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文道并重,辭以達意”、“物我合一,神形兼備”、“順性而為,不拘常法”、“閑適自然,平中見綺”等四個方面,從創作內容、方法、形式、風格等角度,分析蘇軾其旨在于研究文學本身特殊藝術規律的文學思想與創作理論。
關鍵詞:蘇軾 文學思想 創作理論 隨物賦形 自然平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3-0006-02
與唐代創作繁榮而理論批評相對薄弱的情況相較,宋代文學思想和文學理論批評則在沿續前代的同時,有了許多新的重要創造與發展,并出現了歐陽修、梅堯臣、蘇氏父子等眾多卓越的文學理論批評家。而其中最為重要,亦可堪稱北宋文學理論之集大成者的,則無疑是蘇軾。他在許多詩文書畫的題跋和與友人的書信中,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和體會,對文藝創作理論提出了一系列極為深刻的重要見解,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探微,以期略窺其妙旨。
一 “言之不文,行而不遠”——文道并重,辭以達意
同北宋其他著名文士學者相同,蘇軾服膺儒家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他推崇韓愈和歐陽修對古文的貢獻,認為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又認為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記事似司馬遷”。①然而與同時期文人學者有所不同的是,蘇軾認為文章的藝術具有獨立的價值,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而并不僅僅是“文以載道”的工具,只為闡發儒家道德理念。誠如朱東潤先生所說:“自古論文者多矣,然其論皆有所為而發,而為文言文者絕少。古文家論文多愛言道,雖所稱之道不必相同,而其言道則一,韓柳歐曾,罔不外此。王安石論文,歸于禮教政治,然亦有為而作。至于蘇氏父子,始擺脫羈勒,為文言文,此不可多得者也。”②蘇軾肯定文學在表現作者的生活情感、人生體驗和哲理思考方面的作用,肯定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創造的價值。
也正是基于此種文論,蘇軾提出了著名的“辭達”觀點。孔子曾說“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和“辭,達而已矣”,這是著眼于宣傳效果而要求文辭通達。蘇軾則在他的《答謝民師書》中對其作了創造性的闡釋與發揮:“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蘇軾所說的“文”和“達”,是一種高藝術標準的“文”和“達”。他針對通常對“達”的低層次理解加以批評,認為把“達意”看成質樸無文是極端錯誤的。在他看來,所謂“達”應當是在“物了然于心”的基礎之上,“了然于口與手”,亦即在對客觀事物進行深入觀察、體驗、認識與藝術把握之后,將這種藝術把握通過生動形象的語言與文字成功地表現出來,化為鮮明的藝術形象。③也只有如此,文章才能夠達到“不可勝用矣”的至高境界。
二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物我合一,神形兼備
以“文道并重”的思想為基礎,蘇軾認為,在文學藝術的創作過程中,要使創作對象(物)“了然于心”,從文學家、藝術家的主體方面說,必須要進入“物化”的精神境界。這樣,才有可能排除各種與創作無關的主觀或客觀因素之干擾,達到興會神旺、萬象競萌的最佳創作狀態,從而使藝術家的主體和創作對象的客體融合為一,難分彼此,也即莊子所謂“物化”。④也只有如此,方可臻“物了然于心”之境界,進而“辭達”。
此種“物我合一”,自然不僅止于對“物”外形的充分了解,更重要的是“形”下之“神”是否得之于心。而在文學創作當中,也只有把握了最能體現創作對象神態的“形”,才有可能使藝術創作具有傳神寫照之妙。這也就是蘇軾的“傳神”論,即要得自然真態的關鍵在努力做到以傳神為主而形神并茂。這一文學觀點的形成,當與蘇軾在繪畫與書法等方面的造詣密不可分。在他的《凈因院畫記》中曾說:“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以此來論述如果藝術家能把握創作對象“得其意思所在”的“形”,又能充分表現出創作對象內在的“常理”,就可以達到傳神寫照的最好效果。⑤由此,蘇軾對于“形神兼備”的重視可見一斑。
三 “輕舟短棹任橫斜,醒后不知何處”——順性而為,不拘常法
蘇軾在《文說》中曾這樣評價自己的文章:“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與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由此不難看出,蘇軾所提倡的是一種天機洋溢的自然美,倡導自由表達,崇尚文理自然。但這不等于創作沒有藝術規律可循,只是表示“文無定法”,不能“屈折拳曲,以合規繩”。真正好的文章,當如“行云流水”,全任自然一發,縱橫恣肆,渾然天成,隨手揮灑,文由心生,且應隨體而異,而不應當有固定的模式。彼時王安石新政當權,竄改古籍,自編《三經新意》,使之成為思想的官定標準,用以代替過去經典的名家疏解。對此,蘇軾頗不以為然,一次在地方考試時監考,曾寫過一首詩,表示對考生試卷上所表現的思想觀念之呆板雷同的厭惡感。⑥后又在《答張文潛書》中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也正是由于如此,蘇軾之詩文素有“渾涵光芒,雄視百代”的稱譽。蘇軾所追求的是自然美,是枯淡和絢爛的渾然統一。他勇于革新獨創,所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而不為固定的模式所拘束。從形式到內容,在蘇軾筆下,或臨江觀潮,或臨溪照影,或汲泉煮茶,無事不可入詩文,并在創作實踐的基礎上,建立起了他獨特而深湛的藝術論。
四 “出本無心歸亦好,白云還似望云人”——閑適自然,平中見綺
蘇軾文論觀中,對文學作品風格的論述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平淡自然”。蘇軾深受老莊道家“自然”論傳統的影響,并包舉儒、釋,建立起了具本體論特性的“自然”論文藝觀的完整體系。蘇軾的藝術本源論主張“不能不為之為工”、“無意為文”,將藝術創作看做修身養性的手段,以一種超越功利目的、自由的心態來從事藝術創作。在這一點上,蘇軾發揮了梅堯臣的平淡論,認為文學藝術的理想境界應是精心錘煉而無人為痕跡,極工極巧而臻天生化成。蘇軾極推崇陶淵明,他在《追和陶淵明詩引》中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而在《評韓柳詩》中又說:“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平淡,即是“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外表平淡樸素毫無波瀾,而內在意境綺麗且充實豐富,有不盡之意深藏其中。李澤厚先生認為,蘇軾是最早在文藝領域中表現了“整個人生的空漠之感”的,而這種空漠之感應當就是一種深蘊在詩文之中的審美化的人生境界。⑧大約也就是平淡與自然的另一種體現了。蘇軾所推崇超然并非是消極避世,而只是為了尋找一條更佳的生活道路而已。正是這種超然精神,使其總能在窮途之處見光明,正如其在《慈湖夾阻風五首》其二中言:“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
綜上所述,蘇軾的文學思想和創作理論廣泛地涉及到了創作內容、方法、形式、風格等諸多方面內容,其主要貢獻是在于研究文學本身的特殊藝術規律上。他總結了自己豐富的創作實踐經驗,具體地探討了創作過程中的一系列重要理論問題,并從美學規律上加以概括和升華,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蘇軾之文論,字里行間,余韻無窮,不僅堪稱有宋一代文學理論之集大成者,而且惠嘉后學,對金、元、明、清的后世文人也產生了十分重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