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詞中意象“檐”頗多且同許多意象組合時都意蘊獨到,為詞情發展提供典型特殊的場景以及別具一格的美感類型,有助于詞人構筑情境;符合宋人“以小見大”、“動靜結合”的審美心理。
關鍵詞:檐 意象組合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23-02
檐是中國古代建筑中屋頂造型的重要組成部分,多指屋檐特別是屋角的檐部向上翹起,若飛舉之勢,常用在亭、臺、樓、閣、宮殿、廟宇等建筑的屋頂轉角處,四角翹伸,形如飛鳥展翅,輕盈活潑,所以也常被稱為飛檐翹角。“檐”意象在全宋詞中出現的頻率頗高,在21050酋詞中出現了456次,南宋詞占375首,慢詞中尤多。分別以“畫檐”、“虛檐”、“重檐”、“朱檐”、“檐牙”、“風檐”、“茅檐”、“巡檐”、“冰檐”等形象出現在287位詞人的詞作中。飛檐翹角以其靜穆高緲的姿態進入宋人的眼中,不僅有別具一格的美感,更有耐人尋味的韻致。在來詞中,“檐”意象常見的模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 檐鈴嘈,薰風里
古時檐下常掛有鈴鐺、瑯殲、美玉等,風吹起,便丁冬作響,也稱“檐鐵”或“檐馬”。試想一下畫有鮮麗圖飾的飛檐翹角下懸掛著美玉瑯開做成的風鈴,不僅相映成趣。而且動靜兩宜。精致的飛檐燕尾本已栩栩如生,風中搖曳的鈴鐺聲使之更添生氣,似有飛天而去之勢。檐與風鈴的結合給整體建筑增添了音樂的動感,然而也時時擾亂主人的心緒,風吹鈴響愁緒四起,鈴聲悠悠思意綿綿。“聽檐前、鐵馬戛叮當。敲破夢魂殘結”(無名氏《檐前鐵》);“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芷分裂”(辛棄疾《賀新郎》)就算在號稱豪放的辛詞里,聽“檐聞鐵”依然有一種豪壯的悲愁郁結其中;所以檐鈴在詞人的耳中更多的只是引動憂愁的緣起。
多寒易雨。春事都相誤。愁過黃昏無著處。寶篆燒殘香縷。低鬟暗摘明珰。羅巾挹損殘妝。檐外幾聲風玉,丁東敲斷人腸。——清平樂 朱敦儒
詞中通過寒雨、黃昏、燒殘的寶篆、暗摘明踏、挹損殘妝、檐聲叮咚組成了一幅寒寂冷清的畫面,傳遞出春逝難留的消息。寂寞春閨中傷謄女子的愁怨是一層層宕出的,先由寒雨引發“春事都相誤”的悔恨,再由室外轉到室內看到燒殘的寶篆,聞殘香縷縷,接著通過“暗摘”和“挹損”兩個動作傳達出傷春女子由愁轉泣的過程:最后通過聆聽檐外的幾聲風玉丁冬作響達到感情波瀾的最高點“聲聲敲斷人腸”。閨中女子傷春之作尤多,而此詞之所以能在同類作品中不落下風,其高明之處即在于詞人巧妙地運用了層層迭出的表現手法,不僅有令人惆悵的視覺意象,而且能以丁冬敲斷人腸的“檐玉”聲音意象傳達出悠悠不絕于耳的斷腸悲音,千百年之后,此聲音依舊能敲痛“同是傷春之人”的心。
二 檐牙縹緲小倡樓
檐牙形象地描繪出檐際翹出如牙的部分,銳感中夾雜著精致細膩,在空間視角效果中傳達出飄渺高逸的感覺。“檐牙”和“月”的意象組合模式似乎是專為詞人摹寫縹緲高逸之境而設置的。“缺月掛檐牙”體現著一種月與檐難分遠近的艨朧縹緲之致,迷離恍惚中,似乎缺月就掛在檐牙上,造境頗奇。周邦彥“月墮檐牙人睡了”(《玉樓春》)還有趙彥端的“銅壺花漏長如線,金鋪碎、香暖檐牙”(《五彩結同心》)都渲染出一種夜色朦朧、溫馨浪漫的氣氛。張先的“眼看檐牙,手搓花蕊,未必兩無情”(《少年游》)傾吐了離別的哀愁,在離人的眼中,連靜立的檐牙都如同花蕊一樣具有生命感情,也留戀離人,不忍傷別。姜夔的“看欄曲縈紅,檐牙飛翠”(《翠樓吟》)則塑造了一個花紅柳綠繁華浪漫的盛景,檐牙此處尤其玲瓏可愛。
“檐牙”意象與“檐鈴”的委婉曲韻相差甚多,似乎更符合豪放飄逸詞人的造境要求,辛棄疾的一闕《聲聲慢》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指點檐牙高處,浪擁云浮。今年太平萬里,罷長淮、千騎臨秋。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
“指點檐牙高處,浪擁云浮”呈現出一派恢宏壯闊的氣象,詞人那種指點江山,仗劍行俠的豪氣溢于言表。詞人把小小的“檐牙”放到天地中去,匯入宇宙的節奏中,讓它承襲云波詭譎、驚濤駭浪的滄桑變化。此時的“檐牙”雖然高逸飄渺,但卻有一種力量的蓄積,勢蘊其中,倔傲孤立地靜默在高處,同云月相爭。
三 檐花點滴秋清,寸心驚
檐和雨組合成“檐雨”意象出現頻率最高共有124次。如果說聽檐鈴的丁冬聲會引動詞人的愁緒,那么檐雨的點滴漸瀝則更有殺傷力,徒令詞人刻骨銘心,滴碎寸心如許。屋檐漏下了一滴又一滴的雨水,翹起的燕尾檐剪出了一幀又一幀的煙雨空瀠。嘀嘀噠噠,如時間的沙漏,計算著輪回的秋思春愁。外在的檐雨滴入多愁善感的宋人細膩的心里,在那些無寐的靜夜里,昕檐雨一滴滴,冰冷入骨且黯然銷魂。
雨的形象本來就極冷清的,但不直接寫“聽雨”,或是“聽窗雨”,而偏偏選取了“昕檐雨”,可見詞人對“檐雨”的偏愛。因為檐在空間距離上是高的,雨從屋頂流至屋檐就有一段凹深弧線的距離緩沖,最后在檐角一瀉而下,空間的落差造成雨聲的傳達效果更加清澈入耳,滴滴分明。詞中經常出現“檐溜”、“檐線”、“檐簾”是狀雨滴如線如簾一樣具有直順滑暢的柔美線條;也有把雨滴落地的形態比喻成花,形象稱之“檐花”,“又檐花落處,滴碎空階,芙蓉院,無限秋容老盡”(陳亮《洞仙歌》);也有把透明光潔的雨滴擬作珠玉,“修檐墮玉欺窗竹”(趙彥端《桃源憶故人》),“晚風又起,但時聽、碎玉落檐頭”(蔣捷《木蘭花慢》)。這樣外觀美麗令人遐想的“檐雨”意象,美則美矣,但在善于描摹細微婉密情感,工愁善怨的宋詞里,詞人所摹寫的“檐雨”意象似乎更多的是帶著一層層愁怨和傷感的。
無論是蔡伸的“背壁燈殘,臥聽檐雨難成寐”(《點絳唇》)還是辛棄疾的“不堪向晚檐前雨,又待今宵滴夢魂”(《鷓鴣天》(一片歸心擬亂云)),這斷斷續續的雨滴聲,攪亂了詞人內心情感的漣漪,勾起客居在外游子的復雜思緒,檐雨構成的凄清冷寂的氣氛正好烘托出詞人內心孤獨幽怨的心境,一夜無寐究竟是因著這孤寂的雨聲,抑或是為了這別離的心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詞人除了關注自己內心情感的起伏,冷寂的雨聲又惹起他們對雨中花草的憐愛之心。
秋杪喜新涼。煙淡池塘。團團巖桂作風光。多少水云蕭散意,都付芬芳。雨逐漏聲長。小院回廊。枕邊清夢幾悠揚。只恐四檐聲未斷,洗褪幽香。——曹勛《浪淘沙》
“只恐四檐聲未斷,洗褪幽香”此句塑造一個凄美孤冷的意境,使詞人的悲秋意緒愈發顯出深永幽眇之美。詞人在“雨逐漏聲長”的秋夜里,聆聽檐外雨聲,好不容易輾轉入“悠揚清夢”,卻忽然擔心起外面的花草是不是也被風吹雨打去。詞人憐花亦是自憐的黯淡心緒以及內心深處的愁思都不以明說,此種情味雖莫可指實,但讀者若細加體味卻不難感覺其中有物。詞人的擔憂感慨中其實更多的是在擔心“洗褪幽香”的雨是否也會洗褪自己的似水年華。
當然做詞有法而無式,重要在詞人靈心之善變。事實上優秀的詞人總是根據此情的需要,精選有用的意象同“檐”搭配,從而熔鑄出“檐”意象最佳的組合模式來的。“檐”似乎是一個絕佳的構景工具,檐上可以雙燕呢喃,鵲雀窺語;檐旁可以依梅傍竹,環花拂柳:檐角可以風環霧繞,掛月曳云;閑暇時詞人還可以巡檐索梅共笑。總之“檐”以其別有一番風味的優雅姿態進入宋人的審美眼光中,是符合宋人“以小見大”、“動靜結合”的審美心態的:
1、以小見大
宋人不僅欣賞“小”,而且力求“以小見大”。宋人追求“小”成為一種風尚,宋尤其是南宋的“小品畫”正好詮釋出宋人對“小”的鐘情,馬遠和夏圭的畫尤以“以小見大”著稱。人稱“馬一角”、“夏半邊”,微微一角、寥寥一隅便造出奇境。在欣賞他們的“一角畫韻”時,就不難理解宋詞中尤其是南宋詞出現這么多的“檐”意象,其正契合宋人“以小見大”的審美心理。
“檐”讓整體建筑突破房間的局限,把仰角的景色盡收眼底,可以說一隅檐角幻出宋人心中的小宇宙。檐內有限的個體空間與檐外無限的自然空間,“檐”意象正好是這內外空間轉換的樞紐,通過“檐”處視角,詞人的想象從檐內有限的空間移到宇宙無限的世界中去,達到以小見大的審美轉換。
無論是“還別有祥云,檐外飛舞”(趙文《花犯》);還是“老人星瑞。光芒南照檐曲”(鄭達可《念奴嬌》);抑或是“檐影掛星河”(葉夢得《臨江仙》)都從檐角一隅塑造出一派空靈清澈、遼遠澄明、恍如天境的景象,詞人俯仰之中,不禁懷疑究竟是檐牙高飛懸掛在銀河,還是銀河飛來橫掛檐牙,朦朧而不得知。這里“檐”不僅為詞人造境提供了典型和特殊的場景,也為讀者提供了別具一格的美感,而且構筑出朦朧浪漫的意境,是作品神韻的外延。
2、動靜結合
“飛檐翹角”的柔美曲線所呈現的靈動之美,正好與人們追求動靜相參,靜中求動,化靜為動的藝術思想相契合。“檐角正如書法中‘挑’穩中有挑,尖峰挑出檐外,人稱“燕尾”,自有燕舞飛花之趣,飛騰云間之妙。《詩經·小雅·斯干》中就出現“如跋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暈斯飛,”來形容房子的特點。這說明從詩經時代,人們就已經在穩定的建筑中開始追求飛動之美。
細膩內向的宋人在“檐”意象的選取中,也透露出他們力求靈動之美的藝術眼光。“重檐飛峻,麗彩橫空,繁華壯觀都城”(曹組《聲聲慢》),刻畫了一個氣勢恢宏,靈動活潑,華美旖旎的繁華都市景象,“重檐”意味著飛檐層層疊疊的排列著,更添壯觀而且優美靈動的氣勢。“入眼青紅,小玲瓏、飛檐度云微濕”(吳文英《花心動》)則勾勒出一個玲瓏可愛的“飛檐”意象,表達了詞人對春天到來的喜悅心情,青紅色飛檐,隱約看來似乎有飄渺氤氳的云朵縈繞其左右,似遠似近,若有若無,巧妙地渲染出朦朧空靈的意境,使“飛檐”的靈動之美更加呼之欲出。
“回頭卻望晴檐下,等幾番、小摘微薰”,一處飛檐一處情,任滄桑變幻,“檐”自肅然靜默立于時間的長河里。任后人清點風姿,吟詠“檐”韻如許,這正是“檐”意象在宋詞中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