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西大學西校園的實驗大樓前,一座高高矗立的雕像引人注目。雕像身著一襲長袍,左手拿一頂禮帽,與右手交疊在身前,雙目平視前方,一幅典型的舊中國知識分子的樣子。
他就是廣西大學創辦人并先后三次擔任校長的馬君武。
其實,在創辦廣西大學之前, “海歸”出身的馬君武早已在政界及學界享有盛名,曾經被孫中山先生委任為國民政府第一任廣西省省長。
從省長到校長,在生逢亂世的馬君武身上,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呢?
早年喪父的苦孩子
1881年7月17日,馬君武出生于廣西恭城縣。他的祖籍原是湖北蒲圻,只因其曾祖父馬麗文是道光初年的進士,官至廣西思恩府(今武鳴縣)知府,死于任所,此后幾代人就一直生活在廣西。
馬君武的父親馬衡臣以做縣府的幕僚為生。4歲時,馬君武就隨父親居于幕僚住所,同時附館就讀。但在他10歲那年,父親病故,母親便帶他和妹妹寄居在桂林的舅舅家。
父親去世后,家里沒有了收入,馬君武課余時,經常和妹妹一起幫媽媽縫衣邊,插爆竹引線,以維持生計。舅舅諸嵩生后來到陽朔當幕僚,馬君武也跟著一起到陽朔讀書,卻因頑皮不聽教誨,又被舅舅送回桂林。母親很是生氣,用家法教訓了他一頓。這一頓痛打,竟使他痛下決心“拼命讀書”, “立志做人”。這一年,他12歲。
在當時廢科舉、興新學的環境下,16歲的馬君武投考了廣西體用學堂。體用學堂的校長是唐景崧,曾任臺灣巡撫,還曾被臺灣紳民推舉為“臺灣民主國”總統,老年之后落葉桂林。
在體用學堂求學時,馬君武牢記校長“科學救國”的教誨,他的英文、數學成績均名列前茅,對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發行的書刊,尤其是科普知識,也表現出非常大的興趣。
學校規定,學生每天要交日記。受維新變法觀點影響的馬君武,喜歡譏評朝政得失,因此被校方“嚴加處分”。學校公布了處罰學生名單,引起學生抗議,名單被撕爛,事態變得有些難以收拾,馬君武便與另外兩個同學出走香港。他在體用學堂只讀了一年。
后來,馬君武在廣州法國教會學校丕崇書院學了一年法語,又入讀上海震旦學院。1901年冬,他作為廣西赴日的第一批留學生,進入日本帝國大學應用化學專業學習。
工學博士熱衷政治
在日本期間,馬君武結識了梁啟超,并任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的主要撰稿人。早前,他在新加坡時還曾拜見康有為,并執弟子禮向康“請教國是”。
后經友人引見,馬君武結識了寓居日本的“民國之父”孫中山,并得到孫中山的賞識和器重。他感慨道 “康梁者,過時之人物也;孫文者,未來之人物也!”從此,歸于孫中山營壘。
1905年8月,馬君武加入同盟會,并被推舉為秘書長,與黃興、陳天華等6人一起起草了同盟會章程。
同年冬,日本文部省頒布了一個中國留學生的“取締規程”,一批留日學生于1906年憤而陸續回國,在上海辦起“中國公學”,馬君武任上海公學總教習。此間,熱心黨務的馬君武引起清朝兩江總督端方的注意。為避免被緝拿,馬君武遠走德國,在柏林工業大學攻讀礦物)臺金專業。他之所以選擇)臺金專業,是期望學成回國后, “利用所學,以圖新民國工業之發展”。
經過幾年苦讀,馬君武獲得工學博士學位。在他之前,還沒有中國人獲得過這樣的學位。
武昌起義爆發后,馬君武回國,在革命黨人的上海機關報《民立報》工作。不到兩個月,他撰寫社論10多篇,還寫了不少短文,除宣傳黨人宗旨外,還特意指斥竊國大盜袁世凱為國人之“公敵”和“民賊”。同時,他又著重為當時在國外進行外交及籌款活動的中山先生“辨誣止謗”。作為廣西代表,他還參與了《臨時政府組織大綱》和《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起草工作,并出任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次長。1912年出任國會參議員。
1913年,孫中山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為逃避追殺,馬君武再度赴德,入柏林農科大學留學。1916年回國后,他又參加了孫中山發起的護法運動,任廣州軍政府交通部長。
1921年,孫中山就任非常大總統,馬君武先后擔任了總統府秘書長和廣西省省長。孫中山曾在南寧商會大禮堂對民眾說:“我特地讓一個不貪財、不惜命、既懂工業、又懂農業的馬博士做你們的省長。”馬君武當場表示: “我這次回來,是與各位共同改造廣西的,我是廣西人民的公仆,主人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決不推辭!”
可是,當時的廣西正處于一個各路軍閥擁兵自重、盜匪橫行的時期,馬君武欲行“改造”之政談何容易?他想修通南寧至賓陽的馬路,但修了不到半公里,就因戰亂而流產。他的政令難出省城,只能困居南寧,軍閥劉震寰甚至逼他把省長的位置讓出來。
馬君武不得不做出決定,將省署從南寧遷到靠近廣州軍政府的梧州。他們一行乘船沿西江去梧州,在貴縣(今貴港)與俞作柏遭遇,雙方發生了槍戰。據說,同船的馬君武的愛妾彭文蟾用身體擋住子彈喪命,馬君武才得以幸免。第二天,李宗仁赴貴縣途中聞訊,上船向這位同鄉表示慰問和道歉,自承約束部下不嚴之過,但已于事無補。
遭此變故,馬君武深感軍閥橫行,官場“顯也、亦險矣”,遂辭去省長一職。
1924年,馬君武和馮自由、章太炎等人發表宣言,反對國民黨改組和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次年,還擔任了北洋軍閥政府的司法總長。1926年3月,又改任教育部總長。盡管他并未到任,但由于他與北洋政府有了這層關系,國民黨便開除了他的黨籍。
十幾年宦海沉浮,馬君武備嘗艱辛,他對朋友不無感慨地說: “政治生活,真是我所不能過的,以后我不再從政了。”
馬君武退居上海寶山楊行鎮,置地幾十畝,養蜂,種果樹,兼種稻、棉及大豆等作物。
翻譯家與詩人
馬君武留學期間讀的均是工科,但他的文科功底一點也不遜于學文出身的學生。在日留學時,他為《新民叢報》寫了大量哲學論文,誰都沒想到作者竟是個化學系學生。
1903年2月,馬君武在《譯書匯編》上發表了《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有人研究說,在中國最早介紹社會主義,并對馬克思真正有全面了解的,除了梁啟超,就是馬君武了。
從留學日本開始,馬君武就愛上了翻譯,曾編印《新文學》一冊,譯載歌德、胡德、拜倫詩若干首。柳亞子如此贊譽他· “抗手無時輩,椎輪異昔賢。歐花兼米錦,哀怨雜鮮妍。”
因為精通英、日、德、法四國文字,馬君武的翻譯面很廣,涉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許多領域。《共產黨宣言》的綱領部分,就是他在1906年夏譯成中文登在《民報》上的。他還第一個翻譯出版了達爾文的《物種原始》(即現在人們熟知的《物種起源》),編譯了《德華辭典》等書。他對德國十八、十九世紀在人文科學領域的光輝成就十分贊嘆,翻譯過席勒的《威廉退爾》,介紹過黑格爾的學說。
在文學翻譯方面,馬君武尤其擅長詩歌翻譯。
“此是青年有德書,而今重展淚盈裾。斜風斜雨人增老,青史青山事總虛。百字題碑記恩愛,十年去國共艱虞。茫茫天國知何處?人世倉皇一夢如。”這是馬君武翻譯的雨果的一首情詩。
有人評價說,馬君武譯詩的特點是,把西方事物盡量中國化,而又大體不失原意,既有中國古體格律詩風格,又較好地表達了原作的風格和韻昧。
“君識此,是何鄉?園亭暗黑橙橘黃。碧天無翳風微涼,芍藥沉靜叢桂香。君其識此鄉?歸歟!歸歟!愿與君,歸此山。”這是馬君武翻譯的歌德的《米麗容歌》的一節。他尤其崇拜歌德,是歌德詩的第一個中文譯者。
馬君武不僅翻譯詩,自己也寫詩,是南社詩人,著有《馬君武詩稿》。他的詩以鼓吹新學思潮和愛國主義為特色,如《自由》、《從軍行》等。《華族祖國歌》則宣揚物競天擇思想,號召中華民族“肩槍腰劍”,奮起救亡。他一向主張創新,在《寄南社同人》一詩中寫道: “唐宋元明都不管,自成模范鑄詩才。須從舊錦翻新樣,勿以今魂托古胎。”
創辦廣西大學
“中國的政治,是奸小之境,實無可為。”厭倦了政治的馬君武,開始了另一段人生。
馬君武賦閑在上海楊行時,就和一些人商討籌辦大廈大學(現華東師范大學的前身)之事宜。1924年,廈門大學學生300多人,以本校當局措施不當,憤而集體離校,另設新校大廈大學,并聘馬君武為首任校長。馬君武宣布以”三苦精神”與師生合作,即“教授要苦教”、“職員要苦干”、 “學生要苦讀”。他以其博學多才帶動學校形成了濃厚的學術研究氛圍,從而吸引了大批如作家郭沫若、戲劇家田漢等著名學者前來任教。
1925年,馬君武應北京工業大學師生的五次請求,出任該校校長。他多方設法聘請專家學者擔任教授,還積極籌集資金,充實機械、電機、紡織和化工四個系的實驗室和實驗工廠,使理論學習和科學實驗能比較緊密地結合起來。
臺灣的鄧靜華教授在《懷念馬校長君武先生》一文中寫道:“馬公到校后,久不冒煙之實習工廠,亦濃煙冉冉升空:嚴冬冷寂之教室與圖書館,亦得有煤生爐取暖,因是全校員生振奮不已。”
以李宗仁、黃紹弦為首的新桂系統一廣西后,決定在廣西辦一所大學。誰能承擔這一使命呢?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最佳人選——馬君武。
1927年春,馬君武受邀返回廣西。
廣西大學校址選定在梧州桂江對岸的蝴蝶山。當年的蝴蝶山,雖荒山野嶺,到處布滿壕溝,但地理位置絕佳, “取其交通便利,本省學生皆可順流而下,外籍的教授亦可溯江而直達”。
1928年初,廣西大學開始基建施工,歷時半年。首期工程先建農、工、礦、文理等學院,還有圖書館、管理廳、禮堂、學生宿舍等樓房10座。馬君武親赴德國采購大批科學儀器,其中光是高倍顯微鏡即達50多臺,居全國各大學之冠。
同年9月,校舍大半落成,當地政府舉行了盛大的開學典禮,馬君武被聘為第一任校長。上任伊始,他就給廣西大學提出了“復興中華,發達廣西”的立校宗旨。
當時的廣西高中畢業生很少,所以廣西大學首屆招收的均為預科生。雖是預科,馬君武卻從上海等地聘請了13名教授來校任教。
1929年6月,粵桂戰爭爆發,梧州被粵軍占領。因經費無著,廣西大學停辦,馬君武應蔡元培之邀,出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一職。
1931年5月,粵軍退出梧州,廣西省政府電傳馬君武、盤珠祁(副校長)回桂,續辦廣西大學。
馬君武第二次任廣西大學校長后,設立了理學院并招收首屆本科生40人。“廣西大學有本科了,廣西青年以后可不必到省外讀大學了。”在本科第一屆學生開學典禮上,馬君武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馬君武主張 “學校要養成科學的智識,工作的技能和戰斗的本領。…讀死書的時代已經過去,今后的我們要能工作,為生活而工作,用新的方法改良我們的生產。”廣西大學機械系設有機械廠,包括木模、翻砂、車工、銑工、鍛工等多個部門,是機械系學生實習的良好場所。馬君武還經常組織學生到工廠實習,不僅學習工藝操作,還學習車間管理、工廠技術管理和企業管理。
1935年,廣西大學成立植物研究所。為了聘請時任國際植物學會副主席的中山大學著名教授陳煥鏞任所長,馬君武曾“五顧茅廬”,還特地為他建了一所別墅。除陳煥鏞外,竺可楨、陳望道、千里駒、李四光、費孝通、薛暮橋、王力、李達等,都曾是廣西大學的教授或兼職教授。
馬君武曾用一句話來描述廣西大學的教學氣氛, “西大有一種精神,就是‘大家拼命’,這或許是別間學校所沒有的。”
當時,廣西大學大多數學生來自農村,到梧州第一次見到繁華的城市,有人總愛往城里跑,影響了學習。馬君武語重心長地告誡學生: “于茲正值春風惠臨,綠柳發芽,水碧山青,春鳥亂鳴,應乘時努力學習,往應該去的地方,如往圖書館、實驗室、體育場和大自然去,以求得智識,練好身體。”他還寫下一首《示梁生》:“守身嚴似犬防賊,治學勤如蜂筑巢。但使每年增一尺,到頭終比萬山高。”勉勵學生注意品行修養和勤奮治學。
對于貧寒學生,馬君武始終關心有加。他在校內籌集“苦學基金”,家境貧困學生各科成績在90分以上的,可免去全部學雜費、伙食費和書籍費。對生活費不足的學生,他還提供勤工儉學的機會。
著名教授秦道堅青年時期家庭困難,上不起學,聽說廣西大學可以半工半讀,就給馬君武寫了一封信。馬君武得知他在考試中成績排名第二,當即在信上批示:準予注冊,應交的膳、宿、學、雜費日后再定。
入學后,秦道堅要求工讀的事兒一直沒有批下來,每逢收費的日子,會計部門就會將一張欠費條子送來,弄得他有口難辯。好不容易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他考了第一名。第二天,馬君武把他叫到校長辦公室對他說,拿著條子到會計室去,把這一學期欠的費用結清,以后每天在化學實驗室工作兩小時。
1936年,白崇禧要在廣西大學搞軍訓,馬君武表示同意。但是,由于軍訓I教官態度粗暴,經常打罵學生,引起馬君武不滿。有一天,上課時間到了,軍訓教官還在操場給學生訓話。馬君武氣憤之下,叫人打鐘,學生們一轟而散。
其實,在許多問題上,馬君武與白崇禧都是意見相左,但礙于馬君武的名望,白崇禧又不便公開辭退,便決定拆解廣西大學,并下令改組。
馬君武眼看不能保住一個完整的廣西大學,氣憤之下辭去了校長一職。
“北蔡南馬”受敬仰
1939年春始,廣西大學發起“國立運動”。
抗戰期間,遷建于桂林的廣西大學吸引了很多學術界知名人士任教,學生也來自全國各地,以其當時的師資力量、教學質量以及學生素質,均不遜于國內名牌大學。
廣西省主席黃旭初對廣西大學改國立一事表示贊同,同意轉報教育部審批。同年,廣西大學的學生聽說馬君武已從上海回到桂林,便集合到省政府請函,要求批準馬君武重任廣西大學校長。
8月22日,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同意省立廣西大學改為國立廣西大學,并任命馬君武為廣西大學校長。這是馬君武第三次出任廣西大學校長。
上任第一天,馬君武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向來不找事做,但若國家有事要我辦,我也不辭,尤其是在此國難期間,人人應該盡力救國。我休息了3年,精神業已恢復,不妨再來主持(廣)西大(學)。”
馬君武到來之前,廣西大學理工學院在日軍空襲中被炸,1937年自梧州遷至良豐。由于沒有實驗室,原有的機器運到后無處安置,只好放在露天空地。一些儀器雖然裝箱,但日久不開,損壞的也不少。還有一部分儀器放在山洞里,因受潮已經生銹。馬君武見此情景幾乎落淚,立即在雁山修建圖書室、物理館、化學館、機械館、材料實驗室、電機室、礦)臺室及學生宿舍,還撥國幣10余萬元增添圖書儀器,并將山洞里的儀器取出應用,極大地改善了廣西大學的辦學條件。
1940年8月1日,因胃穿孔癥醫治無效,馬君武在雁山校區病逝,享年60歲。此時,距他第三次擔任廣西大學校長不足一年。
據馬君武的二兒子馬衛之回憶:在重回廣西大學的短暫一年中,父親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胃病像陰影-般一直沒有離開過他。“有一天深夜,父親胃部劇痛,我只得去叩鄰近醫生的家門,請求醫生來家急診。當時正值抗戰中期,桂林的醫藥條件很差,只能服用些止痛的藥,第二天,父親又抱病回校上班。”
馬君武去世后,蔣介石發來唁電:“驚聞馬君武先生遽捐館舍,無恁愴悼。先生耆賢,文化先驅,未睹中興,突殞下壽,感教澤之在人,定流傳于久遠。”白崇禧、孔祥熙、戴傳賢、張發奎、陳立夫、朱家驊等軍政要人都發來了唁電。
中共方面,周恩來為馬君武送來挽詞: “一代宗師”:朱德、彭德懷送的挽詞是“教澤在人”。
國民黨中央決議由國民政府明令褒揚,發給治喪費5000元,生平事跡交國史館,特派委員黃旭初代表致祭,舉行了隆重悼念儀式。
一位親歷當時送葬的學生回憶道:“西大(廣西大學簡稱)至雁山腳下,一里多路,沿途籠罩著哀傷,人們肅立路旁,供奉水果、香燭,伴著淚水,伴著無盡的思念。2000多人,西大的學生,馬君武的親友,生前好友,行列蜿蜒,護送馬先生的靈柩。”從那時起,馬君武長眠桂林雁山腳下,已經整整70年。
在近代中國教育領域,馬君武的聲名與蔡元培比肩,故有“北蔡南馬”之說。他在廣西大學的頗多建樹,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有許多方面值得借鑒。
而對廣西大學一代又一代師生來說,馬君武自然是他們永遠懷念的老校長。每年清明節,廣西大學的師生代表都會到馬君武的墓前獻花掃墓。從2002年起,紀念活動又增加了一個特別的儀式——發放“馬君武及夫人馬周素芳獎學金”,這是馬君武的兒子馬保之、馬衛之為紀念父母而設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