中稱朱自清是“君子”，說“佩弦先生人如其文，可愛可敬處即在凡事平易而近人情，拙誠中有嫵媚，外隨和而內(nèi)耿介，這種人格或性格的混和，在作人方面比文章還重要。經(jīng)傳中稱的圣賢，應(yīng)當是個什么樣子，話很難說。但歷史中所稱許的純粹的君子，佩弦先生為人實已十分相近”，“其為人也，溫美如玉，外潤內(nèi)貞”。其實，說朱自清“為人實已十分相近”“純粹的君子”不止沈從文一個人，李廣田就曾用“最完整的人格”{5}來贊頌朱自清，葉圣陶說從朱自清身上可以見到“一個完美的人格”，他們和沈從文的評價是一致的，這些也都能說明朱自清日記是可信的，日記中有關(guān)沈從文的記載彌足珍貴。

2011年5月15日于北大暢春園寓所

【責任編輯 武新軍】

作者簡介：商金林，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