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軾貶儋期間詩文究其復雜心態

摘要：蘇軾才氣橫溢，是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千古奇才，但在政治上卻從不隨波逐流，趨炎附勢，故不容于新舊兩黨，屢遭貶謫。尤其在晚年貶儋期間寫下的大量詩文，記錄了蘇軾面對貶謫生涯時復雜的心路歷程。通過對這些詩文的分析，可以了解他在儋州真實的生活狀況和復雜的思想動態，還原一代文豪“坡仙”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的普通人形象。

關鍵詞：蘇軾 儋州 詩文 心態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12-02

蘇軾一生屢遭貶謫，面對仕途的不順和人生的逆境。他似乎總能以一種隨遇而安的態度來尋求解脫，甚至在《自題金山畫像》中自嘲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可是通過對其在貶謫期間寫下的詩文解讀，我們發現這位大文豪在曠達超脫的同時也伴隨著內心的驚懼憂傷。歷來學者對蘇軾的研究多集中在其前期生平和成就。筆者認為縱觀其一生，仕路九遷，正如同他自己在詩文中所說的一樣，文學創作的鼎盛期和思想發生重大轉變時期當在黃州、惠州、儋州三處。本文試以蘇軾貶儋期間詩文創作為考察對象，關注其在儋州的生活經歷，解讀蘇軾面對貶謫生涯時復雜的心路歷程。

一 蘇軾眨儋原因探究

據《輿地廣記》載，北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七日，蘇軾在惠州寫下《縱筆》一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此詩本屬描寫個人貶謫的孤寂生活，可傳到汴京，政敵當朝宰相章惇等卻認為“蘇子尚快活耶?”，于是復貶蘇軾“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儋州，位于海南島西北部，據《瓊州府志》及《儋州志》載，那里“黎地廣袤，都縣稀疏”，“風濤瘴癘，非人所居”，自然條件極端惡劣。蘇軾登島前自覺生還無望，發出了“九死之余，憂畏百端”(《與范元長八首》)的感慨，據說臨行之時“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到昌化軍謝表》)。生離如同死別，蘇軾當時的心情幾近絕望，登島后即作棺作墓并安排了后事：“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今到瓊州，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于海外……”(《答王敏仲》)。就因為寫了一首詩被政敵無止境地打壓，加之年歲已高，當時的情景確實有些凄涼。

二 一生屢遭貶謫，在儋備受尊崇

蘇軾一生，仕路九遷，自求外調以外，遭受貶謫四次。因為政治主張相阻使其在新舊兩黨間均受排斥，政治理想的無法實現，政敵的無情打壓，永無止境的貶謫生涯，無不使得這位大文豪身心受挫，備受煎熬。

可是遠離廟堂之高的蘇軾來儋后，卻在此貶謫之地備受尊崇，當地官員和民眾用熱情和善良安撫著這位內心已傷痕累累的一代文學宗師。蘇軾于北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七月十三日到達今天的儋縣中和鎮。昌化軍使張中很重視蘇軾，讓他暫住行衙，并為他整修官舍。但好景不長，元符元年(1098年)，湖南提舉常平官董必察訪嶺南，派人把蘇軾從官舍趕出，張中也被牽連罷官。蘇軾只好在城南買地筑屋以避風雨，在此期間得到當地百姓以及追隨他的朋友學子莫大的幫助，特別是居儋潮州士人王介石：“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勞辱，甚于家隸，然無絲發之求。”(《與鄭嘉會書》)，毫無所求自甘情愿至此，像奴仆一樣不辭勞苦。完全是出于對蘇軾的敬仰之情。蘇軾在《和陶·和劉柴桑》中又提到：“我本早衰人，不謂老更劬。邦君助畚鍤，鄰里通有無。”經過大家的努力，新屋終得落成，因茅屋四周有很多桄榔樹，蘇軾把這一新居叫做桄榔庵，還寫了《桄榔庵銘》：“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止，以實托虛。放此四大，還于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須鬢不改，示現毗盧。無作無止，無欠無余。生謂之宅，死謂之墟。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鴻瀠之都乎?”

文章亦幻亦真，虛虛實實，表達了自己不累于外物的豁達情懷。

當地人民除了幫他建造房屋，在物資匱乏的生活條件下還非常關心他的起居飲食。《縱筆三首》中描述了當地食糧緊缺：“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但只要有人家里搞祭祀，一定忘不了送一些雞肉、酒水和祭灶的烤肉等給他。當地人還送木棉布給他御寒：“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悠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和陶詩》中的《和擬古》第九首)，這位到市集賣柴的樵夫，形貌枯瘦卻精神充盈。他覺是蘇軾一身儒服很可笑，蘇軾非常羨慕他的悠然自得，雖然語言不通，但他似乎也看出蘇軾是落難英雄，還贈送了蘇軾一些吉貝布以御寒。

甚至連鄉下老嫗也善意地與蘇軾開玩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小孩子則喜歡吹著蔥葉跟著蘇軾看熱鬧：“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被酒獨行》)。不僅如此，蘇軾還吃食當地山花野蔌山捻子并大加贊美，在《海漆錄》卷五中云：“吾謫居海南。以五月出陸至藤州，自藤至儋，野花夾道，如芍藥而小，紅鮮可愛，樸藪叢生，土人云倒捻子花也。至儋則已結子如馬乳，爛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細核，并嚼之，瑟瑟有聲。”可見蘇軾逐漸融入了當地生活，收獲了友情，贏得了尊重，與當地人民相處得很融洽。這些純樸的愛和復雜的政治斗爭相比起來，帶給了蘇軾很大的心靈震撼，也給予了他更多的創作題材。

三 內心慷懼不安，表面超脫曠達

蘇軾在生活上經歷了適應的過程，思想上也相應地發生轉變。總的說來，是從悲觀到樂觀，由消極到積極的，但超脫曠達的背后仍能感受到其內心的驚懼不安。蘇軾初到海南時曾無比惆悵，寫過一些凄怨的詩句：“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秀才》)，“海外困苦。不能如意”(《與范元長夜》)，“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為喑默人”(《答劉沔都曹書》)等等。面對人生苦難，衣食住行皆無著落，生活條件惡劣且舉目無親。讓當時已經62歲的蘇軾內心孤寂，真可謂是垂老投荒，憂患來臨帶給他的精神折磨是巨大的。

心境凄涼的蘇軾嘗試調整心情，寫下《在儋耳書》：“吾始至海南，環視天水無際，凄然而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己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復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②從凄然傷之到念此一笑，以擬人化的妙想妙喻來寬慰自己，盡管內心充滿對坎坷仕途的憂傷，卻也體現了堅信一切終會過去的曠達情懷，包含了一種樂天安命的思想。也正是靠著這種自我調節和安慰，蘇軾逐漸適應了惡劣環境的生活，他在《書上元夜游》寫道：“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日：‘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盞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蘇軾在上元之夜一游。因看到繁榮景象和淳樸民風而悠然自得，暫且放下心中的驚懼“放杖而笑”，為自己能看破得失而笑，也為韓愈不能看破得失而笑，這笑參透了隨緣自足、隨遇而安的生活哲理。

相似的貶謫遭遇，使蘇軾喜愛陶淵明、柳宗元并產生共鳴：“流轉海外，如述深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柳子厚詩文數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答程全父推官》)，在驚懼不安的貶儋生涯中，是此二人的詩文給予了蘇軾心靈安慰和力量，使其能打起精神應對困境。組詩《謫居三適》充分表現了他這種曠達的生活情趣，其中一首《夜臥濯足》寫遵“長安大雪年，束薪抱衾櫚。云安市無井。斗水寬百憂，”長安柴貴，云安水貴，難得舒暢洗腳，儋州則柴水充足，可任情濯足，“誰能更包裹，冠履裝沐猴!”誰還愿再次把足裹起來，去做虛有其表的偽君子呢?思考至此，內心的驚懼暫減，更能泰然處之。

四 廟堂之憂與黎民之念的變織

蘇軾一直追求心靈的解脫和個人的自適，但他又從來沒有忘記過百姓的疾苦。作為宋代知識分子的典型，他身上有著宋代知識分子所普遍具有的社會責任感和憂患意識，無論身處窮達都不忘自己的責任。哪怕是處于人生低谷的儋州，雖遠離廟堂且自顧不暇，卻仍心系蒼生、憂國憂民。儋州當時還處于“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的狀態，漢族統治者經常欺壓黎族人民，蘇軾則：“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和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與當地各族百姓和諧相處。蘇軾在‘和勸農》寫道：“咨爾黎漢，均是一民，鄙夷不訓，夫豈是真。怨忿劫質，尋戈相因。欺漫莫訴，曲自我人。”指出黎漢本一家，統治者不應采用大漢族主義的政策，這種開明的思想在當時是十分難得的。蘇軾遍走黎族村落，與黎族人民親密交往，在‘訪黎子云》中寫道“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瘋。”，又“半醒半醉問諸黎，行刺藤稍步口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面。”(‘被酒獨行》)。可見蘇軾在儋逐漸擁有了一些黎族友人并常常走訪，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融合，蘇軾還換上黎裝，學起黎話，吟誦著“久安儋耳陋，日與雕題親”與黎族人民打成一片。

當時儋州保留著母系氏族社會的一些風俗：“土風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書杜子美詩》)，即男主內、女主外。對于這種習俗蘇軾常常勸導當地百姓，希望得到改變。他還常常幫黎民求藥，寫信回大陸讓朋友幫忙寄藥：“彼土出藥否?有易致者，不拘名物，為寄少許。此間舉無所得者，即為稀奇也。間或有粗藥以授病者，入口如神，蓋未嘗識耳”(《答程全父推官》)。同時，蘇軾帶領王霄等掘井以作示范，開導黎民不要飲用咸灘腐水。直到現在，當地人民都認為喝了東坡井的水，人會變得聰明，所以在海南幾乎到處都有“東坡井”，據傳這些井多是東坡親自手鑿或教人鑿成的。可見蘇軾在這段時期仍非常關注民生，所做詩文也包含了大量愛國愛民的思想，這一時期的思想較之從前更現實也更深刻。居廟堂之高時，由于少與人民接觸，并不了解民情，一些類似的建議和舉措難免有紙上談兵之嫌：貶儋后，蘇軾得到了人民的許多幫助，和他們有了更多的接觸，加之他關心民生，積極融入當地民眾生活，體會良多。因此許多建議都能從實際出發，貼近生活，也更容易實現。

后人評價時往往認為，中原文化真正在海南廣泛傳播，是始于蘇軾貶儋。蘇軾在貶謫中和鎮三年間，不遺余力地推行文化教育，培養出一大批如姜唐佐、王宵、黎子云、符確等飽學之士，其學風澤及全島，海南因此而人才輩出，文化日盛。

五 蘇軾的“歸去”

蘇軾遠謫海南，曾北望中原大發感慨，寫下《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旬》訴說復雜的盼歸之情：“四周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此幾旬詩中的蘇軾內心對未來充滿驚懼：可接下來筆鋒一轉：“眇觀大瀛海，坐泳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蘇軾幡然覺悟，泯滅了事物的具體差別，幽懷破散而心靈頓悟：“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超脫曠達戰勝了內心的驚懼不安，蘇軾開始對自己的覺悟進行了審美體驗。這里的“歸有期”，并非單指北歸或歸隱，而是指精神有所“歸”。

事實上。時間年復一年地過去，他的歸期杳無消息。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六十四歲高齡的蘇軾聽說他多次提出的讓決堤黃河北流入海的主張已實現，而他貶官海南卻仍未得赦，由此感慨道：“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猶未赦虞翻。”(《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這里寫到的賈讓，漢衷帝時人，曾上治河三策。虞翻，三國時吳國人，因忤孫權流放交州。蘇軾借此二人自喻，感嘆自己的不幸遭遇。就在他發出這一感嘆的時候，哲宗病逝了，徽宗趙佶繼位，政局發生了變化，哲宗當政年間被貶的官吏，已死的追復原官，錄用其子孫，未死的逐漸內遷，蘇軾位列其中，終得北歸。

蘇軾在朝做官之時，沒有時間認真研究學問，他主要的學術性著述的創作都集中在貶官時期。特別是貶儋期間寫書很積極，《夜夢》詩說：“棄書事君四十年，仕不顧留書繞纏。自視汝與丘孰賢，《易》韋三絕丘猶然。如我當以犀革編。”孔丘讀《易》韋編三絕，而蘇軾認為自己下的功夫更多，以至于要使用更牢固的犀革才行。據《海外集》統計：蘇軾貶儋期間共寫出詩一百七十四首，散文一百二十九篇，賦五篇，頌十八篇，銘四篇。平均兩三天寫出一篇，可見他文思如泉涌。這些詩文蘊含了蘇軾當時復雜的心態，充滿著歷盡磨難而領悟的人生智慧。所謂“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亨”，這正是蘇軾一生創作道路的經驗總結，也是他居儋三年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