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GO行動者劉開明

10月6日，深圳福田區(qū)車公廟皇冠工業(yè)小區(qū)，一棟不起眼的樓房二層，一群年輕人一大早就投入到低調而有序的工作之中。

這里便是劉開明開辦的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所在地。

劉開明身材瘦弱，親切而熱情地招呼著記者。書桌上放著_本英文書籍，劉開明說，這是他寫的《深圳奇跡背后的汗水和眼淚》的英文版。

其實，早在2001年，劉開明就寫出了中國第一部研究農民工的著作——《邊緣人》。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也是那年成立的。

5日晚上，劉開明剛從溫州的一家工廠回來，兩天后還要去日內瓦參加人權會議的一個咨詢會。從一個工廠到另一個工廠，從一個會議到另一個會議，這幾乎成了他現(xiàn)在的生活常態(tài)。

盡管被稱為“中國資深勞工問題專家”，劉開明卻說， “我不是專家，只是這個領域一個感興趣的行動者。”

深圳模式背后的農民工

“我很少用農民工說他們，我覺得他們就是工人。”只有在一些專業(yè)性的學術報告中，劉開明才會用“農民工”這個詞。“這是一個歧視性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稱謂， ‘農民’是他的身份， ‘工’是他的職業(yè)。”10年前剛接觸這個群體的時候，劉開明就問過自己： “他們和工人有區(qū)別嗎?沒有區(qū)別。沒有區(qū)別為什么叫農民工呢?”

1997年7月，劉開明想擺脫大學畢業(yè)后“有點懶”的狀態(tài)，做一份能找回激情的工作，朋友建議他到深圳看看。那時候的深圳，大街小巷到處都貼著“同在一方熱土，共創(chuàng)美好未來”的標語，這讓他很激動。他放棄了到大學任教的機會，成了《深圳法制報》惟一的博士。

初來乍到，深圳的漂亮和開放形象讓劉開明感到目不暇接，很多地方的繁華超乎他的想象。但很快，他就被繁華背后的血淚所震驚。

一個偶然的機會，劉開明得知有個名叫周立太的重慶律師在深圳為傷殘外來工打索賠官司。兩天后，他在深圳龍崗鎮(zhèn)的一幢簡易民房里見到了周立太，還有10多名斷胳膊斷腿的傷殘工人，有男有女。這次采訪對劉開明的震動非常大。“自那時起，仿佛有一股力量驅動我走到農民工中間，關注他們的命運，為社會公正而奔走。”

劉開明一直跟蹤著這個漫長的訴訟。1999年，他又訪問了7家醫(yī)院，500多個工傷病人，看了1.2萬多字的病例，其間的悲憤和壓抑一言難盡。

劉開明的關注并沒有停留在情緒性的宣泄上，他很快就意識到，糟糕的勞工生存狀況不是“老板無良”、“黑心”所能解釋的，深圳奇跡是建立在人的血汗之上的一個模式，他隱隱覺得“這是不正常的”。他開始關注農民工群體權利失落背后的生態(tài)鏈： “一些制度性的安排支撐著對勞工的剝削，這不僅是道德問題，更是一個制度問題。”

這個發(fā)現(xiàn)，推動劉開明成立了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ICO)，他想通過自己的研究去發(fā)現(xiàn)工人們的需求，幫他們發(fā)出他們的聲音，并探討勞工與經濟發(fā)展的關系。

2002年，有一個基金會找到劉開明。有了這個支持，他組建起自己的團隊，ICO的工作重點轉向更為具體的勞工培訓和法律援助。

ICO起步的時候，劉開明遇到諸多挑戰(zhàn)。 “我的文學博士生涯對當時的工作沒有任何幫助，在報社幾年的實踐經驗和自學的法律知識也遠遠不足以支撐一個組織的運行。”此外，他發(fā)現(xiàn)10萬元的投入也是杯水車薪。

劉開明被迫迎接挑戰(zhàn)。ICO的研究先后涉及勞工問題、工傷賠償、人權保障、企業(yè)社會責任等，與學術界、非政府組織、工會、國際組織、跨國公司也進行了廣泛接觸。多年之后，劉開明建立起一套自己的行動方案，為ICO開拓出一條能夠生存和發(fā)展的模式。

“對勞工，特別是農民工的狀況，國內目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知道更多。最重要的是，不僅要了解農民工的命運，還要知道怎么去幫助他們，怎么改變他們的命運。”劉開明說。

讓勞動者更有力量

ICO在沿海50個工廠的調查表明，勞工權益被大量侵犯，癥結在于政府缺位，工會無為，處于弱勢地位的勞工無力維護自身的權益。幾乎半數(shù)的工人不知道工會的意義，其中1／3甚至沒有聽說過“工會”這個詞。

于是，劉開明把對工人的教育培訓作為ICO最重要、投入最多項工作。他告訴農民工，他們不是個體的農民，而是工人階級。他教工人怎樣自我保護，避免傷害，甚至教他們怎樣談戀愛。

2002年，劉開明把企業(yè)社會責任作為賦權勞工的創(chuàng)新途徑，他通過幫助公司建立符合國際人權標準的商業(yè)發(fā)展模式，提高工人的議價能力，開創(chuàng)勞資雙贏的機會。

劉開明還應邀成為社會責任國際(SAI)的董事會成員。這個國際NGO組織于1997年推出了SA8000社會責任標準體系，規(guī)定禁用童工、不得強迫性勞動、尊重勞工結社自由和集體談判權，還就工時與工資、健康與安全等作出規(guī)范，其宗旨是“賦予市場經濟以人道主義”。劉開明是社會責任國際在亞洲的惟一董事。

從2002年起，ICO開始接到跨國公司的委托，為他們在中國的供貨公司提供企業(yè)社會責任審核。當時的背景是，很多跨國公司不再直接設廠，而是采用下訂單的方式向發(fā)展中國家采購商品，他們在下訂單之前要先對工廠進行檢查，下發(fā)行為守則，然后對檢查合格的工廠下訂單，以后每年都進行審核。

”這些工廠必須接納我們，因為我們的背后意味著訂單。”劉開明說。ICO用了很多辦法來保證審核的嚴格。他給受審核工廠的員工每人發(fā)放一本日歷，日歷上印有員工應享有的權利細則，還有舉報電話，一旦廠方違反，工人就可匿名舉報。而且，ICO在各工廠埋伏了很多內線。

“應該說，我的確是在做一個非常敏感的工作，但只要做得透明，就不會那么敏感了。”劉開明說。

剛開始做NGO時，很多人估計劉開明的未來無非是兩種可能一是被公安局抓起來，二是窮困潦倒。有一段時間，深圳當?shù)氐拿襟w都接到上級的“指令”：不許報道劉開明。

沒想到，劉開明不僅堅持做下來了，而且越做越大。

劉開明把自己事業(yè)的成功，歸因于自己所服務的民工群體的強大需求。“即使我們不睡覺不吃飯，事情也是做不完的。”實際上，劉開明經常會有“無力感”，相對于他幫助過的20萬人，曾經在深圳的民工就有3000萬。盡管他已經盡力，但他能改變的依然很少。

2004年，劉開明遇到前所未有的挫折。由于ICO機構快速膨脹，團隊管理產生混亂現(xiàn)象，在客戶中產生信任危機。劉開明覺得自己非常委屈，有了放棄的打算。后來，基金會請了一個資深心理學家給他做治療。心理學家對他說： “你想一想，你得到是不是比失去多?這就說明你是對的。做任何事情想沒有非議是不可能的，況且你們做的是一個全新的事情。”

劉開明終于挺了過來。

這些年，從“民工荒”到“企業(yè)社會責任”，從“最低工資偏低”到“新生代工人”，國內很多關于勞工問題的討論，ICO都是最主要的話題制造者。這些議題不僅引起媒體的強烈興趣和公眾的參與，對政府的決策也產生了一定影響。ICO因此被南風窗雜志評選為最佳非政府組織。

雖然一路走來頗多艱難，但劉開明還是深感幸運， “我沒有成為先烈。”

劉開明經常強調，ICO不是一個慈善機構，而是一個為理想而獻身、為社會公正而生存的社會組織。 “我們必須以最優(yōu)質的服務和最高的專業(yè)水平，把我們的理想銷售出去，獲得我們生存與發(fā)展所必須的資源。非政府組織不應該是可憐兮兮的，它應該有足夠的資源、理想和信任，去吸引一流的人才，為民眾貢獻一流的產品，提供一流的服務，然后才能長成參天大樹，為公民社會遮風擋雨。”

如今的ICO已是一個16人組成的ICO團隊，員工以80后為主體，大多數(shù)都有碩士學歷。ICO的客戶眾多，都是德、美、英、日本等國的跨國大公司。經ICO審核的工廠遍及整個東亞地區(qū)，包括越南、束埔寨、泰國、韓國等地。這一業(yè)務不僅直接幫助到數(shù)十萬外來工，也給ICO帶來了穩(wěn)定的收益，使其從一個草根組織成長為一個專業(yè)的行動機構，一個獨立的民間思想庫。

從新生代工人身上看到希望

2006年，劉開明受深圳一家工廠委托做了一個調查。

當時，這家工廠到云南普洱縣招了一批工人，一年左右，工人們就離開了。劉開明去調查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工人告訴他： “我在家里一年干活不超過十天，播種兩天，收割兩天，中間照顧五六天就夠了，一年千把塊錢，但我生活很快樂。在你們深圳，好像一個月有千把塊錢，但還不夠花的，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是要生活的，不是要錢的。”

聽到這個回答，劉開明敏銳地意識到， “農民工身上正在發(fā)生著非常可喜的變化”。

“很多企業(yè)，就像富士康的問題，他們對新生代工人的認識還停留在過去，仍然認為工人有錢就行，這是很危險的。”劉開明說。

ICO最早接觸的第一代農民工都非常老實，完全沒有權利意識，大多數(shù)人非常努力的去工作，就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1997年，劉開明剛到深圳時，就注意到周末郵局的門口經常排著長龍，那是外來工在給家里寄錢。

“現(xiàn)在，這樣的長龍已經基本消失。他們不光考慮掙錢，更多的考慮我的機會在哪里，我的未來在哪里。”劉開明說，“年輕一代的工人穿著時髦，和城里人已經難以看出區(qū)別，只有當他們開口的時候，才和城里人有些不一樣——會有一點兒怯生、焦躁和不安。”

劉開明調查發(fā)現(xiàn)，這些新生代工人雖然已經沒有了來自家鄉(xiāng)的壓力，錢主要是用在了改善自己的生活上，但大都過著“月光族”的生活， “錢不夠，工資太低”。

在外來工聚集的地方，各個網吧的生意都很火爆。幾乎所有的新生代外來工都有QQ號，甚至不止一個，視頻、音頻聊天等都玩得純熟無比。“現(xiàn)代互聯(lián)網技術和通訊技術，可以讓更多工人表達他們的聲音。富士康的所有事件都不是富士康報告的，也不是政府報告的，都是工人上網發(fā)帖，讓媒體發(fā)現(xiàn)才報道的。”劉開明告訴記者，這些情況放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

“過去五、六年，由于各工廠工人短缺，工人們有了更多選擇的機會，在勞動力市場上也有了議價的能力。”劉開明認為，這些變化，都是讓工人更有力量的重要因素。因為工人有了力量，工廠才會努力地去提升和改善工作環(huán)境。

10月6日上午，劉開明在辦公室接到兩個媒體采訪電話，都是關于戶籍制度改革的話題。 “這個話題最近炒得很熱。”劉開明說，中國農村勞動力平均受教育程度比所有發(fā)展中國家都高，他們進入城市，進入工廠，應該是正規(guī)就業(yè)，“但目前中國的有些制度安排卻阻止他們向上發(fā)展包括戶籍制度”。

“中國要實現(xiàn)徹底轉型，首先公民要有力量；讓公民有力量的重要一點，就是戶籍制度改革，讓公民有自由之身。”這是劉開明始終強調的一個觀點。

而中國目前正在發(fā)生的變化，讓劉開明看到了新一代農民工生存環(huán)境改善的希望，“越來越多的人在關注勞工的發(fā)展，工廠無法再關起門來做事了。一個更民主、更自由的中國是一個不可阻擋的大趨勢，而勞工也肯定會從這個趨勢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