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換,面色蒼黃,眼睛也有些浮腫。兩小時前,他剛剛做完又一次透析治療。
他笑了一下,憨憨的,很無奈的樣子。他不愿躺在病床上和記者交談,我們一起坐在了走廊的凳子上。午后的秋陽蕩起漣漪,浮動在他的臉上。
這個只有29歲的年輕人,在走過生活的坎坷,備嘗追求的艱辛,體驗愛情的甜蜜之后,又在經(jīng)受著生命旅途上又一次重大的考驗。
“換”意味著簡單
“為什么叫換?”
“換,意味著改變、丟失、顛覆?;蛘哒f,換就是簡單。我喜歡簡單,一種簡單的變化,人生就是變換?!?/p>
換的真名叫馬立,1981年出生在陜西丹鳳縣一戶清貧的普通人家,父親是縣城的一個中醫(yī)大夫,母親是位小學(xué)教師。馬立說,他小時候性格很內(nèi)向,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的月亮,在本子上寫心思,安靜的很。
在長期的孤獨中,馬立迷上了搖滾樂。當(dāng)時流行的“唐朝樂隊”和“黑豹樂隊”的歌,他聽了一遍又一遍。他有一位同學(xué),父母離異了,留著長發(fā),舉手投足間都顯得另類而又叛逆。這位同學(xué)的母親是歌唱演員,家中有很多歌碟和音樂帶。他們一塊聽音樂,一塊抽煙,成了知己。他回到家,再把這種“憂傷”寫下來?!叭沁@兒不舒服、那兒不對勁的小調(diào)調(diào)?!?/p>
誰知,這樣的情緒,伴隨著馬立一直延續(xù)到了高中、大學(xué)。他大學(xué)就讀的是西安醫(yī)學(xué)院的臨床醫(yī)學(xué)大專班,三年在校期間,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在小本本上寫“心思”,心煩了,不想聽課了,見到社會上看不慣的事兒,他就用文字“發(fā)泄”一下?!澳遣皇鞘裁丛姡f是感慨,也不純粹?!?/p>
大學(xué)畢業(yè)了,馬立沒有服從父母的愿望,回去開個診所,既為他人治病,又能自己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他也不喜歡學(xué)醫(yī),“見到刀子割來割去的就害怕、反感,不安心?!彼肫鹆藯夅t(yī)學(xué)文的魯迅,但現(xiàn)實又告訴他,得先有一份糊口的工作。
馬立在西安的城中村租下了一間房子,每月房租100元。接著,在南門外的一家藥店,找到一份銷售隆力奇的工作,一個月工資600元。解決了溫飽,馬立再次投入到自己的愛好中 聽搖滾。鄭鈞、“槍炮與玫瑰”的歌他都聽,嘴里還常常哼著左小詛咒的”烏蘭巴托的夜”。他還買很多的書,最喜歡余杰,因為他很“犀利”。還有衛(wèi)慧、棉棉、王朔、王小波……這期間,他很少寫東西,即使寫了,文字也很短,但卻更有味道。
然而,剛剛走向社會的迷茫、孤獨,還有血氣方剛,讓他失去了第一份工作。那是2005年的2月,他與公司一位送貨的小伙子發(fā)生了沖突,一氣之下辭了工。他沒有了收入,躲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望著城市昏黃的路燈,寫著憂傷的句子。房東家的院子很深,他覺得房東阿姨養(yǎng)的一條狗也比他有尊嚴(yán),于是寫下這樣的詩句:“阿姨,您的狗狗大便了/在我的門前。阿姨/您還好吧?阿姨/房租遲些再交,行么/狗狗,好可愛的狗狗/草地上好軟……”
可是,喝西北風(fēng)是填不飽肚子的,憂傷的詩歌也不能充饑解渴,馬立在一個餓得心慌的早上走出房東的院子,看到錘子、方央、張大林等一幫“文化哥們”,正從西安南郊一條臭氣與灰土齊飛的土路上走來,這條土路通往一個叫瓦胡同的城中村。
“這個瓦胡同值得銘記,不僅因為它即將被拆遷,還因為在這里,曾經(jīng)留下了80后男男女女無數(shù)的夢想和失意?!边@些人中有詩人、音樂人、油畫家、廣告策劃人。當(dāng)然,他們都很窮。
就在大家山窮水盡的時候,張大林的一個朋友來問大家,愿不愿意幫他去賣油。于是,在新城區(qū)的好幾個街道和村子里,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幾個人從小面包車上卸下幾箱子花生油,并打起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某某活動,特價促銷,優(yōu)惠老年人和低保戶等等。橫幅下面站著的蹲著的,就是馬立和他的朋友。那些天,他們被城管掀過攤子,跟操著河南口音的老太太討論過油和水的區(qū)別,還有過一天賣出去40箱花生油的小成就。
雖然日子過得困窘,但馬立從來也沒停止過寫詩。有一次,在楊家村他租住的小房間里,他拿出一本新出版的詩歌選集,里面收錄了他的幾首作品。大家很高興,不停地抽煙,談詩。對于他們這些把藝術(shù)當(dāng)回事的人來說,雖然都混得不怎么樣,可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
因愛而滿足的詩人
站在曙光中的馬立,迎著早春二月尖利的西北風(fēng),在春運期間熙熙攘攘的城南客運站,等來了嬌小恬美的女孩子王婕。
第一眼看到王婕,馬立就覺得很親。而王婕說,她想象中的他,應(yīng)該是魯迅那樣風(fēng)格的,誰知他是方臉大腦門,不過,“人看起來憨厚”。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約,兩人一起觀看了一場所鐘愛的樂隊的演出,姑娘的臉上寫滿了興奮。
那時,王婕還是西安美院的在校學(xué)生,而馬立還是依然很窮地混著日子。一起過了幾天春節(jié),他們早已囊中羞澀,卻感到很快樂。
馬立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地產(chǎn)文案。那些格式化、商業(yè)化的東西,充斥著他的大腦,他覺得很痛苦,也很擔(dān)憂,怕自己再也寫不出詩來??僧?dāng)他走回自己租住的小屋,看到王婕細(xì)心地照料一只只流浪的小狗,那樸素而平靜的樣子,就像水一樣,自己的心情就立即又變得清明、純凈起來。于是,他的文思隨著變幻的心情不斷流淌,《生活慢慢變得嚴(yán)肅而溫和》、《換》等詩作一一問世。
馬立的許多詩作,都被收錄于《延安文學(xué)》、《詩選刊》、《紅色玩具》、《長安大歌》、《第三條道路》、《草原綠色文學(xué)》等多種80后作品選本中。在《夢你》中,他說: “等了好久,你還沒有來/原諒我吧,那些沒講完的誓言/我得走了,去夢里/探尋你清晰的臉龐,蕩漾在/夢的秋千上,期待/一滴淚水,從另一個時空/以加速度的形式,將我喚醒?!毕肫稹锻系亍?,他這樣寫道:“足跡和污點,被抹去之后/灰色的地面,抽象成一面/明亮的鏡子……舍不得踩,步步后退/關(guān)上門,只等風(fēng)干?!?/p>
《詩選刊》主編周公度評價馬立的詩: “他靈性、敏感、銳利、決意的作品是很節(jié)制的口語,有現(xiàn)代性。他寫出了生活中樸素的感覺,這種樸素應(yīng)該是來自于一個詩人的心靈?!?/p>
馬立的住處,很快成了朋友們的沙龍,除了周公度,詩人秦唐、張大林,搞音樂的王鵬飛,畫油畫的冬子,還有孟小明,都是馬立家的常容。當(dāng)他們侃詩歌、聊藝術(shù),信馬由韁地爭辯時,王婕就把一盤盤飯菜送上桌子??諝庵械臒熿F嗆得王婕又咳嗽又流淚,可她從不抱怨。
對這樣的生活,馬立似乎很滿足,“有自己的理想,還有自己喜歡的女人,平平淡淡的不好嗎?”他一天天變得成熟了,沉穩(wěn)了,詩意也趨于深刻和內(nèi)斂。在《花和他的那個外地男人》這首詩中,他這樣寫道: “她已厭倦了所謂的愛情/所謂的生活/她沒有自殺,也沒有離開/她眼睜睜地等/多活一天人/多一份邁進幸福的信心?!倍谳^為先鋒的那首《06年3月26日》中,他寫道: “該回頭了,冒尖的詩人/總是提前死于非命/你不得不向生活低頭/或者,你不得不刻意壓彎/原本堅硬的脊柱/以穿過一扇門?!?/p>
3月26日,這是一個被藝術(shù)圈看作魔咒一樣的日子。這一天,詩人海子自殺,惠特曼病逝……然而,讓馬立沒有想到的是,一個魔鬼也正在悄悄向他逼近?!熬然钗?,我還要寫詩!”
轉(zhuǎn)眼間,馬立和女友攜手走過了6年的歲月。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了,日子就選在2010年的金秋十月。
要做新娘的王婕,按奈不住心中的歡喜,她情真意切地對馬立說,“咱們不富裕,不需要多大的排場。朋友們都是貧窮的精神貴族,也不需要送多么貴重的禮物,我們就簡簡單單地吃個飯,讓朋友們?yōu)槲覀冏鲂┖喓唵螁蔚淖80??!蓖蹑甲畲蟮男脑?,是和馬立拍幾張婚紗照,“就算我在曬幸福吧”。
于是,大家決定,讓他們跑步邁進婚姻殿堂。他們的新房選在了圍墻巷,雖然還是城中村的民房,但條件卻比先前租的稍好一些:親戚朋友都收到了喜帖,他們喜滋滋地享受一個又一個祝福:他們還手牽著手,挨家找尋價格比較便宜的婚紗店……
9月15日,婚紗店剛剛敲定:9月16日,馬立病了!
早上6時,馬立感覺眼睛出現(xiàn)模糊狀態(tài),接著開始嘔吐。但馬立并沒有在意,只是到小診所拿了一些擴張腦血管的藥,因為診所的大夫說,這種情況很可能是脊椎壓迫視神經(jīng)造成的。誰知,嘔吐不斷加重,并伴隨耳鳴眼花,四肢乏力。在朋友一再勸說下,馬立到醫(yī)院做了檢查。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朋友們像是聽到一聲霹靂:馬立患的病癥包括貧血、高血壓、脊椎壓迫神經(jīng)、慢性腎衰竭(尿毒癥)。
馬立對記者說,那一天,他不知是怎么度過的?!爸x天謝地,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萬一等結(jié)婚后再檢查出來,那對她太不公平了?!闭f這話時,馬立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可是,見到詩友大林,馬立悄悄地對他說: “救活我,我還要寫詩!”
馬立的母親剛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父親來西安看過他后,立即決定回家賣掉房子為兒子籌錢。馬立說:他不能忍受的是母親每晚的電話,只是哭泣,那是一種叫人撕心裂肺的心痛。
得知馬立的病情后,西安詩界發(fā)起了一場救援馬立的行動。10月23日下午兩點,長安詩會暨援助馬立呼吁會召開。參會人員中出現(xiàn)閻安、伊沙、沈奇、秦巴子、周公度、度風(fēng)、蘇菲舒、石頭等詩界名人的身影。200多人的會場,大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挽救一位年輕而有才華的詩人做著自己的努力。
秦巴子說,馬立的詩歌,直接表達(dá)了自己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看法,按照這個方式寫下去,就是生活哲理詩。現(xiàn)在很多人認(rèn)為“哲理”不應(yīng)該用詩來表達(dá),但也不是那么絕對,關(guān)鍵是要在“生活”和“哲理”之間把握一個度,要有生活的原生態(tài),我認(rèn)為馬立的作品里有這個東西。
王有尾說,我讀了馬立的詩歌,第一感覺是他的詩不裝腔作勢,很真切,路子很正。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那么簡單。
對于這樣的詩人,怎能眼看著他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于是,大家開始探討,一個詩人(包括很多弱勢者)遭遇到絕境,應(yīng)該怎么辦?有人提議,全國每個詩人捐出自己一首詩歌的稿費,成立一個“救救詩人”基金,由專門的基金會來運作,在一些詩人遇到困難時,可以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甚至拯救他們的生命。
面對如此重大的變故,王婕當(dāng)然傷心不已,但她看上去卻很平靜。她對記者說: “我從未想過退縮,此時此刻,我依然感到幸福。在快樂的時候,我能夠和他在一起,在這樣的大災(zāi)難面前,我仍然能和他在一起,我以后會一直和他在一起。”
但是,看到王婕背著馬立去做腎匹配檢驗時那瘦小的身影,怎能不叫人動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