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爾“善優先于權利”思想評述

[摘要]羅爾斯主張“權利優先于善”，桑德爾揭示了這種觀點的內在矛盾性，并力證“善優先于權利”。“善優先”看似與“權利優先”根本對立，實則對其有某種補充性，并且在根本目標上與“權利優先”的主張也是一致的。

[關鍵詞]桑德爾；善；權利；優先性

[中圖分類號]B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1672-2426(2010)02-0009-03

關于權利與善何者優先的爭論是當代政治哲學的焦點之一。約翰-羅爾斯(Iohn Bordley Rawls，1921-2002)在《正義論》中主張“權利優先于善”。邁克爾·J.桑德爾(Michael J.Sandel，1953-)對“權利優先”進行了強烈的批判，并主張“善優先于權利”。作為回應，羅爾斯在其新著《政治自由主義》中為自己的觀點進行了新的辯護。在這種情況下，桑德爾揭示了“權利優先”的內在矛盾，論證了“善優先”的合理性。當前學界大多把“善優先”看成是與“權利優先”完全對立的觀點，實際上前者對后者具有某種補充性，并且二者在根本目標上是一致的。

一、桑德爾對“權利優先”內在矛盾的揭示

針對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為權利優先的新辯護，桑德爾認為，羅爾斯力圖回避各種有關自我的形而上學主張而對權利優先進行論證，這是以他的其他觀點受到批駁為代價來實現的。桑德爾緊扣羅爾斯的核心論點，從三個方面揭示了“權利優先”的內在矛盾。

1 脫離道德理念的“權利優先”不具合理性

桑德爾指出，羅爾斯為確保權利的優先性，將各種道德和宗教理念擱置起來，這就否認了道德或宗教理念的真實性，與羅爾斯所強調的“政治自由主義不依賴于有關完備性道德和宗教學說之各種主張的懷疑論”相沖突。假如他允許某種這樣的學說為真，那么如何確保這些學說不會產生比政治價值更重要的道德價值呢?也許有人會說：政治價值與道德和宗教學說的內在價值所涉獵的領域不同。如果這樣，二者就不會產生沖突了，羅爾斯也就沒有必要強調“政治價值通常都比任何與之相沖突的非政治價值更為重要”了。

桑德爾以兩個實例來反駁脫離道德理念的權利優先。一是關于墮胎的爭論。天主教學說認為，人的生命是從觀念開始的；另一種道德理念認為，胎兒與嬰兒有本質差別。二者之間如何取舍呢?羅爾斯認為：婦女有權利自己決定是否墮胎，政府應將道德和宗教學說擱置起來，對此保持中立。但是，如果假設天主教學說為真，那么墮胎就等于謀殺。面對人命關天的問題，中立的政治價值還具有壓倒一切的優先性嗎?二是1858年亞伯拉罕-林肯與斯特芬·道格拉斯就是否應保持奴隸制問題的辯論。道格拉斯認為國家應保持中立，讓各州自由決定是否實行奴隸制。林肯則主張政府應視奴隸制為不義之舉而禁止其擴散。其爭論核心是：是否為了達成政治契約而將道德問題擱置起來。顯然，羅爾斯與道格拉斯站在同一立場上，而歷史證明了林肯的正確性。

可見，一種政治的正義觀必須以某種對它想要擱置的道德問題的回答為先決條件，至少在關涉到嚴肅的道德問題時要這樣。因此，羅爾斯基于此種意義的“權利優先”是無法保持的。

2 理論多元性無法確立“權利優先”性

羅爾斯認為，在理論多元的事實下要達成任何一種正義原則，都必須首先確立權利對善的優先性。否則將不存在在多元完備性理論中達成社會合作的基礎。這樣，權利的優先性就建立在關于善的理論多元性事實的基礎上。桑德爾指出：權利與善之間的非對稱性依賴于進一步的假設，即雖然我們在道德和宗教上存在分歧，但我們對正義不存在類似分歧。桑德爾用事實證明了這一假設無法成立。

現代社會人們關于正義的分歧可分為兩種：一是正義原則應該如何；二是正義原則應該如何應用。按照羅爾斯的邏輯，關于正義的分歧都屬于第二種。那么，人們對正義的分歧真的僅僅存在于應用層面，而與正義原則本身沒有關系嗎?桑德爾舉出了關于社會上分配正義問題的分歧，如羅爾斯與諾齊克(R.obet Nofick，1938-2002)之間的分歧。對此羅爾斯必定這樣回答：即使存在對分配正義的多元論事實，也不存在任何理性的多元論事實。因為他在《正義論》中為差異原則提供了有力論證，并反駁了諾齊克的觀點，他認為差異原則比諾齊克持有的正義更合乎理性。如果是這樣，某些正義原則比其他的正義原則更合乎理性，那么某些道德原則就不可能比其他道德原則更合乎理性嗎?如果我們能通過一種反思平衡，對有爭議的正義問題進行理性推理，為何不能把同樣的方法應用于對善觀念的推理之中呢?桑德爾的這種反問是難以辯駁的。如果關于權利和善的推理都是可能的，那么兩者之間的不對稱性就很難立穩腳跟了。

3 公共理性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桑德爾對公共理性的限制的觀點進行了一系列反駁論證，墮胎和廢奴運動的案例都可以表明，自由主義的公共理性給政治爭論所強加的限制將付出道德代價和政治代價。事實上，民主政治無法長期把公共生活從道德目的中抽離出去，撇開道德原則和宗教原則，社會政治生活將很快產生祛魅效應。

首先，道德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本質的善。在社會生活中，作為個體的人，自我構成因素中必有道德；作為社會中的人，道德規范是為人處事的必備準則。在政治生活中，道德也很重要。道德感是人們思考問題時的一種內在特質，在政治問題上也不例外；人們在制定各種政策原則時必須考慮其是否合乎道德。如果政治領域將道德因素完全排除在外，那么這種公共領域必然缺乏一種貼近公民實際的向度，所制定出來的政策原則只能是缺乏人性關懷的政治。

其次，如果憲法根本和正義原則是不可動搖的，那么社會在這個層面上就永遠不會進步。人類的認識總是有限的，正如詹姆斯所說：“我們今天只好按照所能得到的真理去生活，并準備明天把它叫做假的。”我們必須看到真理的有限性，并對我們的認知不斷進行修正。但按照政治自由主義的學說，現存的憲法根本和正義原則就是政治領域永遠不變的金科玉律。我們以前面林肯與道格拉斯的爭論為例，在當時的美國憲法中：“通過允許各州出于保持人口比例的目的，保留其人口的五分之三為奴隸……”如果這種憲法作為金科玉律一直延續下來，便與自由主義的正義原則相沖突了。

二、“善優先于權利”的合理性論證

桑德爾揭示了“權利優先”的內在矛盾，并確立了“善優先于權利”的觀點。他分別從社群與個人的關系、善與正義的關系、善優先對社會和個人的有利影響三個方面論證了“善優先于權利”的合理性。

1 社群對個人的決定性影響

羅爾斯預設了一種對于人性和自我的形而上的主張。在他看來，人是脫離環境、沒有屬性和欲望的動物，只是一心捍衛自己的權利。這種自我被桑德爾稱為“無拘無束的自我”，他可以獨立于并先于自我的目的和價值而存在。而實際上，人是生活在社群中的動物，個人的認同和屬性必定受他所處的社群的文化、觀念的影響。個人不能自發地選擇自我，而只能發現自我。是社群決定了“我是誰”，而不是我選擇了“我是誰”。要理解人是誰，就要考察人的目的和價值，因為自我是由其價值和目的所構成和決定的；個人的目的和價值不是先天形成的，也不是個人自由選擇的，而是受其所在社群的影響而形成的；因此我們要想了解個人，必須先考察個人所在的社群。

可見，個人生長的社群環境對自我觀念的形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離開了社群，不僅個人的道德和理性無從談起，就連個人的自主性也不存在。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vre，1929-)說過，人們的道德價值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只有理解個人所處的社群的歷史傳統和社會文化環境，才能解釋個人所擁有的價值和目的。把個人與社群分離開來、把個人與其生活和思考的文化環境和生活環境分離開來的這種個人——社群關系是虛假的。馬克思也曾經說過，人是社會關系的產物，脫離社會關系的人是抽象的，先于社會關系的人是超驗的，實際上這兩種人都是不存在的。個人的自主性必須以其所在社會的文化形態為前提。而在羅爾斯那里，自我對其目的的優先性支持著權利對善的優先性，而一旦自我對其目的的優先性不復存在，權利對善的優先性也就失去了根基。

2 正義依賴于善

“權利優先于善”這一理念暗藏了一個前提：正義可以先于善而獨立存在。桑德爾強烈反駁這一觀點，他認為正義離不開善，“正義是相對于善的，而不是獨立于善之外的。作為一個哲學問題，我們無法在不訴諸善觀念的情況下。開始我們關于正義和權利的慎思，這些善觀念表現在許多文化和傳統之中，而我們的慎思正是在這些文化和傳統中進行的。”不存在一般意義上的正義，正義的價值是在具體的社群生活中形成的，與人們所處的社會背景、文化觀念密切聯系。正如麥金太爾所問：“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這一問恰到好處，脫離了環境和人群，正義還何以存在?

桑德爾對權利優先于善的批駁，可以用下面的邏輯推演出來。把政治建立在權利之上，意味著相信正義對我們的善和目的都具有絕對的優先性；接受正義優先于善的觀點，意味著我們的價值觀可以先于善而確立；而由于我們的價值觀是由我們對善觀念的感知構成的，也就是說，自我心中如果徹底清除了善觀念，價值觀是無法形成的。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價值觀的形成是依賴于善觀念的。由此可見，正義是依賴于善的。既然正義不可能先予善而存在，那么羅爾斯所持觀點“權利優先于善”就不攻自破了。

桑德爾緊緊抓住正義不能先于善而存在這一論點，步步為營，把權利優先于善的觀點逼到了死角。在駁倒羅爾斯觀點的同時，桑德爾以此為據樹立起自己的理論旗幟——“善優先于權利”。作為讀者，我們可以看到，桑德爾對羅爾斯理論的批判是有力的，但是“權利優先于善”不成立難以成為“普優先于權利”成立的合理性論據。

3 “善優先于權利”的優越性

桑德爾在批判羅爾斯理論的基礎上確立了自己的理論主張，他的理論克服了權利優先的部分局限，有其進步的一面。

首先，善優先的觀點正確處理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一方面，善優先的理念反對自由主義的自我觀，強調社會對個人的重要影響。個人是生活在社會群體中的，脫離了社會，自我的完整性難以塑造和保全。我們都知道，“狼孩”脫離了人類生存的環境，就不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即使生理上有人的特征，心智上也已沒有人的理性。所以，自我必須承認他所在的社群對他的影響與塑造。個人是社會中的一員，這是他的社會屬性，也是人類的本質屬性之一。另一方面，善優先提倡社會道德和義務，有利于培養公民的公共意識。權利優先只強調個人權利的重要性，而忽視了個人正當義務。但是，不存在無條件的權利，權利總是與一定的義務相伴的。善優先把道德放在首位，鼓勵公民履行自己的義務，增強了公民的公共責任感。把善置于一個優先的位置，也有利于社會的長期和諧發展。

其次，善優先倡導國家為公民謀求福利的理念。權利優先的思想倡導國家中立，這種政策存在一系列的嚴重弊端。而善優先的理念賦予個人以價值和目的，提倡一種“善”觀念的生活方式。這種觀念由個體推及到社會，能夠促使政府更加積極地發展公共事業，實行諸如義務教育、福利制度、建立公共綠地等措施，使全體公民受益。它還支持國家倡導積極的生活方式，反對諸如賭博、吸毒等腐朽的生活方式，為青少年的成長指引正確的方向。相對于權利優先的任憑公民自由發展的理念來說，無疑這種主張對社會、對個人都更有益處。

三、“善優先”與“權利優先”的對立與互補

盡管桑德爾對權利優先提出諸多批判，并主張善優先于權利，然而他的理論也有局限性。“善優先”與“權利優先”這兩種主張看似完全對立，但分析其理論內涵，我們會發現二者之間有一定的互補性，甚至有一致之處。

1 立足點的對立性

在研究方法上，權利優先與善優先從兩個截然相反的立足點出發。權利優先的主張強調個人權利的優先性，其出發點是有理性的個人，維護個人的自由權是其關注點。它認為，如果個人的權利和價值實現了，那么社群的價值和公共利益也就實現了。所以，個人權利要始終保持著優先性；而善優先原則的出發點是社群，強調的是普遍的善和公共利益的重要性。它認為，個人的自由選擇能力和權利都離不開個人所在的社群。個人利益也依賴于社群利益，以社群利益的實現為前提。

基于不同的理論出發點，權利優先主張“權利政治”，善優先主張“公益政治”。所謂“權利政治”，即強調國家不侵犯個人的權利，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國家中立的思想。國家不干預經濟而采取放任政策；國家減少對社會生活的干預；中立的政府不積極提倡發展公共事業等。這種保護個人權利的出發點從這些意義上說實則最終損害了個人利益。善優先反對“權利政治”，主張“公益政治”。提倡國家對經濟進行宏觀調控，并不斷提高公民的福利；提倡國家或社群積極為公眾謀利益，如實行最低生活保障、提供福利制度、推行義務教育等，這些都將增進每個人的利益。

2 兩種主張的互補性

從直觀上看，權利優先與善優先是完全對立的。但是，我們只要換一個角度，便可以發現二者的互補性。他們都承認“個人權利”與“社群的善”的價值，只是其側重點不同，而且二者各有利弊。“權利優先”的弊端前面已經分析過，盡管“善優先”有其理論優越性，它還是存在理論局限。善優先強調社群或共同體的權利，而對個體權利沒有予以充分的重視。它主張的社群甚至有強迫公民從善的權力。而社群主義所提倡的那種公共的善有時并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善。如封建時代的日本民族，當老母親病重時，認為讓老母親獨自到附近的山坡上坐以待死是盡孝道。這與我們通常意義上的道德觀念是相悖的。

可見，權利優先與善優先各自有其利弊，僅僅提倡個人的權利是不行的，把社群放在至高無上的位置也是不行的。雖然二者的立足點不同，但是通過對這兩種理論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它們之間的理論互補性。權利與善何者優先不是絕對的，我們要學會權衡輕重，在追求個人權利的同時不要忘了社會整體利益；在強調公共利益的時候也不能損害個人權利，在善與權利之間保持一種張力。事實上，連分歧雙方的主張者都承認二者有密切的聯系。羅爾斯說：“權利與善是相互補充的，一種政治觀念必須以各種各樣的善理念為根源。”而善優先的主張者持其觀點的理由是：對公共的善的捍衛和維護是實現個人權利的條件。因此，堅持善優先也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權利。二者之和諧互補性顯而易見，也只有通過二者之間的互相補充，才能更好地在社會中實現兩種理論的價值。

3 根本目標上的一致性

權利優先與善優先是政治哲學的兩種不同主張。雖然二者存在很大分歧，但毋庸置疑的是：無論二者的基本觀點和論證過程有何不同，其最終目的都是為現實社會政治服務，都是為維護當代資本主義政治制度作理論論證。

權利優先是羅爾斯的基本主張，它為個人的自由權利作理論論證。究其根源，個人能夠按其意愿自由發展，國家還保證其權利不受侵害，這種生活環境是受歡迎的，每個人都會樂于安身現狀。可見權利優先的理論目標是當代自由民主社會的長治久安，但這種理論卻因其局限而難以實現。正因如此，桑德爾主張善優先。這種理念能使個人歸屬于社群，以便維護現存社會秩序。善優先反對個人至上，提倡公民有義務服務于社會和他人；提倡國家為個人提供積極的權利，并試圖通過一些改革措施改善社會中的不利于個人權利的不良傾向。

我們還可以從兩種理論的相互協調中看出這一實質。一位新社群主義者說：“社群主義者并不想取代自由主義，而是要保全它。……社群主義者是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他們想在人們中間重建對于這些問題的常識：國家的目的是什么，其人們在歷史中有什么共同的東西，他們應該爭取達到什么目的。”持自由主義立場的阿倫·布坎南(Allen E.Buchanan)在回應社群主義的批評時說，當代幾種最重要的自由主義理論已經包含了一種結構，能夠與社群的價值相調適。他主張，對自由主義的最好捍衛就是把社群主義思想中最有價值的東西整合進來，這是可能的，因為自由主義理論具有這樣的潛力。

因此，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都是當代西方國家政治的產物，其目標都是為資本主義制度辯護。如桑德爾所說，自由主義的自由人士為私有經濟辯護，而平等主義的自由人士為福利國家辯護，社群主義者則為與私有經濟和福利國家相適應的公共生活辯護。社群主義在補充著自由主義的不足，而其價值只有在個人主義背景下才能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