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借助文本,試圖探討父親的病魯迅心中的一點痕跡,并對其眾所周知的國家與個人、傳統與現代的關系略作梳理與感受。
關鍵詞:父親 藥 病 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04-01
文章不算長,起首很平常,“大約十多年前罷,s城中曾經流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講的是一位“名醫”,耐心聽下去,也很明白:這位“名醫”深夜出診的報酬很高,且復診的藥方格外奇特,是兩張“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的題字兼署名畫押。這位“名醫”不僅同另外一位同好耽誤了迅哥父親“四年多”的生命,而且也將某種事實加在迅哥本應完整無慮的少時記憶中。
原來這位“名醫”即產于迅哥的家鄉,且為后者頗知底細。那我輩倒是愿意一聞他闊脾氣之外的事跡,而敘述者果然沒讓我們失望,我們因此而見識到了他藥引的不同,這是頗和“輿論”相異的,有河邊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這些東西都得到了迅哥最初牢牢地信任,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并在最初近乎虔誠地搜尋。這引子因為被看作父親完好的希望,而結果也小小地安慰了年幼的周樹人“說也奇怪,大約后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不過這也算是某種神奇吧,因此便有了眾多生命不假思索卻別無選擇地相信,并且在社會上口口相傳,形成“輿論”,乃至“理論”。這足夠哄嚇一個孩子了,因此由敘述的眼光及語氣來看,被安排成當時少年與現實成年的相互往返。前者誠懇憂郁,心事重重,低頭踢著石子穿過大街;背后負了眾多熟人熟戶的目光來回于家與當鋪、藥鋪諸多已經熟稔的路線之間。最后煮罷藥,遠遠或近近地看著父親飲下,希望借此將所有的傷感割斷。而成年的談吐評斷則從容寬釋多了,看上去面帶微笑且偶有調侃。這樣的輕松敘述在周氏的文風中屬常例,但如果我們細讀,即可以約略發現或體會出此處減省了多少壓抑和苦楚。
然而結果卻未能如迅哥所愿。即使此后的陳蓮河藥引更加荒僻蹊蹺富有想象力:蟋蟀要原配——這是對舊時倫理教條怎樣的指責,但結果仍然同理。此處周氏向我們展示了他少時的一個得意而略帶殘忍的動作:將蟋蟀“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當把一對生命活活終止的一刻,當時并不帶著任何遲疑或憐憫。因為在他當時心中用此一生命換取自己父親的生命理所當然,并不需征求蟋蟀們的意見。而關于平地木,據說倒是一段詩意的描寫。至于所謂專治水腫病的“敗鼓皮丸”——簡直就是“說文解字派”。對一條生命情況的判定,不是憑依肌體本身的科學表證,而是要限界在這樣某位醫者的文字學象征性的一廂情愿之中。一個平民的病癥暴露了一個國家的思維傳統,乃至整個病癥。巨大的暗黑其實隱隱地早已把我們籠罩,需要療救的不僅是單個生人的軀體。而“舌乃心之靈苗”與看“冤愆”的巫醫傳統從軒轅時候一直退到現在,經由少年的迅哥活生生的暗苦與內心,穿下去,壘成關于國民認識最初的經驗。
講述時周氏當然都已將結果了然,他實在有理由如《二十四孝圖》開篇那樣直接詛咒惡斥那些“圓而胖”和“長而胖”的中醫“騙子”,但事實上文章表面所呈現的至多是輕輕的責備和諷刺。一向愛憎分明的他好像并不愿在此事上做過多糾纏。所有的最終指向只有周氏自己清楚,他的那枝所謂的“朝花”并不斑斕,而且灰色,灰到心里。一個細節因此在深夜獨自安靜伏案寫到這里時,翻涌上來,竟清晰如現場:
只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回”,就是根本未進入,原原本本。這簡單的動作從此壓在周氏心頭,完全把他先前對“名醫”的信仰消解,將他一個人以及全家人的命運從從此輕輕折斷。在時代面前,原來我們如此脆弱不堪。這一小小的事實,暗示了明白無疑的結果。父親的離去將無法改變,現實中的敘述者也無能為力——他甚至不能伸出手將父親嘴角的藥擦拭掉。也許多年的經歷與習慣也將這細節按下,然而先前鎮靜輕松的外在表達:選詞擇句、布局謀篇以及少時難得的調侃、興奮、頑皮——如擲蟋蟀于沸湯中也不過都是一種過程中的點綴及調節。這條未必直線的長度中,已被省去或刪去諸多細節。敷衍與議論,追憶及現實,乃至信任、懷疑、希望、失落、自尊、悲涼,統統附在這個過程中,互相凝望,沉坐。作為倫理家庭的長男,他應該可以感受得到接下來該做的是什么。
即使再讓他堅持,迅哥也已知枉然?!懊t”似乎依舊忙碌,并未有損。而講述者略穩了穩情緒,平靜了一下筆調,討論了中西醫的思想。其結果仍舊是人,然而愛父親的他真的愿意病者盡快逝去,以減痛苦。而這條敘述的長線走最后所指向的卻是那一點:就是生命的終結。中年的魯迅透過灰暗的時空回憶父親,翻撿出來,最難忘處依舊是相別。而且對于已上年紀的“兒子”來說,仍帶著無盡的懺愧。
這段描述幾乎拋卻了所有的語言技巧,直述真實場景:在全篇幾乎緩慢的回憶中,語氣忽然急促,是《朝花夕拾》中不見的凌亂,與此前的從容旋轉不配。且由于有“精通禮節”的第三人“衍太太”在場,讓父親臨死前的涼手抓住紙灰,并催促他叫喊,以拖延生命的長度。而此時敘述者內心想把敘述的長度盡快停止,以使得父親安然平靜離開。但他真實的表現卻推遲了這種敘述:自己少年時那張惶甚至聲嘶力竭卻不知所以的呼喊,在黑夜里,對父親生命消逝前的平靜形成巨大的破壞力,這讓他一生不安。悲苦在此時達到一種極致,讓我不忍卒讀,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閱讀近乎一種殘忍。我低頭不言自己的旁觀,但他看上去卻冷靜得可以:憑由記憶,文字俯視當時那個場景。然而同樣無法改變這個人世間最為難離的告別。那嚷叫的聲音雖始于外在的驅使,卻同樣來源于一種本能。這種本能與現實中的紛擾、對他人的諷刺無關,皆屬個人。
父親的因病而死是周樹人內在與外在改變的轉折之處。他完全反傳統的文字,卻因為浸淫傳統之內太久而無法走出。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歸宿?是對少時無能為力選擇的補償?傳統當然找了諸多的黑暗,但那里卻有他童年的諸多記憶:關于鄉村、關于玩伴以及關于家人。當然也包括父親。傳統如此復雜,怎能輕易干凈剔除那舍不得的記憶?如果剔出了那“名醫”自然不必可惜,但因此卻要失去購辦藥引的種種過去,隨之而來的則是本來就已剩少許的父親形象。
我們皆知周氏有學醫救國的愿想,并因幻燈片而改投文學。即使后者立志也許在前,但這樣愿與生命本能的掙扎記憶肯定不可遺忘。然而這種轉投卻改變了對父親的記憶:他忙碌著執筆去救國人,不相識的國人,懷有大志,肩負了黑暗的閘門。但卻無法改變自己生身父親的離去。即使他現在熟悉西方醫學知識,卻不能回到過去阻止中醫對父親病情的延誤。那么轉而救助“精神”是對這種痛苦的緩解還是遮掩?過去尚在年幼,可以稱作理由。但不能讓自己父親平靜安然地離開,卻真的是“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盡管這錯處未必應由他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