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個園色彩藝術看揚州鹽商的審美取向

摘要：清朝的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形成一個財力雄厚又獨具藝術眼光的團體。鹽商住宅是其留下的物質文化遺產，而其中所體現的造園技術、審美取向則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個園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尤其色彩藝術匠心獨具，彰顯了中國傳統五色審美觀念，園林以一宅之院展現四時之景，成為中國園林造景的奇葩。研究個園的色彩藝術對評價鹽商審美取向具有典型意義，對當代園林設計、人居環境構造有所啟迪。

關鍵詞：個園；色彩藝術；鹽商審美；非物質文化遺產 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1)03—0058—05

揚州鹽商并非皆為揚州人，大多來自晉、陜、徽、浙、湘、贛等地，他們把家鄉的文化因子帶到揚州，同揚州本地文化結合，充實了揚州文化，產生了新的審美取向。他們留給我們的不僅有物質形態的園林建筑，更有這些園林承載著的非物質形態的文化。揚州鹽商留下的杰作——個園，乃全國現存最大最完整的鹽商住宅園林，已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寶貴的物質文化遺產，而它所承載的建筑技術、造園風格、審美觀念則又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理應很好地加以總結。個園中人居三一，石踞三一，竹據三一，分而各奏華采，妙手天成，體現出極高的藝術價值。無論人居建筑還是私家園林都離不開對色彩的巧妙搭配，匠心獨運。

一、人居建筑的五色觀

個園建于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由兩淮鹽總黃至筠在明代壽芝園舊址上重建而成，南部為住宅區，坐北朝南。傳個園鼎盛時期的住宅分別以“福、祿、壽、財、喜”為主題，五路建筑縱向排列，原有房屋二百多問，現在僅保留了東、中、西三路，東路和中路建筑為明代壽芝園遺構。此處一廳一堂、一梁一柱無不顯示出主人家居生活的考究奢華，印證著揚州鹽商財力的雄富。

私家園林中建筑要與周圍環境有機結合，除滿足生活功能外，還要與周圍景色融為一體。中國古代建筑多磚木結構，通常按照建筑類別規定不同的建筑型制，住宅區作為民居，采用的是硬山式做法，蝴蝶瓦屋面，四周墻體是清一色的清水亂磚墻，青灰做縫。粉墻、青瓦、灰磚、白石這樣的冷色調顯示了文人高雅淡泊的情操，也看卅了儒釋道三家影響的印跡，且符合古代風水觀念。《周禮·考工記》記載：

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青與白相次也，赤與黑相次也，玄與黃相次也。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彩備謂之繡。土以黃，其象方，天時變，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龍，烏獸蛇。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凡畫繢之事，后素功。

這段話介紹了配色和審美的基本規范，雖以繪畫和服飾為例，但青、赤、黃、白、黑的“五色”審美標準已落實在社會各領域中，包括建筑的用色方面。個園的建筑色彩中即體現了五色觀念。

兩千多年前，道家就發現了黑白中蘊藏的巨大的美學價值。后來黑白便成為文人所鐘愛的色彩。揚州自古文人薈萃，個園歷任園主人皆好以文會友，清中葉的馬日瑁、馬日璐兄弟在此為《四庫全書》的編纂作出了極大貢獻。后繼的園主人黃至筠雖為富甲一方的鹽商，卻極為尊師重教，請揚州學派的著名學者江藩來“館其家四年”。住宅的用色中也沉淀出文人的情懷。住宅區建筑中的黑白色彩顯得莊重、高貴、超俗、沉靜。黑色蝴蝶瓦屋面，與用于踏步、街沿、筑基及院落鋪地的白色石材形成色彩和空間上的鮮明對比。大門八字照壁更是用漢白玉做底座，大氣而又精致。黑白兩色限定了個園住宅區空間的上下兩極，既造成極大反差，又顯得和諧統一。其他的色彩便在黑白營造的兩極空間中發揮出自己的作用。

灰色是黑白兩色相互混合而形成的一種問色，是折中而溫和的色彩。青色則是五色中位主東方的色彩。在個園的火巷中，可以看到兩側高墻大屋，青磚青灰絲縫砌筑，墻體厚實，不加粉飾，清水本色，質樸古拙。青灰色成為黑白二色問的和諧過渡，體現出江南民居的古樸，高大的墻體又不失一代鹽商的大氣。

作為磚木結構的建筑，住宅區用木極為考究，如有東路中進的楠木廳、中路一進的柏木廳(漢學堂)、西路一進的杉木廳(清頌堂)。此外的板壁、隔扇、屏門等都用了大量珍貴木料，均顯出木材本色——黃色，顯得自然、高貴而又莊重。此外，部分房屋，特別是抱山樓、叢書樓、宜雨軒、清漪亭等在四季假山景區的建筑多采用荸薺色的廊柱、門窗、罩隔和匾額、楹聯。這是住宅區中唯一采用人工色的地方，提亮了建筑的總體顏色，也豐富了園林色彩。由于木結構的建筑中忌諱火的存在，人們便用代表“火”的紅色來補足五行。這樣，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與之相對應的青、赤、黃、白、黑的五色并足，體現了中國傳統風水理念，反映了園主人的睿智聰慧。

二、四時石景的色彩

園林的山石景觀具有其獨特的色彩，其色澤與外形有其獨特的魅力，能給游人帶來無比樂趣，使游人有回歸大自然的情趣。《揚州面舫錄》載：“揚州以庭園勝，庭園以疊石勝。”個園就充分利用了山石固有的自然色，佐以各類植物，營造四時之景在一園之中交換更迭的獨特意境，俗稱“春夏秋冬四季假山”。“四季假山”的名稱在民國以前的古籍中并無記載，為現代人附會，何時有此稱法也無從考證，但如此叫法仍有意趣。這里，我們姑且用其名來考量個園假山色彩藝術特征。

在黃至筠題的“個園”園門的人口處，早春光景便撲人眼簾：園門兩側花臺中植翠竹百桿，中錯以青白石筍，以粉墻為紙，竹石為繪，微風吹拂中修簧弄影，搖曳生姿，宛然一幅雨后春筍圖，點破春的主題，告訴人們“一段好春不忍藏，最是含情帶雨竹”。因園門坐北朝南，周無高樹遮擋，故天晴時，高明度的翠綠和白色給人以生命萌芽之感，使人體會到春的生機。步人園門，沿芍藥階兩邊花壇便是一幅“十二生肖鬧春圖”。十二生肖皆以白色湖石疊成，形態各趣，植物增以高大桂樹，與桂花廳(即宜雨軒)相呼應。陽光透過綠葉在湖石上跳躍，喚醒了冬眠的動物，儼然一副深春圖景。桂樹雖為秋季植物，但在此卻更合原主人情思，這里若改為桃柳，則縱有燦爛若錦的春景，卻難免衰葉枯條的冬日景象。以桂襯托的構思，不僅有春景秋色，而且有冬青夏彩，達到換景的效果。

夏山選用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太湖石講求瘦、透、皺、漏，不僅形態多變，色彩也因形狀和光線而明暗分明，陰影變化，色彩各異。色彩的明暗、陰影輔助營造了空間的層次和滲透感。夏山山峰平緩而臨水，山頂有蒼柏繁蔭如蓋，山下通泉為平池，青綠池水似深不可測，池面布睡蓮十數，紅花綠葉鋪蓋水面，無論是淡淡的紅，還是淡淡的紫都在以最輕盈的身姿點綴著夏日的蒼翠。山問澗谷幽邃嶺腰蟠根垂蘿，草木掩映，旁有廣玉蘭香影翳翳，使人有置身于丘壑山林之感。夏山累石為“停云”之勢，氤氳之氣躍然頂上，使人領略夏山“雨后多巧云，巧云有奇峰”的景幻變化。夏山通過湖石的灰白層次與廣玉蘭披灑濃蔭的深綠色，山洞屋室的幽深邃靜與池水蔚藍漣涓的結合，造就成千山蒼翠欲滴的清涼境界，給人以避暑納涼的真實享受。

荸薺色為主調的抱山樓成為連接夏山與秋山的橋梁，也是全園規模最大的建筑。掩映在夏山的青白于秋山的褐黃之間，形成色彩的過渡，連接南方之秀與北方之雄，也給全園的色彩增添了最穩重的一筆。過抱山樓即秋山，相傳為石濤所疊，全山用安徽黃石掇疊，氣勢磅礴，用石潑辣，山雖僅拔地數仞，然而峻峭依云，有“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的意境。黃山石紋理剛勁，有的顏色顯赭黃，有的赤紅如染。假山主面向西，每當夕陽西照，色彩極為醒目，一片褐黃，有如秋季收獲的景色。在懸崖石隙中，問植丹楓，濃妝重彩，一經秋霜，葉盡深紅，飽和度極高。夕陽凝輝，霜色愈濃，黃石丹楓，倍增秋色。給人“楓葉荻花秋瑟瑟”之感。紅、黃的暖色系有拉近距離的錯覺，故無論何時，人行其問，都仿佛置身于秋日山林。佐以陽光的金輝，秋日的濃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經秋山過叢書樓，在透風漏月廳之南，映人眼簾的便是皚皚雪景。冬山選用色潔白、體圓渾的宣石又稱雪石。其主要成份石英是一種較強的反光晶體，這樣既突出了冬山山峰，又增加了假山雪色的質感。將白色假山疊在墻北下，宣石上的白色晶粒給人雪山積雪未化的感覺。山頂部分迎光則閃閃發亮，背光則皚皚露白，甚至強烈的光照能夠產生極高的亮度和色視消現象。同時為強化冬寒的意境，又在假山的立地環境上選用薄型白礬石，鋪設冰裂紋式地面，令人走之如履薄冰。冬景中為凸顯白色的寒意，故只用白墻、白石、白地，因光照、形態各異而透出銀色的雪意。白色的明色調有面積擴大的錯覺，冷色系有空間延伸的錯覺，故冬景占地不大，卻令人感到冬季漫長、寧靜。冬景少綠色植物，只在白色宣石圍點的花臺中點栽三株蠟梅，花期不同，共兩月之久，給冬天增添幾點黃色。冬日香梅傲立，人在透風漏月廳中圍爐賞雪，別是一番趣味。透過冬景西面花墻，青綠的春景又如小品畫一般映人眼簾，一年之景便這樣窮盡于一園之中。

郭熙《山水訓》中講求“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這在個園的四時假山中得到極好的印證。個園四時的效果突出表現在選石和疊山的處理上：在巧妙地運用繁簡、大小、形態各異的石料將園子分隔為各個空間的同時，也通過石材和植物的自然色彩營造四季固有的顏色，使四時景色分明。光照與空氣透視增強空間的進深和立體感，給人以巨大的視覺沖擊。造園者在一園之中“收四時之爛漫”，也表現出對時空的思考，消除時空的維度，融四時于一處，成功地做到“春夏秋冬半日問”，以混亂的時間安排來思考生命的哲學，道出個園獨特鮮明的魅力。

三、萬竿竹林的多彩

萬竹園是個園近年按史料記載重新恢復的一片區域。據清代劉鳳誥《個園記》所載，個園新建之時，“綠蘿裊煙而依回，嘉樹翳晴而蓊訇，閨爽深靚，各極其致……主人性愛竹，蓋以竹本固……主人爰稱日‘個園”’。唐代姚和的《揚州春詞》中描述揚州是“有地惟栽竹，無家不養鵝”的。竹是個園的靈魂，如今萬竹林已是一片竹的海洋。高低起伏的地面上植以錯落有致的鳳尾竹、斑竹、彌勒竹、鋪地竹、金剛竹、黃金問碧玉等觀賞竹種。大部分竹子終年常翠，一年四季的綠色主題成為這里鮮明的特色。春天的輕快翠綠和夏、秋、冬的濃重的深綠在明度上有所不同，故其他景觀的配色也要隨之而變。《個園記》記載：“園之中，珍卉叢生，隨候異色，物象意趣，遠勝于子山所云：‘欹側八九丈，從斜數十步，榆柳兩三行，梨桃百余樹者’。”園中依四時景色會輔以不同植物，春有桃，夏有蓮，秋有菊，冬有梅。由于各種明度和飽和度不同的綠色已成為竹林的主色調或背景色，故前景色用其互補色或鄰色，會使色塊或色點更加地鮮明突出，輪廓清晰。

個園的精彩在于四季假山的分峰用石，在于園主人的文人雅懷，在于對情與景的思考和實踐。所有這些都能夠通過色彩表達出來，用五色體現傳統美學思想，山石本色表達四時之景，綠色表達園主人愛竹的情思。色彩似乎成為一種語言，造園者和游客可以跨越時空地交流。園中色彩各異，色相、明度、飽和度均富于變化，又用得恰到好處。通過對色彩的品析，領略到了造園的高妙技藝，體味揚州鹽商與眾不同的異彩神思。

晉商賺了錢后在自己的家鄉建了各種大院，氣勢恢宏，財富再增加就鑄成銀錠往土里埋。徽商賺了錢在自己家鄉建了封火墻，小院落，古樸幽深，錢再多了就建一些牌坊，擴大住宅規模。他們在揚州的居住觀念來自祖先，又高于祖先，疊石造園，雕梁畫棟，注入書卷之氣，從而更適于人居，便于招攬文士，培養人才，體現向更高的文化形態追求的取向。

審美取向屬于觀念形態，是非物質的。五色的選擇和四時石景的搭配正是這種色彩審美的內核。園林本身則是觀念形態的外化。非物質形態是比物質形態更高層次的文化積淀。物質形態是不可移置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會損壞，甚至消失。非物質形態則往往具有普適意義，推之愈廣愈顯其價值，時問彌久愈顯其珍貴。個園的空間布局、色彩藝術是揚州鹽商留給我們的極其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將其很好地總結，深層次地開發，對當今及今后的園林設計、人居環境建設都有很大的啟發意義。

(責任編輯付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