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石闌斜點筆,桐葉坐題詩。
翡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自逢今日興,來往亦無期。
——唐·杜甫《重過何氏五首》(之三)
不像李白的詩,讀起來像在喝濃醇甘美的佳釀,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浪漫,亦有“我醉欲眼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的不羈。更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豪邁,讀著讀著,便不知不覺地微醺,直到酩酊大醉,這是詩仙和酒仙的風范。然而,與他一起閃耀唐代詩壇的、詩文被譽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的杜甫,卻是另外一番風景。李杜雖處同一時代,但杜甫卻遠不如李白來得灑脫,來得飄逸,他胸中淤積的塊壘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憤懣,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憂國,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憂民,讀來是一種沉郁和苦悶的感受,像一杯苦酒,入口濃烈且酸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然而,這首詩卻清雅質樸,絢麗明快,令人感到心情放松。絲毫沒有那種沉重抑郁。它是組詩《重過何氏》五首中的第三首。
落陽西斜,一抹抹金色的余暉透過山林,投射在平臺上,一片絢爛。石欄上優哉游哉地斜靠著一個人,正沐浴著熏風,一邊把盞迎風啜茗,一邊握管題詩桐葉,清芬的茶香糅著淡雅的墨香和桐葉的清香在山林緩緩飄散。不遠處,翠烏正在衣架上歡快地啾啾鳴唱著,體態輕盈的蜻蜓停落在釣絲上。這分明是一幅處處洋溢著閑情逸致的山林晚景圖!在詩的首聯,詩人就為讀者交代了品茗的時間、地點和環境:日暮時分,在平臺上欣賞著日落和晚霞,享受著溫暖和煦的春風,品啜著盞中的香茗。此句一下子就把讀者的思致領入一個愜意雅致的環境,仿佛使人也置身其中,讓身上撤滿金色,周遭溢滿茶香。頷聯,詩人則繼以一系列活動來進一步抒發悠閑雅然的情致,單“斜”和“坐”二字就把詩人閑適愉悅的心情表現得一覽無余,甚至連長在樹上桐葉也被詩人信手拈來作詩箋,他斜倚石欄,染墨在桐葉上揮毫,顯得那么自然淳樸,妙趣橫生。本詩至此,是將眼觀之景與心生之情水乳交融。從而再反映在隨性而來的品茶作詩上。頸聯則為描摹之筆,翡翠鳥和衣桁,蜻蜓和釣絲,一動一靜,動中有靜,動靜結合,摹狀出了恬靜祥和的景致,烘托出了清幽靜謐的氣氛。末聯由寫景轉入抒情,詩人慨嘆道:不知道從今以后還會不會有這樣幽雅的興致啊。這是依戀,是無奈,還是向往?也許是兼而有之的復雜感情吧。
“春風啜茗時”這一句詩在以寫實為主的杜詩中可能算不上精彩,但它在唐代詠茶詩中卻不失為珠璣之句。它體現的是一種心境,更是一種意境。春天是自然萬物剛剛告別寒冬,逐漸開始復蘇的好時節。春日里,陽光溫暖,雨露充沛,經過一個冬天的營養積累,茶芽蓬勃抽發,肥壯而柔軟,用其所制之茶,無論在外形色澤。還是香氣滋味上,均屬上乘,可堪稱“四季茶之魁”。嫩綠明凈的湯色是春天賦予的生命色彩,躍動著生機與活力;馥郁撲鼻的香氣是春風賦予的宜人氣息,彌漫著輕柔與和暢;鮮爽甘甜的滋味是春雨賦予的可口味道,浸潤著清新與甜美。通過舌尖與茶湯的觸碰,是可以體味到春天美妙律動的,隨著茶湯在口中的流動,從而淌進喉嚨,滲入心田,泛起一陣陣回甘。倏忽間,不知不覺將春天擁入了懷中,裝進了心中,這感覺如啜甘露,如沐春風,早已分不清春風是在皮膚上吹拂,還是涌進了心扉。然而,這春風卻不是孟郊筆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得意春風,是帶著淡淡憂傷與微微嘆息的,要不詩人也不會在詩的結尾陡然將筆鋒一轉,頓時由盎然的興致轉入擔憂好景不長的感慨。
向往雅意林壑丘山、寄情山水田園的生活。本應是高蹈塵外、隱遁山林之志所驅,緣何杜甫卻似乎是帶著對未來迷茫、郁郁不得志之意呢?他絕不是無病呻吟,這種思想感情也絕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是有著深厚現實土壤的。如果不對杜甫的人生軌跡加以比照與聯系,就無從得知其當時創作此詩是出于怎樣的一種情貌。我們不妨先從詩題入手。詩題直截了當地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詩人不止一次去拜訪何氏,游覽何氏山林。何氏,即何將軍,究竟是何許人不詳,但是有一點是能完全肯定的。他在朝為官卻有心歸隱,過著亦仕亦隱的生活。自古以來。中國士子的精神世界,始終在仕隱這矛盾的兩極間游離奔走,一面欲建功立業,一面又為宦海浮沉所累欲回歸自然,唯有亦仕亦隱的狀態才能在社會現實與精神理想之間搭起一座橋梁。
然而,像何將軍這樣“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的恬淡、安逸生活必須是建立在一定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之上的,這對于還處在四處干謁與自薦、謀求一官半職的杜甫而言,無疑是個遙遙無期的奢望。天色漸晚,又要向山林、向這歡愉一時的幽興、向這精神后樂園道別了,而這一別不知會是多久,或許是一年半載,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一生!走出這里,意味著又要面對殘酷的現實,冷遇、貧窮、坎坷、失意又會重新接踵而至。他悵惘地環視著這座令他魂牽夢縈的林泉,嘆息道:“何日沾微祿,歸山買薄田?斯游恐不遂,把酒意茫然”。從而給全詩都點染上了一股憂愁、郁結的情緒。幸運的是,后來他在當地親友的資助下,終于在成都的浣花溪邊建起了草堂,實現了這個心儀已久的愿望。
杜甫對少陵原何氏山林鐘愛無比,甚至把自己的“昵稱”都冠以“少陵”或“杜陵”。自稱為“少陵野老”或“杜陵布衣”,他的朋友以及后人也都稱他為“杜少陵”。世態的炎涼、權奸的專橫、仕途的蹭蹬以及后來社會的動蕩和流離失所,使他的許多詩歌都被籠罩上了沉郁頓挫的色調,富有強烈的語言表現力和藝術感染力,讀來令人感同身受。縱然,“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這句詩置于《重過何氏》中,它所要表達的情感與李白的“曝成仙人掌,以拍洪崖肩”相比有著本質的區別,但是如果將其置于燦若星漢的唐代茶詩乃至璀璨輝煌的中國茶文化中,它卻是膾炙人口的詠茶佳句。因為“春風啜茗時”不光是一種品茗的高尚境界,還是傳統中國士大夫崇尚自然、追求淡泊的生活情趣。
時光流轉,春秋代序,打那以后,山林里也不知道迎送了多少個這樣的黃昏:西山日暮,平臺返照,石欄靜默,桐葉滴翠,春風依舊,茗盞猶香,斯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