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選集注》是《文選》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本子。從《文選集注》的發現、遞藏、印章、避諱等諸多方面都不足以證明其出自中土,而是出自日本平安時代。盡管如此,其編纂依據之底本源自唐鈔本是毫無疑問的。《文選集注》在編纂中有明顯的重視李善注的傾向,而對李善注的音注多有刪略,刪略音注的內容大都與《音決》重合,此為其編纂體例所致。《文選集注》的存世,為考察寫本時代《文選》李善注的變遷提供了可能。唐代的科舉考試中詩賦進士的地位促進了唐代《文選》的傳播,而口傳與抄寫的傳播方式導致了《文選》李善注文本變遷中多樣性的存在。《文選集注》的底本并非來自敦煌寫本,而是一個李善注后期傳抄的本子。從李善顯慶三年的上表本,到敦煌寫本,再到《文選集注》編纂依據之底本中的李善注,可以建立一個寫本時代李善注的傳播變遷譜系,也為考察《文選》李善注從寫本時代到刊本時代的演化提供了可能。
關鍵詞:《文選集注》;編纂時代;來源;體例;李善注;演化
一、《文選集注》的發現、印行與遞藏述略
澀江全善、森立之于日本天皇安正三年(1856)撰《經籍訪古志》,卷六“總類”中第一次著錄《文選集注》零本三卷,舊抄卷子本,賜蘆文庫藏。提要云:
見存第五十六、第百十五、第百十六,合三卷。每卷首題《文選》卷幾,下記梁昭明太子撰及集注二字。界長七寸三分,幅九分,每行十一字,注十三、四字。筆跡沈著,墨光如漆。紙帶黃色,質極堅厚。披覽之際,古香襲人。實系七百許年舊鈔。注中引李善及五臣、陸善經、《音決》、《鈔》諸書,注末往往有今案語,與溫故堂藏舊鈔本標記所引合。就今本考之,是書似分為百二十卷者。但《集注》不知出于何人。或疑皇國紀傳儒流所編著者歟?其所引陸善經、《音決》、《鈔》等書,逸亡已久(原注:陸善經注《文選》,遍檢史志,不載其目。考見佐世《見在書目》,《文選音決》十卷,公孫羅撰。《文選鈔》六十九卷,公孫羅撰。又載《文選鈔》卅卷,缺名氏,未知孰書。第百十五卷首提云:今案鈔為郭林宗)。今得籍以存其厓略,豈不可貴乎?小島學古云:此書曾藏金澤稱名寺,往歲狩谷卿云清川吉人一閱,歸來為余屢稱其可貴。而近歲已歸于賜蘆之堂,故得縱覽。此本曾在金澤,而無印記,當是昔時從他借留連者矣。近日小田切某又得是書零片二張于稱名寺敗簏中,一為第九十四卷,一不知卷第,今歸僧徹定架中。聞某氏亦藏第百二卷,他日當訪之。{1}
清末,羅振玉先生兩次旅日,發現此書后,請人摹寫,加之個人所藏兩卷,共得十六卷。1918年,題為《唐寫文選集注殘本》,影印收入《嘉草軒叢書》,此為《文選集注》殘卷首次印行。羅氏影印本《序》云:
日本金澤文庫藏古寫本《文選集注》殘卷,無撰人姓名,亦不能得其總卷數,卷中所引,于李善及五臣注外,有陸善經注,有《音決》,有《鈔》,皆今日我國所無者也。于唐諸帝諱或缺筆或否,其寫自海東,抑出唐人手?不能知也。往在京師得一卷,珍如璆璧。宣統紀元再游扶桑,欲往披覽,匆匆未果,乃遣知好往彼移寫得殘卷十有五,其本歸武進董氏。予勸以授之梓,董君諾焉。予以與善注本詳校,異同甚多,且知其析善注本一卷為二。蓋昭明原本為三十卷,善注析為六十卷,此又析為百二十卷,卷第固可知矣,而作者卒不可知也。此書久已星散。予先后得二卷。東友小川簡齋君得二卷,海鹽張氏得二卷,楚中楊氏得一卷。今在文庫者多短篇殘紙而已。其海東藏書家尚存幾許則不可備知也。予所藏二卷影寫本無之,楊氏藏本今不知在何許,小川君及張氏本則均以影寫在十五卷中。予念此零卷者,雖所存不及什二,然不謀印行,異日求此且不可得,而刊行之事,予當任之,乃假而付之影印。予所藏二卷,即就原本印之,不復傳寫,以存其真。張氏藏卷聞將自印于上海。乃去此二卷,仍得十有六卷,乃稍稍可流傳矣,然距影寫時則已十年,其卒得印行,亦幸也。諸卷中其第百十六前半據東友所藏謄寫。小字本鈔補,小字本至禇淵碑元戎啟行衣冠未緝注止。而原本則自衣冠未緝二句起。此二句之注,兩本詳略互異,不知他注何如?惜無從比勘。似此書原本外尚有謄寫別本,且與此本有異同,而未聞東邦學者言及之。附記于此,俟他日訪寫。宣統十年戊午六月上虞永豐鄉人羅振玉序于海東寓居之雪堂。{1}
羅雪堂所印十六卷分別是其自己收藏的卷四十八、卷五十九,謄寫自東邦的卷六十二、卷六十三、卷六十六、卷六十八、卷七十一、卷七十三、卷七十九、卷八十五、卷八十八、卷九十一、卷九十三、卷九十四、卷一百零二、卷一百一十六。
新美寬《新獲文選集注斷簡》云:“使《文選集注》廣為流傳者,實應歸羅叔言翁。……翁辛亥革命間來日,卜居京都市凈土寺町。歸國之際,舉其宅所得,捐贈以為東海舊抄本《文選集注》印行之資,以此托君山、湖南先生。”{2}1935年至1942年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不負羅振玉所托,廣搜日本所存漢籍古寫本,影印為《舊鈔本叢書》發行:其第三集到第九集,即是《文選集注》,全據原本影印,共二十三卷。③
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南京大學周勛初先生所輯《文選集注》殘卷,署書名為《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精裝三大冊,印行八百部。此書除收入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影印本全部外,又增入臺灣中央圖書館所藏第九十八卷(完卷),天津市藝術博物館所藏周暹捐第四十八卷中一節、國家圖書館所藏的第七十三卷中一節、日本御茶之水圖書館成贊堂文庫所藏第六十一卷中一節,是目前搜集最富的《文選集注》殘卷影印本。其搜采、影印、出版經過,周先生在《前言》中有詳細敘述。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影印《舊鈔本叢書》,時當日本侵華之際,流入我國者無幾,舊時研讀《文選集注》者大抵采羅振玉《嘉草軒叢書》影印本。周勛初先生輯本廣搜散佚,影印行世,是繼羅雪堂之后于《文選集注》殘卷保存流傳的又一功臣。
對《文選集注》的印行已如上述,但對其遞藏情況或者語焉不詳,或者因襲舊說,多有矛盾之處,范志新在《關于<文選集注>編纂流傳若干問題的思考》{4}一文中,有比較清晰的考察。結合范氏論證,簡述如下。
根據董康、羅振玉以來諸家記載,流入中土者凡六卷,分別藏于董康、羅振玉、海鹽張氏、楚中楊氏和天津周氏。
董氏藏一卷,當為卷一二三。見《書舶庸譚》卷八下,民國二十四年(1935)五月十三日日記:“余于光宣之際,偕島田前往(筆者按:金澤稱名寺)物色之,得卅二卷,曾以語內藤博士白諸政府列入國寶。時吾國公使田參贊購得殘本數卷,余從田君收得誄詞一卷。”董氏所藏后歸日本東洋文庫。“田君歸國后,悉鬻之于廠肆正文齋。今某君所藏即從正文齋購之也。甲寅歲(1914),余因迎玉姬無資備辦奩具,乃翻《靜志居詩話》朱吉以美婢易袁宏《后漢書》故事,割讓于津門某氏。嗣廠友張月巖得此卷,以萬元巨值鬻于勝山。藝林共知其事,以故某君未允賤售”。{5}田君名潛,字潛山,號伏侯,兩湖書院學生,光緒戊戌(1898)游學日本,壬寅(1902)中舉,曾任留日學生監督,清朝駐日公使參贊。勝山即勝山岳陽,董氏友。此卷后流入東洋文庫,當自勝山流出。
羅氏藏兩卷。即卷五十九及卷四十八上半卷。其一卷來歷清楚可查,《唐寫本文選集注》序中明言“往在京師得一卷”,另半卷來歷不明,與周氏所藏合為一卷,當亦得自中土。亦是田潛攜歸售于正文齋者。此二卷今藏東洋文庫。嚴紹璗《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6}有記載。此當時雪堂歸國之際與住宅一并捐獻者,羅氏意在印行《文選集注》,其捐獻是必然之舉。
海鹽張氏藏兩卷。范志新考證為卷六十八和卷九十八。今亦入東洋文庫。《書舶庸譚》云“小林氏詢大阪某會社囑介紹收購上海某君所藏《文選集注》之結果”,是張氏終鬻日方。
楚中楊氏一卷。范氏認為即卷九十八。亦當是田潛攜歸售于正文齋者,楊氏收藏,后歸臺北,非周勛初所言“當是海鹽張氏遺物”。
周氏藏半卷,與羅雪堂所藏合為一卷,卷四十八。卷軸標簽上題“唐寫文選殘卷”,下雙行小字“日本國寶金澤文庫舊藏宣統庚戌伏侯所收并記”,亦是田潛攜歸者,周叔弢捐與天津藝術博物館。
羅氏序言言及以外,流入中土者尚有卷七十三中零散的頁子。此亦經田潛之手流入中土。有田潛丙辰(1916)十一月朔日跋及戊午(1918)初秋王大燮識語,今藏國家圖書館。
卷九十三亦嘗經中國學者之手,其卷末有“宣統元年(1909)十一月得于日本。彥潔記”。其中土流傳之跡不顯,終歸小川簡齋。羅氏印行即從其處得之。
二、《文選集注》編纂時代及編者考
《文選集注》于我國清代前典籍中無記載,日本澀江全善、森立之《經籍訪古志》以前典籍亦無記載,其成書與時代就成為研究者不斷猜測的一個問題。《經籍訪古志》云“實系七百許年舊鈔”,根據其筆跡、墨光、紙色、紙質而進行的推測,《經籍訪古志》成于1856年,以此逆推,其認為《文選集注》成書時間當中國南宋時期,是日本皇國紀傳儒流所編著。董康《書舶庸譚》卷六、卷八云為我國五代寫本,沒有提出具體證據,羅振玉《唐寫文選集注殘卷序》以“唐寫”題名,序中又云“古寫”,云“寫于海東抑出唐人之手不能知”。新美寬則認為日本平安朝末期書體無疑。屈守元先生《文選導讀》認為“顯然是六臣注本系列的產物……是以南宋書坊刻經書的注疏釋文三合本、史書的三家注本、集部的千家注五百家注本為其時代背景的”,即謂編于南宋六臣注《文選》流行之后。周勛初《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前言》“以其產生的時代而言,則當定為唐代某一《文選》學者參照經史著述中的合本子注例匯編而成”。傅剛《文選版本研究》對森立之“實系七百許年舊鈔”“疑皇國紀傳儒流所編著”及屈守元先生以為編于南宋六臣注《文選》流行之后的見解提出三點反駁理由:“第一,《文選集注》所集《音決》、《鈔》、陸善經本,唐以后已不見著錄,南宋時期更沒有編《集注》的條件;第二,《文選集注》所存《文選》舊貌頗有與宋刻本不同者,如產生于南宋,不應與宋刻有太大差異;第三,《文選集注》反切注音均用‘某某反’,而非如宋刻的全用‘某某切’。因為從中唐大歷起,始諱‘反’字,故后世刻本均不再用‘反’名,這也證明《集注》并非產生于南宋時。”又云:“其實這個《集注》寫本不僅不是南宋以后產物,也并非‘寫自海東’。它最先藏于北宋著名藏書家田偉處,不知何時流入日本。臺灣學者邱棨(钅+陽)1971年赴日進行學術交流,仔細研究了《文選集注),在第六十八卷首發現了‘□州田氏藏書之印’鈐記,‘□州’應是‘荊州’,‘荊’字損壞,但從艸從刀,尚可辨認。除此之外,田偉藏書堂號‘博古堂’印記亦存,由此可以斷定《文選集注》本來為我國舊藏,日本人所謂‘平安書體’及羅振玉的‘或寫自海東’諸說,當不攻自破。”{1}
大要言之,《文選集注》一書,日本多認為為彼邦學者所編,中國學者傾向于本土人士所為,只是編寫時代有唐、五代、宋之異。認為為中國學者所編者的證據主要有避諱、書寫用唐人俗體、書中的藏書印三個方面。{2}第一,關于避諱。“從避諱的角度看,《文選集注》遇到高祖李淵、太宗世民之名諱,大半缺筆;而遇中宗李顯、玄宗隆基之名諱,則無一缺筆;遇宋代諸帝更無一缺筆者,可證此書所據之本出于唐代,為唐中期之后的某一唐代《文選》專家所編”③,“《集注》本凡唐帝諱淵字、世字、民字,十九缺筆,而中宗名顯、哲,玄宗名隆基則否”,又舉卷九十八為例證,云“《文選集注》此卷為唐寫卷子無疑”{4}。
先看《集注》中避諱情況,首先,《集注》避諱方式并不一致,或缺筆,或改字,缺筆又有不同。正文中“淵”字或“氵”作“冫”,或缺左“丿”,或缺右“丨”,或兩者均缺,或改“淵”字為“泉”字;其次,《集注》避諱或避或否,似有較大隨意性,相對而言,“淵”字避諱十有八九,“世”字避者則極少,據常思春先生統計{1},《集注》正文中“世”字有110余處,“民”字有50余處,然缺筆者僅各兩見。李善注及《鈔》中“世”字約250處,缺筆者有三,“民”字有200處,缺筆者有六,《鈔》中又有三處“世”改作“代”,五家注中“淵”字改作“泉”,“世”字改作“代”、“時”、“俗”,“民”作“人”,又避高宗諱“治”作“理”,避玄宗諱“隆”作“崇”,陸善經注中“世”、“民”無缺筆者;第三,《集注》中正文與注文避諱不一,即相同已避諱的正文下的注文或不避,同條正文下的幾家注文避諱亦不一。這種避諱體例的混亂現象說明,《集注》中的避諱非《集注》編者有意所為,其所選用的諸家注本對避諱的不一是導致這種現象的根源。再退一步講,即使是《集注》全避唐高祖、唐太宗之諱,亦只說明此書成于太宗之后,其下限尚不能確定。假定成于唐代,文中對中宗、玄宗不諱當有兩種可能,要么《集注》成書于高宗時代,這當然是錯誤的,《集注》所引五家注本乃成于玄宗開元時;要么成書于中宗、玄宗已祧之后。據范志新考證,唐穆宗后,確可不諱“隆基”二字{2},然依諱例,若祧玄宗,則肅宗并以后諸帝,例合避諱,而《文選集注》則非,故“為唐中期之后某一唐代《文選》專家所編”之說不能成立。又《集注》亦無一避宋諱,亦說明《集注》非出于宋人。
第二,關于俗字。誠如認定為唐鈔者所言,《集注》中有大量的唐寫俗體字,筆者也進行了大量的比照,發現與敦煌寫本卷子書寫字體多一致,但這并不能就證明《集注》為唐寫本。如上所言,因為《集注》編寫者所用底本為唐寫本,多依葫蘆畫瓢所致。且《集注》本中多有別字誤字,如“日”、“曰”不分,“旦”、“且”多混,“忄”、“巾”通用,此種跡象皆是抄寫者依葫蘆畫瓢所致。所依底本為唐鈔,并不說明《集注》就是唐鈔。
第三,關于音注“某某反”問題。傅剛先生以中唐后始云“某某反”,宋本均言“某某切”,斷定其編纂于唐朝。傅剛所言前提不錯,但宋版書中,如《文選》宋刻中還偶有出現“某某反”的情況,即便是胡克家刻本《文選》亦有此種情況存在,這當然是其最初底本來自唐代的信息。而《集注》本的音注全言“某某反”說明其底本就是唐代的鈔本,與編纂的時間無涉,如編于宋代,自然大多已改。但正如本文所言,《集注》非成于中土,乃東瀛學者以唐代諸本為底本而成,故其對原書的情狀包括“某某反”未作改動。既然大歷以后始諱“反”字,那么可以認為,《集注》本的底本如李善注來自此前。
第四,關于《集注》中印章。對《集注》中印章進行詳細考察者當為臺灣學者邱棨(钅+陽,其結論是《集注》為宋藏書家田偉舊藏,后流入日本者。傅剛又重加引證,言之似確鑿,實皆是建立在對印章的錯誤判定之上。今考《文選集注》全部鈐印與題識如下。
1.卷八末題識:校了 源有宗 嘉歷元年仲夏下旬加一見了。
2.卷九末題識:校了 源有宗 嘉歷改元之歲仲夏下弦之侯燈下一見畢。
3.卷五十六鈐印:養安院藏書。傳經廬圖書記。
4.卷六十一卷中鈐印三方:金澤文庫。
5.卷六十八首頁鈐印:荊州田氏藏書之印。田偉后裔。審美珍藏。次頁鈐印:七啟盦。博古□□□。伏侯在東精力所聚。景偉廔。卷中小印:潛山。潛。卷末鈐印:潛叟秘笈。
6.卷七十三。田潛題識:日本金澤文庫所藏唐寫文選,彼中定位國寶。予督學時得有七啟五頌晉紀總論,各卷首尾完全,極為可貴,今均歸之他人。此雖斷簡殘編,亦足珍也。丙辰十一月朔日潛山題。
王大燮識語:唐人寫經,多出經生之手。流傳尚多,得之者已珍如拱璧。至于傳寫經史本不多覿,什襲珍藏,固其所也。此卷雖系斷簡,而筆意卻似鐘太傅,洵為初唐人手筆,良可寶也。戊午年初秋泉唐王大燮識。
7.卷八十八鈐印:伏侯獲觀。
8.卷九十三卷末題識:宣統元年十一月得于日本。彥潔記。
9.卷一一三鈐印:島田翰讀書記。
10.卷一一六鈐印:養安院藏書。傳經廬圖書記。
邱棨(钅+陽與傅剛先生立論的主要依據就是卷六十八的鈐印。周勛初考證這十多處印章都是清末田潛在他所得之卷上蓋的自已的印章,并考明田潛名炤,字伏侯,號潛山,江陵人,是北宋著名藏書家荊州田偉(其藏書處名博古堂)的后代,其“田偉后裔”、“景偉廔”、“博古□□□之印”是田潛夸耀遠祖藏書之榮。{1}傅剛先生則以臺灣邱棨(钅+陽《今存日本之〈文選集注〉殘卷為中土唐寫舊藏本》介紹《集注》殘卷上印章判為宋田偉之印,遂言為北宋田偉藏書后流入日本,似誤。
又上列十處有題識鈐印者,除去鈐有金澤文庫印卷六十一者,卷八、卷九藏九條道秀,卷五十六藏渡邊昭,卷六十八、卷八十八、卷九十三、卷一一三藏東洋文庫,卷七十三藏國家圖書館,卷一一六藏反町十郎等,這些皆為金澤文庫流出之本,可以肯定這些鈐印題識非金澤文庫舊有(卷八、卷九除外),而為后來收藏者所加。另外,范志新考證日本正平間可《論語集解十卷》亦鈐有“有宋荊州田氏七萬五千卷堂”、“荊州田氏藏書”、“景偉廔印”、“后博古堂所藏善本”、“潛山讀本”、“田偉后裔”、“伏侯得之日本”等印,正平相當于元末至明初洪武初年,后于田偉之卒,已有200余年,以此證之,《文選集注》絕非田偉所藏流入日本者。{2}
卷八、卷九題識者源有宗,據斯波六郎考證約“白河(1072-1085在位)、崛河帝(1086-1106)時代人”③,嘉歷元年為元泰定三年(1326)。以是《集注》編纂下限不當晚于泰定三年。森立之所言“七百許年舊鈔”似乎比較接近事實。
《集注》卷六十一江淹《雜體詩卅首》下云:“今案:以后十三首《鈔》脫。”卷六三屈平《離騷經》有“今案:此篇至《招隱詩》,《鈔》脫也,五家有目而無書。”《鈔》在中土流傳暗昧不彰,暫且不論,若言五臣本尚是殘缺,在唐玄宗以后的中土是不可想象的。又《集注》本中校補之文有自左至右書寫者,亦不合中土習慣,中土目錄著作均無一記載,由此看來,《集注》當為日本研究學習《文選》者編纂而成,非出中土,其時代不當晚于泰定三年,其時間或許更早。
《文選集注》的編者以及時代問題最近已經得到解決。據陳翀博士于日本發現的文獻資料證明,《文選集注》編纂于東邦日本平安時代,成書于寬弘元年(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編纂者為日本平安時代學者大江匡衡。{4}陳翀博士的研究證明了筆者上述的推測是不錯的,《文選集注》出自日人之手,其確立的時間更為準確。
不管《集注》成書于何時,但其底本與作者都是唐時人,東土之編纂者又保留了唐時抄本的面貌,包括避諱等等,因此,集注本《文選》反映的是唐時注釋的面貌。從此而言,集注本是抄本時代善注演進的一個重要標本,也是從抄本到刻本時代的一個重要參照。
三、《文選集注》的編纂體例
“集注”這種注釋體例一般需要廣取眾家,取精用宏,并加以裁斷。準之《文選集注》在這方面做得并不是很突出,易言之,其學術價值不是很高。其所取舊注,僅李善曰、《鈔》曰、《音決》曰、五家中某一家曰、陸善經曰,凡五家,加之編者偶爾加的按語,不過六家。即便如此,其篇幅已大大增長。羅振玉《文選集注》殘卷《序》云:“其析善注本一卷為兩卷,蓋昭明原本為三十卷,善注析為六十卷,此又析為一百二十卷。”有時一卷篇幅過繁者,則再析分為二,如卷六十一。今存殘卷中其首尾完整者,其卷首首行皆題“文選卷第×”、“梁昭明太子撰”、“集注”三項,后列本卷類目、篇目,類目有編次,如“京都八”、“京都九”、“騷一”等;篇目上冠作者,下有“一首”或“幾首”字,如屈平離騷經一首,每卷卷首還詳列本卷具體篇目,如文選卷五十六,左列樂府三,下為鮑明遠樂(下殘),謝玄暉鼓(下殘),左繼列挽歌,下為繆熙伯挽歌一首五言,陸士衡挽歌三首五言,等等。正文先列篇名,下亦有“一首”或“幾首”字,詩歌有“×言”,次行列作者。其正文分句或分節加注,注文首列李善注,次列《鈔》,次列《音決》,次列五臣注,次列陸善經注。其篇有舊注為李善注所采者則列舊注,直接列舊注者姓名。同條注末間或有編者“今按”,注所采諸家本正文異文。所存二十四卷“今案”中,只出現“鈔×為×”、“音決×為×”、“五家本×為×”、“陸善經本×為×”,未出現過“李善本×為×”,是其正文為采李善本,“今案”則為所引諸本與李善本比較的異文。顯然《文選集注》全書為采李善注本為底本,而附入所采他家之注。正文雖采李善注,但在具體作注位置并不全依善注,有時某解釋句群下僅有“鈔曰”或五家曰,或“陸善經曰”,或兼而有之,等等,唯獨無善注。每卷卷末再列“文選卷第×”字樣,這是寫卷常見的特征。
《文選集注》編纂者收錄諸家次第依次為:善注(含善引已有的成注)——《鈔》曰——《音決》——五臣中某一家——陸善經曰——今案(編者)。凡研究《集注》者,多認為“此次第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并從除去《鈔》、《音決》以外的幾家的排列順序李善——五臣——陸善經是以時代先后相次來推測《鈔》與《音決》產生時代必介于顯慶至開元之間{1}。研究者依據日本《日本國見在書目》記載,考證認為《音決》為公孫羅所著,而《鈔》與《音決》著者絕非一人。{2}論證很有道理。但若依次再反觀《集注》諸家的排列順序,又有疑焉。若果以時代相次,公孫羅《音決》置于此處固無問題,但是不是就意味著《鈔》的作者及成書時間必然介于李善與公孫羅之間呢?《文選集注》卷七十一《策秀才文》注有一條《鈔》曰:“《音決》,牘大祿反。”若言《音決》成于《鈔》后,那《鈔》中又怎么會引用成于其后的《音決》中的內容呢?其實情況或許并非如此。傅剛亦發現此排列順序問題。其舉二例③:
1.《集注》卷五十九謝玄暉《郡內登望》“言稅遼東田”句下注,《鈔》曰:“遼東田未詳。或云李繁后漢末時為太守,棄官避難歸遼東也。”李善則解為管寧典故:“《魏志》曰:管寧聞公孫度令行海外,遂至于遼東。皇甫謐《高士傳》曰:民或牛暴寧田者,寧為牽牛著涼處自飲食。”
2.卷五十九沈休文《應王中丞思遠詠月》,《鈔》曰:“王中丞,不得名,字思遠,為御史中丞。”李善注:“蕭子顯《齊書》曰:王思遠為御史中丞。”
傅剛由此認為,《鈔》如果后于李善注,對李善注當有所參考。筆者認為,《鈔》早于善注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的,《集注》編纂者即以李善注為底本,首采其注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于《鈔》與《音決》的排列順序《鈔》中出現引用《音決》的現象,如果不是抄寫訛誤,那條證據的出現又給學者業已證明的《鈔》與《音決》二書絕非公孫羅一人所為的觀點增加了一些懸念。否認二書為羅一人所撰的一個主要證據就是二書所據的《文選》正文有異。假若著者二書完成不在相同時期,其依據不同的正文版本也就可以理解了。設若《音決》一書先成,著者后又發現新的正文版本,并依之作《鈔》,這也是完全可能的。再就是《鈔》本身就具有匯編、纂集的性質,若著者首先依據某一家作底本,再參考諸家之說而完成此書,那么此書的正文部分不同于業已完成的《音決》正文那是肯定的。因此單從二書正文文字的偶有差異來斷然否認二書為一人所為,一方面沒有考慮成書的實際情形,另一方面是拒絕目錄著作中的明確記載,重要的是難以解釋所引諸家的排列順序問題。如二書同為公孫羅所為,排列順序先后也就無所謂,重要的是還可以解決一個問題,即《集注》引用諸家之注多冠以人名,唯《鈔》與《音決》則否,設二書同為公孫羅所為,單以人名自然難以分清是哪一著作,故以書名代之。其首次引用自當有所說明,惜乎首卷不見。
李善注重在“釋事”,《鈔》、五臣注、陸善經注重在“釋義”,三家之注正好作為李善注之疏釋和補充,頗得唐人《五經正義》注疏體例之要。《集注》本注音以《音決》為主,李善音與《音決》相同者,多刪李善音;李善音與《音決》不同者,包括《音決》無該字注音者,把李善音保留在善注中間,李善注中所引材料中生僻的字所注音亦保留。五臣注的音同于《音決》者同樣被刪削了,如果五臣音與《音決》有所不同,則在引《音決》之后,加上“五家×,××反”予以保留。以此推測,《集注》中對李善注幾乎全部照收,唯有部分音注刪去,而這些音注的字依稀可以從《音決》中得到痕跡,《集注》對《音決》應該是全盤照收的。而對其他諸家,尤其是五家,刪削則較多。以此來看,《集注》本保存了比較完整的李善注,為考察寫本時代《文選》李善注的文本變遷以及寫本與刊本之關系提供了比較可靠的參照資料。
四、從敦煌寫本到《文選集注》的李善注變化之周遭
前已言及,《文選集注》編纂者所據底本乃唐寫本,所以《集注》中各家注本反映的是唐朝《文選》注的面貌,尤其是對李善注的推崇而使其對善注引用相對比較完整,這至少在敦煌本與刻本《文選》李善注之間又提供了一個重要參照。但是,比較敦煌寫本《文選》李善注與《文選集注》中的李善注似乎不可能,因為敦煌殘卷所存部分在《集注》中恰好佚失,進行單純的文本比較的確難以實現。但按照我們的預設,《文選》李善注在歷史傳承中經歷了一個由簡至繁的過程,通過對《文選集注》與后代刻本的李善注的比較也能證明這個問題。敦煌殘卷P.2527至P.2528已經顯示出這種跡象。以此而言,從敦煌本到《集注》本的李善注在注釋內容上亦是漸繁,一代之學術,必有一代之大背景扶持,若否,則成無本之木,過眼云煙。筆者擬結合具體的文獻記載通過李善注變化的周遭對此過程作一擬測。
(一)唐代科舉考試與《文選》學興盛及李善注之關系
自隋開科取士,中下層的士人終于有了博取功名利祿的機遇,這一切極大地刺激了他們的事業心與功名欲望。唐代科舉分制科與常舉兩大類。制科時間不定,錄用人員亦稀。常舉則按時進行,主要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書、算六科。秀才科貞觀后廢。明法、書、算三科比較專業,中舉之后從事的也是技術性的工作,不大受人看重。最熱門的專業當屬明經與進士兩科。“士族所趨向,唯明經、進士兩科而已”{1},反映的就是這種功名趨向。
兩科考試的主要內容亦前后有所變化。隋朝兩科考試差別不大。《通典》卷十五《選舉三》云“調露二年(680),考功員外郎劉思立始奏請二科并加帖試”。{2}《唐會要》亦載“先時,進士但試策而已。思立以其庸淺,奏請帖經及試雜文”。③永隆二年八月,唐高宗采納此建議,進一步規范了明經、進士兩科的考試內容:明經除帖經、答時務策外,口試大義十道;進士除帖經、答時務策外,試文、詩賦各一篇。徐松《登科記考》永隆二年按語云:“雜文兩首,謂箴、銘、論、表之類。開元間始以賦居其一,或以詩居其一,亦有全用詩、賦者,非定制也。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4}自此,明經重帖經,進士重詩賦的趨勢開始形成。
明經科考試可以選擇考試具體科目內容,帖經類似填空,主要是考查記憶能力,時人多投機取巧,眾選字數少的小經,如《左傳》者則無人愿學,題目亦向偏乖方向發展,大失選材之本義,地位日降。進士科重詩賦,而這不單是死記硬背所能應付,錄取人數亦少,但地位相對較高,反而倍受重視。時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語,唐之宰相多進士出身,以非進士出身為恥{5}。進士科在唐太宗時與明經并駕齊驅,到高宗時代已有壓倒明經之勢,開元以后,則唯其獨尊了。
明經的參考書目是唐代編修的《五經正義》一類,而詩賦雜文也有參考書目。《大唐新語》九云:
玄宗謂張說曰:“兒子等欲學綴文,須檢事及看文體。《御覽》之輩,部帙既大,尋討稍難。卿與諸學士撰集要事并要文,以類相從,務取省便。令兒子等易見成就也。”說與徐堅、韋述等編此進上,以《初學記》為名{1}。
《初學記》福唐劉本序云“毋為獵取新奇壯麗之語,雕章繢句,以治聾俗之耳目焉”{2},正好說明《初學記》具備“新奇壯麗之語”、“雕章繢句”的作用,加之其“檢事”與“看文體”的功能,恰恰是《文選》所具備的。《文選》理所當然地肩負起進士科考試主要參考書目的重任。敦煌卷子本《秋胡小說》載秋胡別母辭妻外出游學一段云:“‘汝今再三棄吾游學,努力勤心,早須歸舍,莫遣吾憂。’秋胡辭母了。行至妻房中,……其妻聽夫此語,心中凄愴,語襄含悲,啟言道:‘郎君,……郎君將身求學,此愜兒本情。學問雖達一朝,千萬早須歸舍。’辭妻了,道服得十種文書,是《孝經》,《論語》,《尚書》,《左傳》,《公羊》,《谷梁》,《毛詩》,《禮記》,《莊子》,《文選》,便即發程……”③秋胡外出游學,經書之外,尚有《文選》,此雖小說,亦證明當時《文選》為士子必讀之書。
以往的研究雖然有對《文選》學之興盛與科舉聯系起來考察的文章存在,但對這種導向的作用仍然估計不足,并且,也有文章反對過高估計這種作用{4}。將《文選》李善注的變遷置于此種大的背景之下重新認識,就變得很有必要。
李善于顯慶三年九月(658)上表之《文選》注,是在《五經正義》的宏大修纂背景之下來注集部,其中暗含了炫才與追名逐利的意圖{5},而實際效果并不明顯,只得到了一百二十絹的賞賜,此時的《文選》注體例可能比較謹嚴,多引典而少解說,敦煌殘卷P.2527最為近之。后以與賀蘭敏之周密,被流姚州。李善于上元元年(674)得大赦歸于揚州,繼于揚州設帳講學。《舊唐書·馬懷素傳》云:
馬懷素,潤州丹徒人也。寓居江都,少師事李善。家貧無燈燭,晝采薪蘇,夜燃讀書,遂博覽經史,善屬文。舉進士,又應制舉,登文學優贍科,拜郿尉,四遷左臺監察御史。……會懷素病卒,年六十,上特為之舉哀,廢朝一日,贈潤州刺史,謚曰文。{6}
而《舊唐書·玄宗紀》載“(開元六年)秋七月己未,秘書監馬懷素卒”,則馬懷素生于顯慶四年(659),至上元二年(675)李邕生時,馬懷素年十七,此前李善流放姚州,懷素少師事李善,不早于此年。而此時科舉考試的進士科已有壓倒明經之趨勢,李善講學的內容中一定有《文選》,考慮到馬懷素中進士科,并善屬文,謚曰文的情況,定然對《文選》熟稔有加。而適應科舉考試的需要,李善對《文選》講學一定會對釋義串講有所增加,或許此期的善注與寫于永隆二年(681)的敦煌寫本P.2528比較接近。
依據筆者的考證,上元二年李邕初生,李善不可能攜眷北上,故于揚州講學,馬懷素師事之。據《舊唐書·高宗紀》記載雍王李賢于本年被立為太子。而李善在被放前曾有兩次為李賢僚屬的經歷。李善完全可以依靠太子李賢再進仕途。而流放回來又晚年得子的李善因李邕的年幼不可能即刻北上,只能暫時設帳于揚州。待李邕稍大,李善即攜家眷北上,期望依靠太子再重新謀得一官半職。但由于李賢與武后的關系緊張而在調露二年(680)的一場政治斗爭中喪失了太子的地位。而此時李善可能已徹底處理了揚州的家產沿運河北上,而李賢被廢無疑使李善喪失了重新出仕的憑借和希望,只能是棲居汴、鄭設帳了。由此也可推測,李善于汴、鄭設帳的時間約在調露二年(680)前后。李善設帳于此可能還有一些原因,比如靠近洛陽,而作為運河連接南北必經之地的汴、鄭必然是士子必經之地,李善也不會為收不到學生操心。諸生四遠至,號“文選學”。文選學的真正成立,當始于此。
李善晚年于汴、鄭講學,聲名鵲起,諸生四遠至的原因還是科舉考試的名利驅動。而此時的李善重新獲取一官半職的希望已徹底幻滅了,為謀生計,對《文選》的講授圍繞科舉進行也是在所難免,同時也有更多的時間對《文選》注引典等方面進行補充,此種面貌的李善注與《集注本》善注或許最為近之。
從科舉考試對學習的指向標來看,李善注的前后變化明顯是受其影響的,而李善注還是李善注,它最終還是保留了自己的特色,沒有突破其注釋的一定限度,正因為如此,方有開元六年五臣注的出現與繁盛。
(二)《文選》李善注的傳播方式與文本變遷的可能
在雕版印刷尚未興盛的唐朝,善注《文選》的傳播方式不外兩種可能:一是口傳,一是傳抄。口傳的主要方式是講學,上已言及。李善流放歸來于江都、汴鄭間的講學,由于受科舉考試科目的導向已經自覺地對自己早年的注本作了程度不一的修改,以適應設帳之需要。這種文本的變遷是出于一種自覺,其顯慶三年的《文選》注雖體例謹嚴,但過于簡單,必然會對其不斷加以補充,又因講學之實情,對體例要求不嚴,故而出現在文字增加的情況下體例遵循不一的現象。李善當初講學的具體情形今天已難以得知,不過《朝野僉載》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文字:
唐國子監助教張簡,河南緱氏人也。曾為鄉學講《文選》。有野狐假簡形,講一紙書而去。須臾簡至,弟子怪問之,簡異曰:“前來者必野狐也。”{1}
這則頗荒誕的小說家言中,蘊含了豐富的信息:當時鄉學之中已經講授《文選》,野狐尚能講之(當然是杜撰的),可見《文選》之普及程度,若沒有一種導向與功利的目的,僅憑普通人的所謂文史自覺恐怕還是很難想象的。傳奇中野狐講《文選》的方式,應與國子助教張簡講課方式同。由此推測,李善當年講學時,大概也似張簡,有“紙書”一類的寫本材料。講學數年之中,認識與理解定會有異。當堂隨時引典、釋義、串講,自不可能完全一致,甚或有即興發揮的情形,這與自己的當初上表本有所差別的底本已經有異。本著因材施教之原則,講解詳略自然不一,諸種因素皆有可能導致善注文本的變異。
口傳之外,生員的課堂筆記亦有差異。這由學生本身的素質與學習習慣決定。起點高的,記錄或許較為簡略,起點低的,記錄或許翔實,或有言必記,或擇要而寫,繁簡不一之本遂成。甚至只記詮釋,不記正文,今存日藏永青文庫本很可能就是這種講學的產物,不過非李善所講。一般而言,生員的水平不會超過李善,所以記錄大多翔實,甚有在李善講解之外的個人補充。這種自然也可稱作李善注,但體例絕不會非常謹嚴。據此,可以理解從敦煌本到《集注》本再到后來眾多的刊本隨處可見的重復蕪雜以及自亂體例的現象。
生員的課堂筆記,又有可能被不斷傳抄學習,假設不是出于純粹保留原樣的意圖,而僅僅是作為學習的資料,就有可能發生變異。以一種底本為主,闌入他注的情形也就成為可能。這種一而再再而三地傳抄,從總體趨勢而言是逐漸由簡潔走向繁富。
從敦煌本到《集注》本的李善注的變遷必須考慮這種傳播方式的因素方能近之。從比較寬泛的范圍而言,所有這些善注《文選》,實際上是眾本同源,其相同的部分遠遠大于不同之處,也就是說,無論其有了哪些具體的變異,說到底還是李善注。
(三)對文獻記載的兩則材料的分析
第一則資料,《資暇集》卷上“非五臣”條云:
代傳數本李氏《文選》,有初注成者、復注者,有三注、四注者,當時旋被傳寫之。其絕筆之本皆釋音、訓義、注解甚多。余家幸而有焉。嘗將數本并校,不唯注之贍略有異,至于科段,互相不同,無似余家之本該備也。{1}
這段文字是晚唐李濟翁針對《文選》五臣注及呂延祚《進<集注文選>表》而發,其提及的善注《文選》數本說涉及到善注流變的問題。仔細分析此段話,當予考慮者有以下數端:
第一,中晚唐時期流傳的李善注《文選》有數本,依《資暇集》此處行文,即有五種:初注、復注、三注、四注、絕筆,注文詳略不一,解釋句群亦有異。李氏家藏其書,并且作過校勘,此當客觀敘述,可靠無疑。第二,李氏依李善的注釋時間先后,對《文選》注五種加以區分,對其作法的敘述是客觀的,但其判斷的依據是什么,數本是怎樣劃分的,是否每本上標有初注、復注等字樣,即使原書上有標識,其可信程度到底多大,當有疑問。第三,李氏說李善的絕筆之本“釋音、訓義、注解甚多”,而未言其判斷絕筆之本的依據,若是僅依據文字的多寡而言,其可信度也不會很高。
這段話還蘊含著一個信息,即在李氏所謂“絕筆”之本外的本子,注文的確不夠詳盡。呂延祚上表對李善的詆毀,也絕不是空穴來風。李濟翁通過數本說來化解五臣對李善注的責難,其尊善貶五臣,暗示出在普遍信奉五臣注的中晚唐時代,善注的命運開始出現轉向的萌芽。
總之,李濟翁這段話雖不可盡信,但其提到的善注數本說確是真實的,這實際上為我們考察李善注傳播的復雜性與流衍提供了一條比較可靠的證據。
第二則材料,《新唐書·李邕傳》載:
邕少知名。始善注《文選》,釋事而忘意。書成以問邕,邕不敢對,善詰之,邕意欲有所更,善曰:“試為我補益之。”邕附事見義,善以其不可奪,故兩書并行。{2}
這則記載受到清代四庫館臣的反駁③,以顯慶三年邕尚未出生而否認李邕有補益其父《文選》注一事,言之鑿鑿。但四庫館臣有明顯誤讀此則材料之嫌,“始善注《文選》”,并非“善始注《文選》”,而是史書中常用的一種追述語氣,渾言李善當日注書之事。《唐代墓志匯編》大歷〇〇九《唐故北海郡守贈秘書監江夏李公墓志銘并序》云:“年七十三,卒于強死,哀哉!”此墓志為李邕族子著作郎李昂撰,因此可信度最高。以此逆推,則知李邕當生于高宗上元二年。李善生年史無明文,卒年有詳細記載,是武后載初元年(689),是善與邕共同生活的時期為高宗上元二年至武后載初元年,凡整十四年。時李善在汴鄭間設帳授學。設若將李善李邕父子的對話置于此段時期還原,似乎還具備一定的可能性。李善《文選》注雖已于顯慶三年上表,但此期一定會對作為教材之一的《文選》注進一步增補,增補的主要內容仍是語源學方面,雖然在講學中也多有串釋性文字。這種追尋語源學的訓詁注釋對初學者是有一定難度的,此段時期李邕一定隨其他生員一起學習,對《文選》注“紙書”與具體文本意義的差異也會有疑問,其父要求他對其進行增益,是對其以后提出的希望,特別是當開元間五臣注《表》上之后,面對呂延祚上表對其父的詆毀,激勵其對《文選注》進行增補是很有可能的。正如生員傳抄的《文選》注中混入了不少善注以外的內容而并未注明一樣,李邕對其父注的增補也沒有必要忝列自己的名字,甚或有意不署自己的名字,以反駁呂延祚上表對其父的詆毀。
以上所言盡管有合理的成分,但畢竟包含了太多的推測,沒有更多的文獻作為支撐,而且今存文獻對李邕補益《文選》注有些不利的證據。一是李白、杜甫當日皆深研《文選》,與李邕多有交往,詩中稱嘆李邕文章之學甚多,卻無一言及此事;二是敦煌殘卷《西京賦》已有漸繁的趨勢,而李邕尚未出生。但是繁簡共存之說卻從敦煌本與《集注》本中得到了證明,“兩書并行”或為實錄。進一步說,結合當時具體情形,當時并行之注亦絕非“兩書”,不同的抄本面貌各異,正所謂“一千個學生會有一千種李善注”,李邕補益之書或許為眾多抄本中的一種而已。
從敦煌本到《集注》本的李善注具體文字的變遷雖然難以考證,但由簡至繁的趨向還是頗為明顯的。這至少說明在有唐一代,《文選》李善注的確存在不同的抄本,現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三種不同的抄本,敦煌P.2527、P.2528、《集注》本之底本。那么,《集注》本與后世刻本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呢?
(四)從《集注》本李善注的“已見”例擬測其底本來源
敦煌本殘存的部分在《集注》本中卻又不存,這就為考察二本之間的變異增加了困難。只能通過相關體例方面作一擬測。以已見例為例略作說明。
首先,《集注》本不避重出現象。敦煌本P.2527已見例遵循相當嚴謹,P.2528中就有不少已見例重出現象。《集注》本在這一方面,亦有不少不遵已見的情形。如:
1.卷五十九鮑明遠《數詩一首》:七盤起長袖,庭下列歌鐘。
《集注》本注:李善曰:張衡《舞賦》曰:歷七盤而屣躡。韓子曰:長袖善舞。《國語》曰:鄭伯納女樂二二八,歌鐘二肆。
監本注:張衡《舞賦》曰:歷七盤而屣躡。韓子曰:長袖善舞。《國語》曰:鄭伯納女樂二八,歌鐘已見《魏都賦》。
按:《集注》本“女樂二二八”,衍一“二”字。《集注》本為重出前注。《魏都賦》奎章閣本在“其軍容弗犯,信其果毅。糾華綏戎,以戴公室。元勛配管敬之績,歌鐘析邦君之肆。則魏絳之賢有令聞也”句下相關注為:“《國語》曰:鄭伯納女樂二八,歌鐘二肆……”。由此來看,監本鮑明遠《數詩》此句之下注一方面既從善注“已見”條例,又復引前注,與善注條例相悖,且復引前注引《國語》又脫“歌鐘二肆”關鍵一句,錯亂不堪。《集注》本李善注當從“已見”條例之條多重出前注,這一情形恐不是《集注》本編者所重出,或是《集注》李善本是一體例尚未統一的較早的李善注本,或者是學子學習過程中自用的學習之本。
2.卷五十九謝玄暉《郡內登望一首》:悵望心已極, 惝怳魂屬遷。
《集注》本注:李善曰:蔡邕《初平詩》曰:暮宿河南,悵望天陰,雨雪滂滂。……
監本注:悵望已見上文。……
按:《集注》本正文書寫隨意,“屬”當作“屢”。監本所謂的上文當指謝玄暉《新亭渚別范零陵詩》中“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句下注引“蔡邕《初平詩》曰:暮宿河南,悵望天陰,雨雪滂滂”。集注本不避重出,是其所依底本所致,并非集注本編者所為,因為《集注》本中亦有不少已見的例子。
《集注》本已見例有一種情形,即在他本中注為“已見上文”者,《集注》本往往給出明確的篇名以代替“上文”二字。如:
1.卷五十九謝靈運《田南樹園激流植楥一首》:寡欲不期勞,即事罕人功。
《集注》本注:……即事已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
監本注:……即事已見上文。
2.卷五十九鮑明遠《玩月城西門解中一首》:夜移衡漢落,徘徊帷戶中。
《集注》本注:李善曰:衡,斗中央也。漢,天漢也,已見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詩。……
監本注:衡,斗中央也。漢,天漢也,已見上文。
3.卷五十九謝玄暉《和徐都曹一首》: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
《集注》本注:李善曰:日華已見《直中書省》詩。……
監本注:日華已見上文。……
此種情形在《集注》本中數量很多,這種情形給我們的暗示是:《集注》本的底本似乎是以學生的傳抄學習之本而來,因為對已見的詳細標明出于何處,主要目的可能在于學習中前后查找的方便與相互印證,而在李善注本中很可能就是作上文,因為李善對《文選》的熟稔而不需要詳細注明出處,但在講學中可能在口頭上會對“上文”二字作一替換,這種情況反映在學生的筆錄中就一方面從客觀上部分改變了李善注的原貌,如果再基于學習的方便并有意識地對此類做一下更改,那么對此類情況改動的數量也許就更大些。
在《集注》本還有一種有關“已見”的情形,即在他本中作“已見”的,在《集注》本中既沒有出現“已見”的說明,也沒有重出,徑直跳過就是。如:
卷五十九謝玄暉《和王著作八公山》:戎州昔亂華,素景淪伊榖。
《集注》本注:亂華,謂苻堅也。《左氏傳》曰:衛侯登城以望見戎州,公曰:我姬(姬字集注本原脫)姓也,何戎之有焉!又曰:孔子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素景,謂晉也。干寶《搜神記》曰:金者,晉之行也。《漢書》曰:穀水出穀陽谷,東北入洛。
監本注:亂華,謂苻堅也。《左氏傳》曰:衛侯登城以望見戎州,公曰:我姬姓也,何戎之有焉!又,孔子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素景,謂晉也。干寶《搜神記》曰:金者,晉之行也。《漢書》曰:穀水出穀陽谷,東北入洛也。伊水已見上文。
按:對伊水,《集注》本既不作解釋,又不說明已見,徑直跳過。此種情形形成的原因有多種,一種可能是李善講學中因前已言及,此處不再解說,再一種可能是學生在筆錄抄寫中對此很熟悉,徑直刪去。
通過對《集注》本“已見”例的幾種情況的考察,發現其比敦煌本的P.2527的“已見”例隨意得多,與P.2528相比,情況略似,但稍微復雜一些。通過與監本注的比較,也能發現,監本注整體上比《集注》本多出不少內容,《集注》本的底本是一個傳抄之本,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學生的學習筆記記錄的整理。
五、《文選集注》中的李善注與后世刻本之關系
日本學者斯波六郎在《對〈文選〉各種版本的研究》一文中,通過對胡刻本、足利本、《四部叢刊》本、淺野本等版本誤而《集注》本不誤的例證,從“依此本正板本篇題、類目之誤例”、“依此本正板本正文之誤例”與“依此本正板本李注之誤”三大方面論證了《集注》本的價值,得出結論云“此本自李善注本身至類目、篇題、正文,最存李善本之舊。自此本問世,謂廬山真面乃明,亦非虛言”{1}。日本另一學者岡村繁對此觀點撰文反駁,其在《〈文選集注〉與宋明版行的李善注》一文中從五個方面詳細探討了這個問題:以往對現存李善單注本形成過程的認識,關于《文選集注》中的李善注,《文選集注》的李善注與現存版本的李善注之比較,李善注的原初形態,《文選集注》的李善注與現存版本李善注之關系{2},岡村繁以《蜀都賦》為例,通過與袁本、胡刻本等本的比較,認為“以往那種以集注本為依據標準的片面看法,那種將集注本中有而版本中無的李善注一概定為后者由后人脫誤所致的武斷理解,實在使我們難以服膺”③,“集注本中唯獨李善注的文字篇幅較之其他諸刊本為多。對這一現象,只要我們拋棄以往的先入之見而客觀審視,就不能不如此推測:《文選集注》中的李善注則當是對之盡力綿密增補而來的再度撰成的后出之著”{4},“《文選》的李善注鼻祖經歷如前所述的過程后,當分化并出現各屬集注本系和刊本系這兩大互異系統的李善注。但是在此過程中,集注本系的李善注也許由于北宋國子監本的公刊而評價轉低,因而早在抄本階段便中途絕傳。與之相反,監本系(即刊本系)李善注一方面卻隨著北宋以后《文選》學的盛行而逐漸分化成各種子系統,它們各自對之再加增補修訂,由此最終形成了現存的各種版本”{5}。日人森野繁夫認同斯波六郎的觀點,并進一步對集注本李善注和刊本李善注的關系作了推測:“從集注本中抽出李注再編成李注本,并據此刊行了北宋國子監刻李注本。而后,國子監所刻李注本與五臣注合并為六臣本。合并的時期雖然尚不明確,但可以推斷,此后又從六臣本中再抽出李注編成李注本。這就是現存于國家圖書館、被推斷為所謂的北宋注本殘卷,且可以認為,此李注本與南宋尤袤刻本有密切的傳承關系”{6}。傅剛在比較了斯波六郎和岡村繁的論點后認為“《文選集注》的情況比較復雜……有的部分是集注本中的善注多于刻本,而有的部分是集注本中的善注少于刻本,還有的部分相差不多”,贊同岡村繁提出的“應改變以同一單線的前后傳承關系考察《集注》本(還應包括其他寫本、抄本)與刻本間關系”{1}。
斯波博士研究主要取樣于《文選集注》不誤而刊本有誤的材料并以此論證《集注》本的價值,言其《集注》最存李善之舊,這種樣本的選擇(集注本不誤)與結論(集注本存李善之舊)實際就是一回事,確有循環論證的嫌疑,進一步說,到底《集注》本正確而刊本錯誤的比例在整部《文選集注》中所占的比重如何,反之,設若《集注》中錯誤而刊本中正確的比例大于斯波博士所舉,那么是否還意味著《集注》本最存善注舊貌呢?姑且不談其結論正確與否,或許是正確的,其論證過程中的樣本選擇應該是有問題的,導致此種問題的因素或許是先入之見。岡村繁的研究樣本證明了《集注》本中李善注有多于刊本李善注的情況而忽略了其他相當與相反的情形,不過其由此得出的對李善注的研究理路確是可取的。森野繁夫的論證中包含了太多的推測成分,且其認定《集注》本為唐代編定而后分出國子監本的李善注,與我們認為的《集注》成于宋元之際及其相關觀點相去甚遠,但其對《集注》本李善注與刊本李善注復雜情形的考察卻是比較全面的。可以說三位日本學者的研究都達到了片面的深刻。下面結合三位學者的引證資料再對《集注》本李善注與刊本李善注的關系作以推測。
岡村繁主要引用了《蜀都賦》中的兩條材料《吳都賦》中一條材料來證明集注本的李善注比刊本李善注多出許多,我們仔細分析一下多出的部分。《蜀都賦》中“溝洫脈散,疆里綺錯,黍稷油油,筻稻莫莫。指渠口以為云門,灑滮池而為淕澤。雖星畢之滂沱,尚未齊其膏液”句,此條李善注,集注本比刊本多出五條注:四條引證,一條引《說文》釋義。四條引證材料除“油油“外,劉逵注均已直接訓釋,此增注主要是引證,無串釋性文字。準之敦煌本,此絕非其初上表之本,當是日后對其初注作的進一步增補,增添仍然貫徹了其一貫訓釋風格,重在引典,釋義亦引字書。“近則江漢炳靈至造作者以為程也”句下李善注,集注本比刊本多出十條,其中四條釋義,兩條引《說文》,兩條引傳注(晉灼《漢書》注與毛萇詩傳),六條引典,推溯語源,《吳都賦》“夫上圖景宿至析于地理者也”句下李善注刊本只一條,集注本多出四條,兩處釋義,一引《廣雅》,一引《說文》,兩處引典。通觀岡村繁所舉三例,與后世刊本比照,再準之敦煌本,增補的痕跡非常鮮明,增補之處一是引字書或傳注對語詞釋義,二是引典推溯語源,仔細觀察會發現,增補的部分或是舊注無,或是舊注沒有引證,從整體注釋來看,明顯更加完善。從此點來看,集注的李善注,是經過增補的李善注。其增補者,是李善、李邕、還是后學者,已難以考證。
《集注》本較刊本注文較多的情況很好解釋,并且這種現象所占比例較大,相反的是集注本善注少于后世刊本的情況,岡村繁沒有提這個問題。森野繁夫舉了兩個例子。《吳都賦》“于是樂只衎至昧旦永日”句下善注刊本在文字上多于集注本,但二者有明顯差異。《集注》本多引證,刊本多解說。如集注本“《尚書》曰:四隩既宅”,刊本是“四隩來暨,言四方之人皆來”,刊本多出“唱櫂轉鼓,言遠人唱歌擿船,乘車轉轂,以向吳都”,相異的與增加的多串釋性文字,更具備講義的性質,其底本更似講學之本,另外刊本多出一條“《毛詩》曰:且以永日”,見于《集注》本《鈔》中,《集注》本編纂的原則是善注后征引他家補充善注,既然在《鈔》中,集注編纂者所據底本當無此句,至于此引證在刊本中是他注的闌入,還是另有李善注抄本就如此,亦不可知。
除此兩種情形外,森野繁夫還列舉了對同一語句引證不同、釋義不同、互相替代的現象。不一一例舉。
此種差異的跡象表明,后世刊本的底本絕不是集注本,這是可以肯定的。傅剛贊同的將寫本與刊本分成兩個系統考察自然是正確的,但寫本與刊本之間的聯系如何,卻是溝通兩個系統的關鍵。寫本時代文本的變遷及寫本向刊本的轉換可作如下描述:
后世刊本的底本本非集注本,是否就意味著《文選集注》的價值不大呢?在后世刊本已經佚失的情況下,《文選集注》還是具備重要的版本參考價值,它至少提供了一個比較直觀的寫本時代的具體參照,雖然說傳抄過程中造成的“一千個學生會有一千種李善注”,但說到底,它還是李善注,而沒有成為五臣注或者其他,這就是其價值存在的根源。姑且不論其保存《鈔》、《音決》、陸善經注原本佚失的舊注,單就李善注本身而言,其價值自不可低估。斯波六郎已經從三個大方面展示了這種價值,不妨再隨便舉幾例:
1.蜀都賦于前則……觸石吐云 (注)《春秋元命包》曰:山有含精藏云,故觸石而出也。
集注本“包”作“苞”,六臣本同。集注本“有”作“者”。
按:《藝文類聚》卷七、《初學記》卷二十、《太平御覽》卷三十八引文作“苞”、“者”。胡刻本、六臣本作“有”當形近而誤。
2.旁挺龍目,側生荔枝 (注)《南裔志》曰……往往有荔枝,高五六丈,常以夏生,其變赤可食。
六臣本此注同,集注本“生”為“至”,“其”后有“實”。
按:《藝文類聚》卷八十七、《齊民要術》卷十均引有“《廣志》曰:荔枝……夏至日將巳時翕然俱赤,則可食也”,集注本注有“陸善經曰:《南裔志》云,荔枝常以夏至其實變赤”。劉注“《南裔志》”有“鄧竹、菌桂、龍眼、荔枝,皆冬生不枯,郁茂于山林”,白居易《荔枝圖序》有“荔枝……實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常以夏生”與“冬生不枯”相矛盾,集注本作“至”是,胡刻本、六臣本“生”蓋“至”之誤,“其”后脫“實”。
3.嘉魚出于丙穴(注)丙穴,在漢中沔陽縣北,有魚穴二所,常以三月取之。
六臣本此注同,集注本“三月”后有“八月”二字。
按:《華陽國志·漢中志》:“沔陽縣有度水……有魚穴……常以三月八月取。”《太平御覽》卷九三七:“《博物志》曰:沔陽縣北有魚穴二所,常以二月八月出魚,魚曰丙穴。”集注本有“八月”與之合,胡刻本、六臣本均誤脫。
4.帶文蛇,跨彫虎(注)善曰:越人衣文蛇。
六臣本此注同,集注本“善曰”下有“蘇武書曰”四字。
按:《文選考異》:“‘善曰’下當有脫文。各本皆同,無以補之。”本書卷二十九《張景陽雜詩》“閩越衣文蛇”注引下有“蘇武書”,與集注本同,胡刻本、六臣本皆脫,當據集注本補。
5.吳都賦 鮫鯔琵琶 (注)(《異物志》曰:)鯔魚形如鯢,長七尺。
六臣本此注同,集注本“長”后有“六”字。
按:《太平御覽》卷九三七引:“《異物志》曰:鰭魚長者六七尺。”集注本與之合,疑胡刻本、六臣本均脫。
除去上舉具體文字的比勘以外,集注本在《文選》學史上的價值,更是不容小覷,成為從寫本到刻本兩個系統鏈接的重要參照,而且這種價值會伴隨著其具體注釋學術價值的日漸模糊反而會愈加清晰。
【責任編輯鄭慧霞】
作者簡介:王立群,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魏六朝文學文獻、《文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