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柴達木西北部的冷湖石油基地,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不僅經常拜讀著名詩人李季的詩歌,而且像許多柴達木人一樣,對他創作的《柴達木小唱》倒背如流。20世紀80年代末參加上海《文學報》與《中國石油報》合辦的中國石油詩歌大賽,我的組詩《石油女性》獲了獎,到河北塘沽領獎時,有幸得到了一本由李季的夫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李小為簽名贈送的《李季詩歌評論集》。因沒見到李小為本人,深感遺憾。幾年后,突然間,竟然接到一項任務:李小為正在寫《李季傳》,專程從北京來西北,追尋李季的足跡。第一站是玉門油礦,第二站是柴達木,由我與油田宣傳部副部長侯惠書一起去敦煌接李小為老師。
那是1991年8月30日。我們乘車去了敦煌。當天接到了玉門油田專車送來的李小為老師,還有陪同她的玉門油田詩人趙強等人。63歲的小為老師留著短發,穿著深綠色外套、灰白色褲子,樸素而不失知識女性的典雅,橢圓的白凈的臉上總是漾著慈祥的笑容。油田領導囑咐過,柴達木海拔高,總公司領導專門打電話說李小為患有高血壓等疾病,盡量勸她不要去盆地。而此時,小為老師拉著我的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們,我去柴達木盆地的愿望終于就要實現了!”她的眼睛里還有許多想說而沒有說的話。我感覺到,那目光是熱烈的、執著的,勸小為老師不去柴達木,一定不會成功。
這天,小為老師句句不離柴達木。當我試探著對她說,您的身體狀況可能不適宜進柴達木,她的一句話令我感動,令我落淚!她說:“就是死,我也要進柴達木!”
小為老師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流著淚,向她點頭。面對把生命置之度外的老人,除了崇敬,就是遵從,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安排了小為老師與老石油人的座談會,在敦煌石油城停留了一天,9月1日上午去柴達木。小車出了敦煌七里鎮,就要翻過海拔近4000米的當金山,我這個常年生活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柴達木盆地的人都會頭暈、心跳加快,小為老師不適應怎么辦?我坐在她的身旁,時刻注意她的身體狀況。心想,一旦不適,應該立即返回。小為老師就像洞穿了我的心底,她說:“我一定要去柴達木,代李季看望那里的兄弟姐妹!”面對如此真摯而博大的情誼,我不由得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上山了,小車放慢了速度,那馬達低沉的轟鳴就像表述著連綿的不安。我的心抽縮成緊巴巴的一團,有些痛。這時車上的音樂響起,是一個女聲,音調里夾帶著執著與憂郁:耶利娜,圣女耶利娜,我一定要找到她。耶利娜,耶利耶利娜,我一定要找到她……
歌聲反復,渲染著小為老師的執著,我的不安,更有我的感動。海拔在升高,我的感動在加劇。此時我感覺到小為老師的手在微微地顫抖。我的心揪得更緊了,這是高原反應!我也知道,這是一個神圣的時刻,是一位老人把生命全部交付給柴達木的心海激蕩!
昨天晚上小為老師的一席話又在我的耳畔響起。她深愛著自己的丈夫,也深愛著李季走過的每一片土地。尤其是柴達木。她說,1954年、1958年,李季兩次去柴達木呀,他有心臟病,原本是不能去的,可見柴達木在他的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他是帶著強烈的不可推卸的責任感去的。我理解他,支持他,也向往著柴達木!
正是這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感,正是這種理解與向往,使李小為與李季一樣如同射出去的箭不可能回頭。終于,小車翻過了當金山,如同飛機落地一般向柴達木滑翔!
小為老師的手還在顫抖,那是沖過生死線后心海在激越地翻騰。那個女聲也在車輪的顛簸中顫抖,我聽見顫動的歌聲:耶利娜,圣女耶利娜,我一定要找到她……
歌聲里有小為老師輕聲的呼喊:“我到柴達木啦!”
這是我們熱愛的柴達木,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小為老師淚光盈盈地望著金黃色的大地,許久沒有說話。此時歌聲消失了,只有汽車馬達的轟鳴,它一定將小為老師帶回了50年代,她聽見的一定是歷史的回聲。我聽見了小為老師的講述:1952年冬天在武漢任中南文聯編輯出版部部長、同時主編《長江文藝》的李季,在北京見到了中央宣傳部部長胡喬木。胡喬木對李季說,還沒有人寫石油工業的文學作品,你可以去甘肅的玉門油礦掛職深入生活。他欣然同意。那時我正懷著身孕,沒有考慮自己的身體,很快就陪同李季從武漢舉家搬遷到了玉門。他兼任油礦宣傳部長和石油工人報社社長,我任油礦女工部部長。我為李季成為第一個走進石油工業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而驕傲。李季在玉門創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歌。李季夸我呢,說我是最好的后勤和支持者。后來李季又要到更艱苦的柴達木,我暗自擔心。后來我才知道,他一直把治心臟病的藥帶在身邊,好多次在野外偷偷地吃藥,就像在戰場上,只要生命存在,就決不下火線……
小為老師沉默了,她的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理解她的柴達木正敞開無比寬闊的胸膛迎接她,擁抱她。
中午抵達冷湖,石油局的領導熱情地為她接風洗塵。從她微微顫抖的雙手,領導看出她有高原反應,希望她休息一晚再走,而小為老師執意要繼續西行。于是我和石油作家肖復華、王洪以及玉門詩人趙強陪同她行車去花土溝。小為老師疲憊地靠在車椅上,而她的眼睛卻一直凝望著窗外。李季當年就是在這片戈壁上與柴達木結下了不解之緣,與早期開發柴達木的石油地質勘探隊員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風蕭蕭,沙滾滾。年逾花甲的小為老師為了追尋李季的足跡,為了看望柴達木西部的兄弟姐妹,義無反顧地向前,與當年的李季一樣,無論死神是否追隨!
三個多小時以后,我與肖復華看見了黑光閃爍的砂山,就異口同聲地喊道:“油砂山!”小為老師立即呼喚停車。我們一起登上山嶺。小為老師十分激動地說:“這就是油砂山!我終于來到了油砂山!”她四處顧盼,就像回到了久別的故鄉。她說:“有一天,李季隨康世恩率領的考察團來到這里看油層,一位地質隊員為了讓大家相信油砂山的富有,用火柴點燃了一處油苗。李季說,當人們看見沉睡了億萬年的原油噼噼啪啪地燃燒,激情都點燃了!他的心中也涌動著詩情,他很快將感受和詩句記了下來:翻越千山和萬水/我從玉門來找你/找你不為別的事/想問你石油在哪里……石油就在這里呀!”她獨自走在前面,好像在尋找,在聆聽。我們輕輕地跟在她的身后。是的,她在尋找李季的足跡,聆聽李季的聲音。
小為老師忽然彎下腰拾起一根斷殘的繩子,仔細凝視:“這一定是當年李季和地質隊員用過的繩子!”我們立即走過去觀看,一致認定這是50年代的物品。小為老師如獲至寶,用手絹將它包裹起來,緊貼在胸膛。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衣兜里。她還在尋找。她將一塊一塊的小石頭拾起來,她說這是柴達木的石頭,這是油砂山的石頭,它們與地質隊員們、與李季一起經受過艱苦歲月的洗禮,我要永遠把它們珍藏在我的身邊!她越拾越多,舍不得放下,我們就幫她捧著。我們非常理解她對柴達木的眷念。
夜幕覆蓋了戈壁,我們才來到花土溝的石油前線指揮部。我與小為老師住在一個簡易套間里。柴達木西部海拔3000米左右,我覺得頭痛眩暈,63歲的小為老師肯定有高原反應。但多次詢問,她都說沒事,何況一天的奔波,她應該早點休息。可是她不肯。我們只好尊重她的意見,請來幾位與李季在柴達木相識的老石油。這晚他們交談了幾個小時,小為老師還覺得意猶未盡。我們真為她的健康擔心。這晚我十分不安,唯恐這位尊敬的老人身體不適。我多次輕輕走到她的門前,靜聽她的呼吸聲是否正常。這晚,她輾轉反側。缺氧與勞累,更有萬般感念,使她難以入眠。
可是,次日早上,小為老師又去鉆井隊看望石油工人;去烈士紀念碑悼念為開發柴達木獻出生命的烈士。后來到了尕斯庫勒湖邊,我們幾個石油人情不自禁地高聲朗誦李季的《柴達木小唱》,她的眼睛又濕潤了。“遼闊的戈壁望不到邊/云彩里懸掛著昆侖山/鑲著銀邊的尕斯湖啊/湖水中映照著寶藍的天……這樣美麗的地方哪里有啊/我們的柴達木就像畫一般!”小為老師晶瑩的淚珠與尕斯庫勒湖水融為一體。她蹲下去,撫摸湖邊的白堿,捧起藍盈盈的湖水。她盡量不讓湖水從指尖滴落,此時,她捧起的是柴達木的生命之水。李季與柴達木人一起體驗了原始荒灘缺水的艱難,他又用詩歌將柴達木的美麗奉獻給開拓者。當年,多少人讀著這首《柴達木小唱》,就如同暢飲生命之水,倍添信心!我對她說,柴達木人已經把這首詩歌編成歌曲,在民間流傳,在舞臺上表演呢。她微笑著點頭。
9月3日,我們陪同小為老師回到冷湖。這天晚上,一群石油文學青年聚集在石油作家肖復華家。肖復華的夫人周宏忙乎了一天,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以及朋友們送來的食品做成佳肴,用床板當桌,擺得滿滿的,招待尊敬的李季夫人李小為老師。小為老師十分流暢地說著花土溝、紅柳泉、英雄嶺、牛鼻子梁……就好像她去過柴達木的每一個地方。她說,李季常念著,他的筆記本上也有,這些地名是怎么來的我都知道。是啊,柴達木早就在小為老師的心里。柴達木使文學青年們與小為老師親如一家。這晚,笑語滿屋,歌聲陣陣。同一個愛,掀起熱浪,撲打著兩代人的心。說不完的柴達木,歌不盡的柴達木,溢出小屋,撲向天空,濺出滿天星星。
9月4日,小為老師在離開冷湖之前,動情地寫下了“幾句心里話”:“……翻過當金山,遼闊的大戈壁敞開了博大而深沉的胸襟將我緊緊地擁抱。一時,我的心就像當年初進柴達木的年輕的地質隊員一樣……我似乎明白了,是一種什么樣的神奇力量,孕育和造就了我們的詩人!”
小為老師還要去新疆油田等地繼續追尋李季的足跡。她喜愛的柴達木的石頭和她需要的柴達木的資料,就由我寄到北京。她收到后回了信:“……當我們從冷湖返回敦煌,汽車疾駛在當金山時,你為了消除我的高原反應,竟不顧自己想嘔吐,為我和趙強唱歌。那歌聲委婉、動聽,然而,你可不知道那一刻我從心底在淌淚!那一刻,我多么想緊緊地把你擁抱,想對你說,你的聲音好甜,你的真情比酒還濃啊!
……我把你寄來的石頭放在金魚缸里,把油砂山上撿的繩子放在李季的書柜里,這使我簡陋的客房增色不少。當然,擺著這些東西,更使我懷念50年代拓荒者的足跡,思念今日堅守在柴達木的石油兄弟姐妹們,還會使人吸取力量……請給他們帶去我的謝意和我美好而又虔誠的祝福吧,我歡迎他們來北京我家做客!”
后來,有不少與她見過面或沒見過面的柴達木文學作者去北京拜訪她,她都熱情地接待。她說她沒去柴達木,向往柴達木;去過柴達木,更加思念柴達木。果真,兩年后的1993年8月,她又與著名散文家李若冰和賀抒玉夫婦再赴柴達木。那一年我正在格爾木煉油廠宣傳部。我組織了一支小學生鼓樂隊迎接了三位老作家,還有一群幼兒園的孩子,簇擁著他們敬仰的作家爺爺奶奶,為他們朗誦了李季爺爺的《柴達木小唱》。其間有一個插曲。從敦煌的青海石油基地到柴達木的格爾木,因部分道路被洪水沖壞,路不好走,有關領導勸三位老人取消這個計劃。小為老師和李若冰夫婦表示無論有多大的困難也要去柴達木。只好成行。這一路行車尤其艱難,顛簸多,急彎多,比預計的時間拉長了三個多小時,真讓三位白發老人吃盡了苦頭。到格爾木煉油廠基地后,本來安排他們立即休息,可是他們忍住眩暈與疲憊,忍住高原反應的難受,與孩子們歡笑在一起,還合影留念。
兩次赴柴達木后,小為老師寫了題為《情系柴達木》、《柴達木精神萬歲》等文章發表在《中國石油報》等一些報刊上。《柴達木精神萬歲》中說:“李季從來都這么說,他的作品是集體的成果,他首先要感謝柴達木人、柴達木精神。”“當我去了花土溝等地,當我接觸到許多柴達木人后,我才開始理解作家李若冰和李季為什么那樣熱愛柴達木。我深深地感覺到,在任何時候要走向西部大漠、走向柴達木都需要勇氣和毅力……我也深深地愛著柴達木和柴達木人!”
如今的李小為老師已經是82歲的老人了。這么多年,她對柴達木一直情深似海,對柴達木人一直十分關注。好幾次她看見《小說選刊》等雜志上有柴達木人的作品,都打電話給我,讓我轉告她的祝賀。2009年6月,我與肖復華、曹建川三位柴達木人獲得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獎,在人民大會堂參加頒獎大會。小為老師聽說后,特意買了鮮花贈送給我們,以示祝賀。她希望我們堅守柴達木精神,為柴達木寫出更多更好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