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活在元代的漢族知識分子是悲哀與不幸的,他們被迫放棄了傳統儒士的生活方式和理想追求,一部分人走向市井,如關漢卿;另一部分人則選擇了歸隱山林,如馬致遠,本文通過對馬致遠的作品剖析,解讀曲家歸隱前后的心態和狀態,探討他們的政治遭遇對當朝文學作品的影響。
關鍵詞:馬致遠 元代文人 歸隱 文人與政治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18-02
元代,是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遭受的第二次‘滅頂之災’。”元蒙貴族對漢族知識分子的藐視以及文人入仕無門的慘淡前途在一定時期、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儒家文化的斷裂,儒學的獨尊地位受到挑戰,甚至儒家齊家治國的傳統價值觀念也受到質疑。在如此的社會政治大背景下,文人們被迫放棄了傳統儒士的生活方式和理想追求,一部分人走向市井。如關漢卿;另一部分人則選擇了歸隱山林,如馬致遠。后者希望避開人世的塵囂,在恬靜優雅的山水間尋找心靈的安寧和精神的慰藉。誠然,這種歸隱,往往不是如陶潛般“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毅然急流勇退,而更大程度上是看透了徘徊在官門外再久也無甚希望后的無奈抉擇,用當下流行的表達方式叫“被歸隱”。本文通過對馬致遠的作品剖析,解讀曲家歸隱前后的心態和狀態,探討他們的政治遭遇對當朝文學作品的影響。
馬致遠早年有著異乎尋常的功業欲望,但當理想破滅、抱負成空后,他轉而淋漓盡致地發泄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進而否定功名、饑笑圣賢,甚至廁身青樓、放浪形骸,直至否定傳統的儒學價值觀念、游戲人生,以其特有的方式看似灑脫地“獨善其身”。
一 “佐國心,拿云手,命里無時莫剛求”的入世參與意識與積極進取理想的異化表達
像歷代的文人儒士一樣,馬致遠等元代的知識分子,起初也試圖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可是這些被意識形態化了的儒家入世準則在元代士人這里卻行不通。在元代,知識分子被嚴重地邊緣化,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精神“放逐”。馬致遠們正是在這樣一種“被放逐”了的政治大背景下懷才不遇的。他們思想上經歷了一個由滿腔熱血到聽天由命的轉變。其中,從馬致遠的[南呂·四塊玉]《嘆世》中能約略讀出一點端倪:
帶野花,攜村酒,煩惱如何到心頭。誰能躍馬常食肉?二頃田,一具牛,飽后休。
佐國心,拿云手,命里無時莫剛求。隨時過遣休生受。幾葉綿,一片綢,暖后休。
帶月行,披星走,孤館寒食故鄉秋。妻兒胖了咱消瘦。枕上憂,馬上愁,死后休。
這里面是幾種情緒的雜糅,既有表面閑逸、內心不甘卻又自我規勸的擰巴又有壯志難酬于是自欺欺人、歸乎宿命的屈服更有不畏險阻、遠走他鄉,依舊懷抱憂國憂民夢想的獨自。這時候的馬致遠,已隱約感受到了仕途的艱辛,可還是懷著那種酸葡萄心理,用一種近乎自嘲的口吻一邊進行自我安慰,一邊對其建功立業的夢想隱性標榜,并做著絕望前的渴望。這種渴望是強烈卻又脆弱的,就像明知不可能卻強迫自己要去爭一樣,一旦發現那點最后的堅持在現實的天平上微不足道時,所有此前構筑的價值觀將會轟然崩塌,一切需要從頭來過,人生也需要重新思考。
二 “困煞中原一布衣”的強烈人生困頓感和“登樓意,恨無上天梯”的束手無策的乏力感
終于,現實的殘酷越來越緊地扼住文人的咽喉。“夜來西風里,九天雕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愁,故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南呂·金字經])如果說[南呂·四塊玉]《嘆世》中還有點聲東擊西、自嘲卻不絕望的有限悲情在里面,那么這首[金字經]便加濃了幾分絕望和悵惘。作為一介布衣的那種渺小與困頓,以及報國無門的無可奈何,直抒胸意地躍然紙上。至此,可以看作是一個過渡時期的臨界點,終于不再幻想這個由馬背上的民族建立起來的大元王朝能給漢族文人一個可以施展抱負的舞臺,放下了那僅存的微茫希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既然在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下,顯達已然成為奢望,那么于窮途末路處退而求其次——歸隱山林,獨善其身,便成了元代士人最為體面的選擇。畢竟,隱士也是有氣節的,是文人墨客的另一種常規生存狀態。只是,從“居廟堂之高”的入仕夢想破碎到主動遠離朝野“處江湖之遠”,不會是突變,這需要有一個過程。并且在這一過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過渡。龍應臺在她的《我的不安》一書中提到的理論,恰好可以通用至此:一種是“在放逐中步履踉蹌退到孤獨的邊緣,起先沉默,而后失語,最后失憶,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遺忘”:另一種是“因為抵抗失憶而找到新的中心,或者,給予邊緣新的詮釋,使邊緣成為一種目的”。可以說。前者因為迷失自我,最終淪為實實在在的布衣,不再具有文人的特質,本文不作研究;而后者,以馬致遠等為代表,政治抱負雖不得施展,但文學才華同樣有用武之地,他們在天高皇帝遠的所在,開創了一份屬于元曲家自己的文學天地,風格有異于前,但更加異彩紛呈。
三 “王圖霸業成何用”的憤世精神和“屈原清死由他憑”的反傳統價值觀
從有意“登樓”到概嘆“王圖霸業成何用”,這種價值觀的轉變,既非偶然,也非易事。這種轉變與作者對官場是非認識的與日俱增直至超然其上相生相伴。混跡官場多年,“半世逢場作戲”,終于看透了那幫道貌岸然的仕人“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能冷眼旁觀,是與之決裂的前提,也是勸服自己跳出紅塵外的一點理論基礎。
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成何用!
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冢,一場惡夢。
([雙調·撥不斷])
成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
項廢東昊,劉興西蜀,夢說南柯,
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魔?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雙調·蟾宮曲]《嘆世》)
這兩首曲子是馬致遠開始對功名、霸業等官場倡導的所謂“積極因素”進行重新思考的代表作品。字里行間滲透著對原初入世理念的懷疑。“王圖霸業”尚且無用,那個人為了追名逐利的蠅營狗茍則更顯可笑。此時的作者,雖仍殘存憤世之情,也已漸生出世之念。同時,在對官場失望之余,也對長久以來篤信不疑的儒家入世教條和歷代尊奉的傳統價值觀念提出了挑戰。為歷代尊崇、紀念的愛國詩人屈原,到了元代文人的筆下,變成了被戲弄和嘲諷的對象:
“屈原清死由他恁,醉與醒爭甚!”
(馬致遠[雙調·撥不]】)
“不迭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
(范康[仙呂·寄生草])
許多元曲作品都對屈原和陶潛進行對比,非屈原而是陶潛:笑屈原遭到流放后仍然高吟“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不識時務,而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欣然歸隱則是以退為進、高韜而明智。誠然,這種褒貶可能不是作者超乎階級意識之上的本真表達,在他們筆下,屈陶不再是兩位文人,而更多的是其所代表的兩種價值觀,屈原、陶潛不過是他們借尸還魂的那具軀體。至此,官場失意后找到了新的支點,這樣才不至于讓我們的落魄文人感到無家可歸。
四 “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的避世歸隱情懷與“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的閑情逸致
幾經波折,馬致遠終于認識到了“爭名利,奪富貴,都是癡”([南呂·四塊玉]《嘆世》),決心從此往后“不管人間事”,不去“爭甚么半張名利紙”([雙調·清江引]《野興》),于是,“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雙調·夜行船]《秋思》):歸隱“翠竹連,青山側”([四塊玉·恬退]),做起“酒中仙、塵外客、林間友”,去“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秋思·離亭宴煞帶歇指煞]),坐看“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壽陽曲]《遠浦帆歸》)。馬致遠后期創作了大量幽靜、閑散、充滿詩情畫意的山水曲作,他對社會現實的不平之氣,似已消磨殆盡,轉而散跡山水田園,企望到這“世外桃源”中去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馬致遠在困頓官場多年后終于了悟,實現人生價值的方式是多元的。適合每個人的途徑也不盡相同,有時候過度執著可能徒留遺憾。而適時變通卻能別有洞天。這在元代知識分子身上具有一定范圍的普適性,因為那樣的政治氛圍決定了篤定忠君報國之志充其量只是愚忠,而且是被統治者無視的自慰式愚忠。
元代文人,是被統治者拋棄的一群,他們甚至不會像以往朝代那樣被貶謫,被流放,他們只是被忽視。前者雖然亦不得志,可至少還是一種“召喚-應答”的互動,是同處一個體系內的治罰臧否;而后者的感覺是,自己似乎從來未被納入對話的范疇,是一種不得入流的歧視!元代的文人是悲哀的,就因為他們適逢“馬上得天下”的政治理念大行其道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