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藤椅上,靜靜地看著螞蟻好奇地左右抖動著觸角,探索著這個碩大無比的世界。它們一定是在冬天剛剛生下來的小螞蟻,少年這樣想著。多可愛的小生命啊,雖然它們那么小。幾乎沒有人去注意它們的存在。
誰去注意一只過往的小螞蟻呢?爸爸媽媽要忙著上班呢,隔壁的叔叔阿姨也推著車子早出晚歸,就是院子里住的二歲點兒的小男孩,咿咿呀呀話還說不清,也要爺爺帶著去幼兒園上學呢。大家都忙,沒有人顧得上關注同樣忙碌的小螞蟻。——少年是個例外。
每天早上,只要是晴朗的日子,媽媽就會把藤椅搬出來,那是改造好的藤椅,四個腿腳用鐵絲捆得結結實實,平放在那里,像個小床。然后爸爸用寬厚的臂膀輕輕把少年抱出來——只手托著少年的前胸,一只手托著他的腹部。他不能接觸少年的背部。在那個支撐人站立的脊柱里,長著逐漸增大的腫塊。不能碰,一碰就是難以忍受的劇痛。少年從醫(yī)生同情的眼光和父母悲哀的表情中覺察到了——他患的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病。在經(jīng)歷了一次手術和痛徹骨髓的化療之后,腫塊再次衍生出來。這就預示著,逐漸增大的腫塊將最終威脅到他的生命。
疼痛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少年不吭聲,默默忍受著。每天,他微笑著和父母道別,和身邊每個人道別。他不能阻止他們的悲痛和同情——他們總是裝作平靜地向他微笑,然后把巨大的哀痛和嘆息隱忍在僵硬的表情里。他真的很想告訴他們,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必然的結局,死亡現(xiàn)在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歸宿。但是最終他放棄了。所有的人走后,靜悄悄的世界就被他獨享了。他不知道,還有多少美麗的時間,他還屬于這個明朗的世界,但是每一天,他都在這片寧靜中享受著這種令人震撼的美。陽光多燦爛呀,雖然還不是那么溫暖,夾雜著冬天未全然盡去的寒氣;可是寒氣也是很討巧的,在棉被的包裹里,它像是和自己捉迷藏,時而忽忽地擦過額頭;各種草葉尖新奇地競相往上冒,吐出碧綠黃綠不同的圓葉;綠萌萌的菜園吐露著生機,絲瓜蔓搶先爬上墻頭開出淡淡黃色的小花;風在嫩葉草尖快樂地打著旋。急急行走的圓形小蟲子經(jīng)過他藤椅的時候,總禮貌地抬頭和他打招呼。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呀!他喜歡她的明麗,喜歡她的豐富,喜歡她的和諧,喜歡她的自在。她安靜無聲地包容著我們的生命,快樂地生息。少年心頭有一種感動:他伸手將爸爸放在藤椅邊的紙拿過來——在生病以前,他是一個繪畫班的優(yōu)秀少年—一旦是現(xiàn)在,他只能趴著畫他的畫了!
中午或者下午,院子里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早回的,晚到的,白發(fā)的爺爺,幼稚的孩童,都不自覺地來看看他的畫。他們不知道他們每天都能看到的世界竟然那么美!雖然籬笆還是那個帶著斑駁痕跡的青色籬笆,矮墻還是那個矮墻,可是在少年的畫里,它們怎么變得那么生動呢?你可以聽見螞蟻在竊竊私語,圓形的甲殼蟲在做游戲,風在草叢里是天然的樂曲家。不懂事的小孫子看了畫以后總是說:爺爺!我也要和螞蟻玩!
所有的人都在贊美,父母眼里噙滿了淚花,大家心里都流動著心酸和遺憾的暗流。有人說:這么好的畫,應該參加比賽,說不定能拿個獎呢!
少年心動了。他不在乎有沒有獎,但是他很想傾訴什么,他覺得心里有太多的東西要傾訴。每天溫暖出生的新鮮的太陽,優(yōu)柔溫和從不發(fā)脾氣的白云,即使夏天忽然變成黑色,又化成一陣疾馳而下的暴雨,也不能使少年不愛這個永世的伙伴。——那天父親意識到變了天,他慌忙地跑回來——他的兒子正在和濃密樹葉縫隙里跳躍出來的雨珠子玩耍。衣服淋透了,身體貼在衣服上,那會觸發(fā)兒子的疼痛。父親心疼得掉下了眼淚。可是,兒子看上去很快樂,好像得到了很好的滿足。父親無法理解,他的患了絕癥的兒子為什么沒有憂傷?他對自己不幸的命運為什么沒有怨憤和痛楚?他不理解兒子在病痛的折磨下還盡情享用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快樂?是啊!少年的心里,有一個多么奇妙的世界!他會想到那些高過了人的不知名的牧草,散落在牧草叢中閃亮的紫色花瓣,像是晶瑩的草原的眼睛;詩人筆下的羊群,在牧羊人輕巧的鞭哨聲中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遠處是靜靜的墓園,被安靜的密草陪伴著。蟈蟈在直立的墓草中彈弦歌唱,女織娘旁若無人地投著它精巧的梭標;從遠古吹來的風,又吹向未來的無息的世界;聽不見的宇宙的旋律,隨著風滿世界地跑呀。散呀……一切都像是這個神奇世界的精靈,在腦海間倏忽地跳躍。少年臉上露出了歡欣的顏色。一種可以被稱作沖動的喜悅,使他很想拿起畫筆,他很想讓更多的人思考這個世界,享受這個太過于完美的世界,這個沒有一點瑕疵、充滿純度和自由度的世界。
那個被譽為當代畫壇大師的沈教授真的震撼了!他有資格評判任何一幅作品,何況只是國內一個不怎么隆重的賽事的青少年參賽作品。但是現(xiàn)在他無法作出評判。他的委員會——和他一樣享有盛譽的其他畫家,都贊成把這個作品放棄了。——雖然,不可否認,這個作品的線條和色彩,包括他的創(chuàng)意,都力圖在表現(xiàn)一種觀念,但是這個觀念好像又是晦暗看不清楚的。——也許這個年幼的畫家有很好的繪畫基礎但對人生的境界缺少深刻的認知,所以他的表現(xiàn)還不是很充分。但是有一點,這個小畫家很顯然犯了一個錯誤: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嗎?他的畫面的布局那么清晰優(yōu)美,但是卻畫出了一個從西邊升起的太陽!從這點常識性的錯誤,不!失誤來判斷:這幅作品是不能獲獎的!
沈教授不能接受這種觀點。從看到這個作品的剎那間,他就讀到了一種異樣的美:流動的線條會說話,輕柔的風有歌聲,來往的輕松的油蛉探訪它陌生的家園。這畫家的筆觸還不是老道的爐火純青的程度,但是用筆太奇特了!好像用的是全身的力氣下筆,而描繪出的是一種輕柔的愛。如同母親對嬰兒倍加呵護的輕吻。這里面有一種奇特的靈感和獨特的視覺,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一種奇異的美、眩目的美,能夠沖擊心靈的美!在這幅畫里,有一種沖淡的但是卻深邃的思想在流動著,教授不知道怎樣去描述它,但是他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一種失誤:一個用心去細膩地描述幽微的世界和哲理的畫家,怎么可能犯一個常識性的低級錯誤呢!
沈教授想打一個電話,詳細問問這個畫家的情況。但是一個電話打過來:請他到美國紐約去出席國際畫壇研討會并發(fā)言。到達紐約的當天晚上,沈教授漫步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看著陌生的繁華的都市,腦子里卻始終不能忘懷那幅奇異的畫面。他一生不知畫過多少種不同風格的畫,也嘗試創(chuàng)新走出不同的路子,也受過各種不同的爭議和嘲諷,但是他不理解這個功夫不算太深的少年畫家,怎么能描繪出那樣一個場景:細長的密密的蒿草,彌漫著燦爛的陽光,蟈蟈無人打擾地自由地彈琴,風在草尖和蟈蟈身邊打著旋,唱著歡樂的歌。這里面有一種生命的感動在感動著沈教授。但是怎么會有這么深的生命感呢?這么全新的感受,怎么會是一個剛剛十五歲孩子能夠擁有的啊!那么,為什么要把太陽畫在西面呢?孩子讓太陽從西邊出來,究竟表達了什么愿望呢?
\"mum!When can I get to the star!\"
\"oh!That's impossible !unless the sun rise from the west!\"
一個母親帶著乖巧的女兒從教授身邊走過。沈教授只愣了一下,他醍醐灌頂般的忽然頓悟了:一個西邊升起的太陽,難道不是孩子心中一種強烈的愿望嗎?他隱隱感到了什么,他急于要回國,要見到那個少年畫家。他想問問那孩子到底有什么異常強烈的愿望,能讓他畫出那么震撼人心的圖畫。他想用自己的能力,為這個孩子做點什么。第二天,他放棄了原來的論文稿,把自己這幾天的心理和感覺總結了一下,做了一個相當精彩的發(fā)言,然后就急匆匆回國了。
這一次評審的時候沒有一點爭議——所有評審委員的眼睛里都掛著淚花——個用紅絲絨做的燙金的榮譽證,夾著寫著少年名字蓋著紅章的榮譽證書,由沈教授親自帶著來到少年家里。他很想親眼看看這個少年畫家,看看他是怎樣作畫的,了解一下他對世界、對人生是怎樣看待的。當他在旁人的指引下來到目的地時,他的眼睛濕潤了:少年無聲地躺在墳墓里,和他隔著一個靜靜的墓室;細密的蒿草直立。秋天的風在蒿草里輕松地游動;蟈蟈是少年的朋友,還像以往那樣為他唱歌;螞蟻長大了,開始搬運冬天的儲備;絲瓜一條一條爬滿墻體,準備告別一年的生命;陽光還是那樣燦爛明媚,準備明天的東升。少年生前的畫整齊地擺放在少年的墓前,松軟的黃土偎依著這些美麗的圖畫,陪伴著他們睡夢中的伙伴。一切顯得那樣靜謐,好像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沈教授把榮譽證書放在少年的墓前,那鮮艷的顏色特別耀眼。
太陽最終沒有從西邊升起來!沈教授忍不住淚眼朦朧。他懺悔來遲了,沒有讓少年知道他獲獎的消息。但是風輕松地在他身邊流動著,一種愉快的聲音在告訴他停止悲哀:
這個孩子從來不難過。世界這么美好,他為什么要難過呢?
是啊!沈教授看看天空,曠古的天空,寂靜的野樹,明凈的幾乎完美的世界。這么美好的世界,為什么要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