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子的人論探微“知人論世”之內涵

摘要 孟子為先秦“人學”思想的集大成者。孟子的文學美學思想亦根源于他的“人學”思想，其中尤以“知人論世”為代表。學界普遍觀點認為，其之所以能成為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乃是后人的發揮演繹。但是我以為這一命題提出伊始就是為文學鑒賞與批評服務的。若想真正地把握“知人論世”的涵意，就必須從孟子的人論入手，我認為“知人論世”的內涵主要有以下幾點：一、以仁者之同情心為內在動因進行觀照二、在表象之后的權度與明察三、了解環境的影響以及個體在其中所扮演的身份角色四、在世殊時易時懂得以變通的精神靈活把握。

關鍵詞：孟子；人論；知人論世；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38-02

孟子是繼孔子之后對中國文學與文化影響甚深的人物，是當之無愧的“亞圣”。孟子繼承孔子的“仁學”思想，而加以自己闡述與發展，著重論述人性與人格，高揚人的價值，成為先秦“人學”思想的集大成者。孟子的文學美學思想亦根源于他的“人學”思想，其中尤以“知人論世”為代表。

“知人論世”這一命題出自《孟子·萬章章句下》：“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睂W界普遍觀點認為，孟子提出“知人論世”這一命題是在談交友的問題，并不是針對文學批評而言，而其之所以能成為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乃是后人的發揮演繹。但是我以為，孟子此段論述的深層目的并不僅僅是指導交友。一鄉、一國、天下之善士相交為友，其目的應在于孔子所說的“里仁為美”，是“擇其善者而從之”?！耙杂烟煜轮剖繛槲醋恪保瑒t需從古代的賢人那里汲取營養，這就要“頌其詩，讀其書”。而頌詩讀書的方法便是知人論世。所以，“知人論世”這一命題提出伊始就是為文學鑒賞與批評服務的。

關于“知人論世”的含義，一般的解釋是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寫作的時代背景，從而客觀地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但我認為“知人論世”還有其更為深刻和多樣的內涵。每一種文論都根植于人論中。若想真正地把握“知人論世”的涵意，就必須從孟子的人論入手，通過對孟子人論的分析，把握此一文論之內涵。經過對《孟子》一書的反復研讀，我認為“知人論世”的內涵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 以仁者之同情心為內在動因進行觀照

孟子身處亂世。始終為人倫正義和傳統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號，提出了一系列治國、改革方案，但卻被認為是“迂遠而闊于事情”，不被當權者所接納。司馬遷在《史記·孟軻茍卿列傳》中，著力描寫了與孟子同時代的騶衍之風光。騶衍談天文地理、講五行之學，大受時人的重視和尊敬，完全不同于孟子那樣被冷落。兩人都曾見過梁惠王。騶衍“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倍夯萃鯇Υ献觿t毫不客氣地稱呼一聲“叟!不遠千里而來?！?《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一副滿不在乎的嘴臉。

像孟子那樣聰明博學的人，如果當時能遷就現實，自己降格以求，那他所享之禮遇與榮華不會在騶衍之下。孟子難道真的不知諸侯想要的是什么嗎?當然不是，孟子對“王之所大欲”了解的清清楚楚。他在見齊宣王時曾說：“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孟子·梁惠王章句上》)那么孟子為什么還要堅持自己的學說，他何不也像蘇秦一樣下翻錐刺股的功夫，鉆研出合縱之術，而身配六國相印烜赫一時呢?因為孟子是仁者，他看到“皰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時，不能無動于衷；他無法為了迎合諸侯的心理，而任“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仁政提出的不合時宜，正是由于孟子重視個體人的價值，對個體的人的遭遇有著深刻的同情。儒家特別重視禮義，但孟子對百姓并不苛求。他認為“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孟子-梁惠王章句上》)這也源于孟子對生命的尊重、理解與同情。

而這種同情用于文學批評之上就是要“知人”。借用陳寅恪的話說就是“了解之同情，同情之了解。”因為了解個體的遭遇，所以才會同情，因為同情，才更加深了了解。同情與了解雙向互動，如此才能對文學作品有正確的把握，不會拔高也不會苛責。歐陽修在他的《詩本義》中說：“《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詩》之義，以人情求之，則不遠也。”其意也在于這種同情之理解?！爸恕笔沁M行文學批評的出發點，而同情則是“知人”的內在動因，也應該是“知人”所要達到的效果。

二 在表象之后的權度與明察

如果說同情是“知人”的內在動因，那么對個體人的權度與明察就是實現“知人”的方法和手段。正如孟子所說：“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而這種權度又有三種含義，即不人云亦云的獨立判斷，在浮華背后抓住問題的實質以及對事實的價值判斷。這在孟子的人論中可以找到很多論述作為例證。

孟子在《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關于如何選賢任能有這樣一段論述：“左右皆日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日賢，未可也：國人皆日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日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日不可，勿聽；國人皆日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日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日可殺，勿聽；國人皆日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在“知人”的過程中，輿論起著很大的作用，往往會影響我們的判斷。但是孟子堅決地反對這種人云亦云的做法，而是要“察”。無論有多少人進言，無論評價是好是壞，都應該有自己的體察。在文學批評上，就要求批評者需要有獨立的眼光，對作者進行考察。

在具有獨立的批評眼光之后，那么批評者也就比較容易能夠在表面的浮華之后抓住事物的實質。子產在鄭國做宰相時，用自己的所乘的車輛幫助普通行人渡河，成為一時之美談。但孟子卻認為，如果能夠花兩個月的時間修好人和車馬走的橋，百姓根本不用為渡河發愁。子產只不過是施行一些小恩小惠來討人歡心，并不稱職做宰相。只有具備這樣一種犀利的洞見力之后，才能準確地做到“知人”，而不被表面的現象所蒙蔽。

在把握住問題的實質后，還應對此事實進行價值的判斷。齊宣王與孟子曾有這樣一段對話：“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商湯流放夏桀，武王討伐殷紂在歷史上真有其事。但孟子對這一史實的價值判斷是這一行為并不是臣子弒君，而是誅殺一個不仁不義的獨夫。臣子弒君是大逆不道，而誅殺獨夫則是仁義大道，對事實不同的價值判斷直接影響著對行為者的價值判斷。能否做到深刻地“知人”也就取決于此。

可以說三種權度的手段層層遞進，只有一步步達到要求，才能夠做到準確而深刻的知人。

三 了解環境的影響以及個體在其中所扮演的身份角色

孟母三遷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孟子的母親為了選擇良好的環境教育孩子，多次遷居。環境對于人的作用，孟子應該有深刻的切身體會。居近于墓則學喪葬，居近于市則學買賣，居近學宮則讀書。環境對于人的影響不可不謂大矣?！睹献印る墓戮湎隆分兴e的“學齊語”的例子也正說明了這一點。楚人在楚國學齊語，沒有語言環境很難學好，但若在齊國鬧市居住幾年，齊語自然說得十分流利，縱使每天鞭打他說楚國話，他也說不出來了。了解環境的影響即是“論世”。個體在一定的環境中成長，必然帶有這個環境的所賦予的特點。了解作者的環境，也就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作者本人。所以“論世”其實是為了更好地“知人”，因為孟子的“人學”思想基礎決定了他一切命題都緊緊圍繞著人來展開。

個體的人存在于社會環境中，必然要扮演一定的身份角色?！罢撌馈辈粌H要了解環境的影響，還要了解個體在其中所扮演的身份角色。“虞、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薄睹献印るx婁章旬下》孟子認為，“虞、稷、顏子易地則皆然?！边@也就是說，環境不同，人扮演的身份角色不同，那么所做的事也就會有所不同。要“知人”，要了解此人為何有如此行為，在文學上為何寫如此文章，有如此觀點，就必須了解其所扮演的身份角色。

四 在世殊時易之時懂得以變通的精神靈活把握

可以說變通精神貫穿于整部《孟子》，“甚至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時變’思想，是孟子進行游說、講學、辯論等活動的主要方法，是孟子的行動指南。”這一思想落實在“知人論世”的命題中，就是要在“知人”的過程中，如果世事有變，那么我們對于人的價值判斷也應隨之改變。

孟子認為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于是有人反問如果嫂嫂溺水救還是不救。孟子回答說“嫂溺不授，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授之以手，權也。”(《孟子·離婁章句上》)原則歸原則，在危難時刻，還是救人要緊。如果世殊時易還固守原則，那么對于此人此事的價值判斷也就會不同，禮義之人也可變為豺狼。這就是孟子的變通精神的精辟體現。又如孟子一方面認為自由戀愛是不道德，不合扎。他說：“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民，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爵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另一方面又認為舜“告則不娶。男女屆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發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去?！?《孟子·萬章章句下》)他這種沒有經過父母同意娶二妃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

文學批評往往都是按照一定的原則來進行的，“知人論世”這個命題的要求是要我們能夠在對人與世有充分了解的情況下。能夠不拘泥于原則的束縛，而懂得以一種變通的眼光來靈活把握。孟子在提出“知人論世”這個文論概念時，并未涉及此種含義，但是我們通過對孟子人論的掌握，可以發現變通的眼光的確是“知人論世”的題中之意。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孟子的“知人論世”的文學命題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這根植于孟子的“人學”思想，體現在孟子的“人論”敘述中。人，作為文學批評對象的創造者，自然應受到非常之重視。“知人論世”作為文學批評的前提和方法，也就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孟子的這一原則對后世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歷代文學批評家所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而深入了解“知人論世”的內涵也能指導我們今人進行準確的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