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歷史上那個滴血的日子(連載二)

索南達杰乘坐的汽車正行駛在可可西里復地。這里根本沒有路，車子走得異常艱難，車輪經常駛進看似平坦堅硬實則是松軟的陷阱里。好在這里的泥沼不是很深，面積也不大，車陷進去撲騰幾下就出來了。其實在這里行進最大的困難是難辨方向。走在四野茫茫的地方，荒原無際，不時有雪峰出現在前方或左右兩側，弄不清東南西北。特別是陰天或雨雪天，他們就像掉進茫茫海面，茫然得很。幸虧有索南達杰在西寧買的指南針，他們才沒走失。就在汽車艱難地行駛了一段路之后，他們驚喜地發現了手扶拖拉機碾出來的坑坑洼洼的路，司機沿著它行車，稍微好了些。

傍晚，他們來到了卓乃湖邊，索南達杰說，咱們就在這里休息。這是幾天來他們遇到的少有的好天氣，天高云淡，風也很小。夕陽給草灘、雪峰鍍上了一層紅彤彤金燦燦的光波，連每個人都變得色彩斑斕渾身閃光，好像成了仙。他們把車停在湖邊一個地勢稍高的草坡上，準備晚餐。大家七手八腳地忙著，有的拿出方便面、榨菜、餅子，有的搬來石頭支鍋灶，有的端起鋁鍋找淡水，還有的給噴燈打氣，準備點火做飯。

索南達杰患有胃病，已經很有些年月了，老毛病，每日三次服藥必不可少。這時他取來粉狀胃藥，又從兜里摸出一個5分錢的硬幣當量具，熟練而輕巧地舀了藥，一仰脖子就灌進了肚里。

隨行的才仁當智笑問:“書記，你這吃藥法倒是蠻新的!”

他也笑答:“本來有個塑料小勺的，成天顛顛跑跑的給弄丟了，只好瓜菜代了!”

才仁當智又問:“你染這病多少年了?胃病是個很難纏的病，你要提早治療，拖下去不好。”

“治著呢，怎么會沒治。只是沒得好辦法，只能這樣將就了!保住能吃能拉就行了!”他說。

談話有些沉重，才仁當智便不敢再問下去了。稍停，索南達杰對幾個隨行人員說:“這個地方不比咱們的縣城，講究不得，把飯填進肚里就行。在這吃飯得有門道，要慢嚼慢咽，這里海拔高，吃飯吃得急了，不但會引起胃疼，還要發生高山反應。”緊接著他就朝著正在煮稀粥的扎巴多杰說:“80度就開鍋了，你要多煮一會兒，用慢火煮。”對方回應，心想多虧書記提醒，剛才我看到米粒在鍋里翻滾，還準備滅火呢!旁邊的韓維林說:“我的肚子早就餓得需要塞點東西了，也多虧你提醒，要不我會像餓狼一樣去吃飯的。”索南達杰笑笑，沒語。

卓乃湖地處海拔5000多米的高寒地帶，因索南達杰和同事們是一路慢上坡走過來的，并不感到特別的高。靜靜的死水一般的湖面上倒映著參差不齊的鋸齒似的雪峰，那峰上的積雪冷峻、寒峭，給人的感覺就四個字:千年不化。湖邊上稀稀落落地生長著叫不上名字的扒地草，草的顏色一律青鐵色，葉子半卷半掩，好像怕冷從來不敢露出整個臉面來。索南達杰起身走出了幾步，就發現地上有一個動物尸體，血跡斑斑，肉已干裂。他蹲下身子辨認了一會兒，便把幾個同事叫過來，說:“這是藏羚羊，你們看，尸體還用一根麻繩綁著。顯然是有人想吃它的肉，不知什么原因丟在了這里。這些喪盡天良的人扒了藏羚羊的皮張賣錢，還要吃藏羚羊肉，真是太貪心了!”他告訴大家:“不要移動這藏羚羊的尸體，讓它原封不動地放在這里，說不定丟失它的人還會返回來找它，最好讓我們碰上。”

果然碰上了。不過，不是在藏羚羊的尸體旁，而是次日清晨他們離開卓乃湖走出沒有兩里地時，一伙野人般的漢子突然出現在面前。這些人衣衫不潔，手臉黝黑，大概他們把索南達杰當成了同伙，用粗大的嗓門喊道:“伙計們，你們也學精了，跑到卓乃湖撈油水來了!這兒是大羊(即藏羚羊)的老窩，咱們誰也別搶誰的飯碗，互相讓著點，各人的碗里總會有肉吃。不過，實話告訴你們吧，你們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個月，現在大羊都轉移了!”

索南達杰警告對方:“什么撈油水，什么不要搶飯碗，你們睜開眼睛看看，站在你們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些野漢子并不后退，甚至又圍上來幾個人，欲將索南達杰們包圍住。“老子什么人沒見過，你們不就是披一張警服皮嗎，誰信這個!現在穿著警服專干攔路搶劫勾當的太多了!”

一陣寒風吹過車前，掠過索南達杰的臉。他已經感到今天的調查、了解隱藏著危險。但他沒有懼怕，讓司機開上車，其他人步行，朝前走去。

對方又發話了:“別假裝正經了，咱們都是一伙伙干買賣的人，你們干嗎還要擺這個架勢，有話好好說吧!”

他們軟下來了。

索南達杰繼續往前走，對方節節后退。逼近，后退……拐過一個山彎，一片帳篷很不規則地坐落在坡上坡下的草灘上。索南達杰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這些人氣焰這么囂張，原來他們有根據地呀!之后，他走到一個年紀稍大的人跟前，看樣子是個做飯的伙夫，兩個人搭上話，了解到了一些情況。這些人大都來自青海的海東地區，也有少數甘肅來的，他們開初是挖金，后來在卓乃湖發現藏羚羊之后，既打獵又挖金，雙份地掙錢，雙料非法的身份。索南達杰不經意地在“帳篷城”轉了轉，發現專門有幾個帳篷作為武器庫，堆放炸藥、半自動步槍、沖鋒槍。那些人似乎也不大在意索南達杰們在這兒那兒地轉悠、察看。但是索南達杰總覺得氣氛很緊張，仿佛隨時都會遭到冷槍的射擊。既然已經走到了狼窩，那就要拿出打狼取勝的膽量和勇氣，否則只能被狼吃掉。于是，他大步流星般走到一幫正議論著什么的人中間，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證，讓他們看。誰料那些人只是掃了一眼，并未細看。索南達杰便帶著警告的口吻說:

“我們是治多縣西部工委的工作人員，這塊地方是歸我們管轄，我們是代表政府來管理這個地方的部門，要管好這里的金礦，還要保護好野生動物，特別是要保護藏羚羊!”

久無回應。是不在意還是膽怯了?弄不清楚。當然有人抬頭望了望索南達杰，之后又埋頭各忙各的了。索南達杰上前拍了拍幾個小伙子的肩膀，他是在平穩自己的情緒，也是在平穩大家的情緒，因為他已經發現有些人開始騷動了。那幾個小伙扭頭望望索南達杰想說什么卻沒說出，索南達杰說:

“誰是這里的負責人，出來說話!”

一個中年人從人群中走出來，他自稱是這里的負責人。不過他聲明，自己是第三把手，他稱他是三拿事。大拿事和二拿事都去格爾木辦事去了。索南達杰對這個三拿事和他的同伙們說:“海東的父老鄉親們，還有甘肅來的鄉親們，你們的負責人來了，我們要和他商談事情，你們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訴他，讓他轉告給我們。現在你們就忙你們的事情去。”

人群中有人揚起嗓門說:“原來你們真的是公家人，不是與我們爭地盤。我們聽公家人的話，我們挖我們的金子去了!”

三拿事掏出紙煙遞給索南達杰，索南達杰說:“近來嗓子有炎癥，不能抽煙。”他又給其他隨索南達杰來的人遞煙。拿煙的手一直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索南達杰從三拿事口里了解到，原來這個地方就是他在省城得知的馬蘭山，這是可可西里黃金儲量最多的地方，不僅有沙金，還有大量的巖金。國家早在10年前就勘察出來了，卻一直顧不上開采，當然主要還是經濟實力不夠，就這樣冷落著這片金礦地。沒想到被各地來的金農挖得遍地狼藉，他很傷感!

下面就是索南達杰與三拿事對話的問答記錄:

“金礦是國家的，任何人都不得開挖。馬蘭山礦國家早就勘察出來了，你們難道不知道私采亂挖金礦是犯法的嗎?”

“那怎么不知道呢，前些日子，我們大拿事還說要補辦采礦手續，只是一時弄不清楚去哪兒辦。”

“這地方是我們治多縣管轄，當然要去我們縣辦手續。我給縣有關部門打個招呼，你們這幾天就去辦，免得到時出麻煩事。”

“好，一定要盡快辦好!”

“你們在這里采金的有多少人?挖了多長時間金子了?”

“我們海東來的人一百多，是這兒的大頭!還有甘肅、寧夏、四川的，加起來一共二百來人。我是去年春天進來的，挖金人活得不容易呀!”

“怎么個不容易?”

“那是拿命換金子呀!沒晝沒夜地貓著腰干，到頭來刨出來的金礦都被老板摳走了，落到自個手心是一顆米粒!這還不說，病死的凍死的餓死的都發生過。”

“你們也打獵吧，你知道不知道藏羚羊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還不清楚，好像聽人說過，也有人殺過這種動物，去年夏天發現卓乃湖的藏羚羊突然多了起來，就順手打了幾只，不知怎么去賣，爛掉了。我們主要是挖金，眼下還顧不上去打獵。”

“挖金、打獵都是非法的，藏羚羊是珍稀動物，國家要重點保護，今后再發現誰打藏羚羊我們就依法懲辦!”

“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

“過些日子，我們西部工委還會派人到這兒來的，主要是落實兩件事，一是檢查你們開采金礦的手續辦了沒有，二是要詳細調查你們在卓乃湖地區獵殺藏羚羊的情況，如果情況嚴重我們要依法處理的。”

“只要給我們辦理采金證件，我們就再也不殺藏羚羊了!”

“好，我們要看行動，希望你們說到做到。”

最后，索南達杰要求三拿事帶他們到開礦工地看看。沒想到三拿事很痛快地答應了。他們走進了一條山溝，放眼望去，整個一條溝全是抽水的小型拖拉機的機頭和管子、篩金網、鐵鍬、掘鎬，還有踩踏得破爛的水靴子。遍地都是挖掘的洞坑，有的達十幾米深，所有的洞坑里都溢著渾濁的水。這種原始落后的開采方式，把這里的原生態破壞得蕩然無存。“好好的金礦讓你們這些敗家子遭踏了!遭踏了!” 索南達杰連連嘆息著。后來，他到西寧辦事時給有關專家講了在可可西里看到的這些濫采濫挖金礦的情況，專家們痛惜萬端地說:“太慘不忍睹了!這種野蠻的開采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資源都浪費了!”

索南達杰又來到了另一條山溝里，看到了一個土碉堡。所謂碉堡，就是一頂破舊不堪滿是塵土的帳篷，乍看頗像碉堡，外面的桿上晾曬著一件臟虧虧的被子。說話間，從碉堡低矮的門里走出兩個人，面黃肌瘦，衣衫破舊，他們伸手乞討:“大叔大伯，行行好，給點吃的!我們已經餓了三天肚子了!”

索南達杰是個軟心腸人，他二話不說就吩咐同事先給兩個乞討人送上一些餅干，然后才細問根由。那兩個人說他們是守金礦的人，已經守了一個整整冬天，他們村上的人還沒回來。帶的糧食早就吃光了，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只能靠打野兔、大羊活命。他們吃野味都吃膩了，提起野味胃就犯吐。可話又說回來，并不是天天都能打著野味，沒肉吃時就只能咽些野草什么的瞎湊合，瞧，人都瘦得臉成了長條條了。這個地方叫小馬圖，盛產金子，金礦分布在6條山溝里，分別為青海省化隆、循化、民和、湟中幾個縣的金把頭瓜分了。這些把頭占金為王，互爭互奪，誰也不讓誰。械斗的事發生過多次，打死打傷的往往是賣命挖金的農民，死了一個人就像死了一條狗，金把頭給死者家屬幾百元錢就了事。說到傷心處，兩個乞討人聲淚俱下，最后跪下給索南達杰說:“老板，我們是好人，種了大半輩子莊稼，這些日子我們算是熬明白了，再在這里呆下去，總有一天不餓死也可能被把頭打死。現在我們就想回家，可是沒有盤纏呀!昨天晚上我倆一直商量著跑回家的事，啥也不怕了，跑!在跑回家的路上被抓去蹲監獄也愿意。老板，請你們饒了我倆吧!”

索南達杰聽明白了，這兩個人誤認為他帶著人是來抓他們，便下跪求饒。他便向他們解釋說:“兩位農民兄弟，你們起來吧，我們這次來的任務不是抓你們，是來了解情況的，你們想辦法趕快離開這里吧!”

兩個農民一邊餓狼似地吃著剛到手的餅干，一邊感激萬分地說:“謝謝老板大恩大德，我們再也不在這兒為別人賣命了!”

索南達杰實在太憐憫兩個農民兄弟，說:“盡一點心意吧，我們再給你們一點吃的東西，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們盡快離開這里吧!最好今天就走，再呆下去兇多吉少，還有你們說的大羊叫藏羚羊，那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是國寶，不能隨便殺傷的。以后看見有人傷害藏羚羊你們要制止，給他們做宣傳。”

“一定會這么做的。老板對我們這樣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記著。”

之后，索南達杰給兩個農民留下了一些干糧，就又上路了。他不時回頭看看兩個農民，滿腹心事。誰說金子最金貴?你瞧這兩個挖金人，也許會把命丟在挖金的路上!

蒼鷹在流金的夕陽里飛翔著，草的葉上閃著光芒，今晚，他們要趕夜路。太陽還沒走，月亮就出來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