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清湖北省洪澇災害的狀況
湖北省素稱澤國,長江東西橫貫,北受漢水,南納洞庭。作為主要糧棉集中產區的江漢平原,水高田低,極易受到洪澇災害的侵襲。“環水而居者,半以水邊地畝為生涯,全賴堤塍,以資保護。”防洪治水一向是江漢平原經濟開發的重要內容。但時至晚清,由于乾道年間江漢湖區堤垸的盲目擴張,河湖水道、水面屢受壓迫,蓄泄關系遭到破壞而失去平衡。湖渚漸平,枝河漸湮,穴口故道皆為廢舍畎田,水患因而日趨頻繁,而且明顯地顯示出后期甚于前期,無論從記載的年數還是被災的范圍看,道成同光宣各朝都比此前各朝為多,而且損失也更為巨大。僅光緒八年(1882)潛江林家埠一次潰口,就造成“洪濤浩淼,全邑被淹”的后果。光緒九年潛江再遭水災,鄉民俱枵腹耕耘。而胥吏狐假虎威,尚復嚴追糧米,敲骨吸髓,略不從寬。“凡過此者,但見餓莩載途,瘡痍滿目,啼饑訴苦,比戶皆然。”
由于晚清湖北省發生洪澇災害的次數之多,以至于按照具體年份實在是不能一一枚舉,因此以下僅以1870年的長江特大洪水為例:
1870年大洪水,居宜昌河段歷史洪水第一位。此次洪水,主要來自上游嘉陵江連日強大暴雨,推算北碚站洪峰流量57300立方米/秒,約相當于宜昌站洪峰流量的55%,宜昌洪峰流量傳播到宜都與清江洪水遭遇,枝城洪峰流量約達110000立方米/秒,超過現在荊州安全泄量1倍。洪水首先漫潰上百里洲堤,全洲被淹沒,災民數萬計;繼而松滋大口江堤沖潰。大量洪水南分泄形成松滋河。松滋縣、公安縣的平原圩垸區,都遭水災,洪水沿荊江直下并南泄洞庭,荊州萬城堤幸免于難,洪水經洞庭湖調蓄后,在城陵磯與荊州來洪匯合,使監利以下北岸鄒碼頭等處潰決,荊北一片汪洋。漢口水位27.36米,最大流量65200立方米/秒。據資料記載,當年洪水災害異常嚴重。《荊州府志》載:同治九年,公安枝江大水異常,……公安阱湖堤決兩處,水漫城垣數尺,衙署廟宇民房倒塌殆盡,數百年未有之奇災也。《荊州府志》載:夏(監利)縣屬鄒碼頭處堤潰,沙城等一百五十八垸被水成災。《沔陽州志》載:夏,江漢并溢。《廣濟縣志》載:七月窩坡寶賽同時潰口,直長共二百余丈,知縣劉宗元籌款興建,十月興工,次年三月堤民。《黃梅縣志》載:人楊家口四號起至黃家口抵宿松堤止,修建新堤。是年沿江漢、漢陽、黃陂、黃岡、鄂城等地亦有庚年大水記載。當上漢水同時漲發,宜城“漢水溢”,鐘祥“夏,襄水盛漲,釧堤石牛潭潰,天門已成災象,地主饑荒”。下游各縣同受災害。漢川因長江漢江并漲,上游襄堤南北俱潰。據《再續行水金鑒》載:當年清帝同治為“宜昌、公安等州縣被淹,諭籌款賑撫”,曾下諭“本年夏間湖北大雨時行,江水陡漲,五月間漢水又發,以致宜昌郡城門外概被淹沒。荊州南岸公安地方被淹最重,此外松滋、石首、監利、嘉魚、成年、蒲圻、江夏、漢陽、黃梅及鐘祥、荊門、京山、潛江、天門、沔陽、漢陽、漢川、黃陂、孝感、云夢、應城各州縣,均因各堤漫潰,田畝淹沒,人民遷徙,……。著李翰章等督飭司道籌款發給,量予賑撫”。居歷史大洪水第一位的1870年洪水,對長江中游兩湖平原釀成的洪災異常嚴重,其受災范圍粗略估計達3萬多平方公里,其中湖北全省有30州縣及武昌等廣大平原地區,皆因堤垸漫潰,田禾淹沒,人畜漂零,浩劫空前。
二、晚清湖北省洪澇災害頻繁的原因
(一)湖區水鄉的濫圍私占和上游山林的墾種
各地的豪強地主是湖區水鄉濫筑私垸成田的主角。他們在擴占土地的貪欲下,依勢恃強,廣包強占,或圍墾湖泊淤灘;或占種江中沙洲;又或強耕堤腳岸邊;不惜以一己利益的擴張造成公共水利破壞的惡果。《皇清經世文編》記載“戶政·農政”曰:“自滋生日繁,荒土盡辟。愚民昧于遠計,往往廢水利而圖為田。不獨大江大湖之濱,乃數里數頃之湖蕩,日漸筑墾……數畝之塘,亦培土改田,一灣之澗,亦截流種稻。”
湖北巡撫彭樹葵曾專門為查禁私垸灘地上疏皇帝,他以“人與水爭地為利,水必與人爭地為殃”為理由,要求實行嚴禁。其疏云:“無如三襄之水,性濁多沙,最易淤積,有力者因之取利如鶩。始則于岸腳湖心多方截流以成淤,繼則借水糧漁課四周筑堤以成垸。”可以看到,“有力者”非單純地圍墾已經淤成的灘地沙洲,而是蓄意攔截水流,人為造成淤灘,進而再圍墾成田。這樣不適當地與水爭地、濫圍亂占的結果,就造成了水道阻塞而通流不暢,或致使水面日漸狹窄而洪水宣泄無地,隨之而來的便是堤防潰決加劇,水患頻生。
對此,不少有識官員屢請嚴禁,清廷亦曾多次頒發禁令。但是,由于地主豪強和地方官員以及查禁委員各有所圖,這些人互相勾結,上瞞下蓋,致使每次查禁都變得查而不禁,有名無實。況且查禁乃至刨毀私垸又和統治者的財政收入存在著尖銳矛盾,不少私垸、灘地都因已“丈量起科,輸賦朝廷”而得以保留。不少受了賄賂的貪官污吏多以良田美舍不忍棄,國賦正供不可丟為理由反對查禁刨毀私垸灘地;地主豪強則更借口升科納賦而肆意圍墾。所以,“每年查勘,久成具文。縣官利其征收,吏胥利其規費,委員則利其饋贈,朦朧申覆,牢不可破,以致愈禁愈增。”很顯然,在封建統治下,土述矛盾是根本不可能合理處置的。
墾種上游山林的則主要是各地的貧苦農民。這些人在封建國家和地主的殘酷剝削、壓榨下,喪失了土地或被迫棄地流亡,為了尋求活路,不得不進入深山老林進行墾種,這與豪強地主為擴張土地而濫圍私墾有著很大差別。但是,這些被稱為“棚民”的開墾者,大多貧苦無力,沒有必需的生產資料,新開山林為田,根本談不上精耕細作、水土保持,而是刀耕火種,粗放經營,以求廣種薄收。這樣一來,長期形成的自然植被遭到破壞,一遭雨水,泥沙順流而下,淤積江河,墊高河底,影響河水暢流;河湖之中淤為洲渚者,又皆被圍墾作田,起著加劇前述占礙水道、水區的破壞作用。
(二)水利工程的弊端
1、經費收支中存在的弊端
湖北省的堤防工程在清代除極少數例外,即“緊要處所”為官修,大多為百姓自費承修。一般是按畝派征修防費用,或者先借官項興工,然后按畝攤征歸還。于是,各地豪紳土棍、貪官污吏,便乘征收“土費”之機,互相勾結,以利侵吞分肥。林則徐在湖廣總督任上時,對征收土費一事是這樣說明的:“楚北江漢堤防延袤二十余州縣,歲修需費甚鉅……查歷來收費辦工,或官征官修,或官征民修,或民征民修,三者皆不能無弊。費征于官則必假手于胥吏,費征于民則必諉權于董事,吏胥之多舞弊固不待言,而董事若不得人,亦難駕馭。”他們通過多種手段作弊欺貧庇富、偽造征費冊籍,甚至強行拘押業戶進行勒索,數額常達應征額的數倍。正是因為民修工程經費一般不查核報銷,工程無保固期限,水利員役、矜棍冊書才能對堤費任意處理。他們朋比為奸,或揮霍浪費,或偷減侵漁,“削有限之民脂,飽無厭之欲壑。”有關史籍中,這類記載很多。所謂“僉首事有費,造估冊有費,驗收工有費。甚至串通冊書,要結首事,浮派侵吞,無弊不作,公項遂盡飽私囊。”為司空見慣的現象。貪官污吏敢于侵吞的數額確實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查民間不納者不過十之一,書差私收者竟至十之七。以百姓之脂膏,飽胥吏之奸囊。”連最高統治者也不得不承認不肖官吏“加倍灑派”、“草率從事”、“偷減侵漁”等行為“均屬事所必有。”
2、施工的組織管理中存在的弊端
清代湖北省的水利,大多沒有專設機構和專職官員管理負責,一般由各地方官兼理其事;而且在很長時期內沒有建立工程保固制度。因此,黑暗政治中的各級地方官不把督修水利當作大事,以種種借口來虛應故事、敷衍塞責,成為辦理水利工程的慣例。結果使得名為官督民修的各地堤工,成為事實上官不督、民亦不修的狀態。因為這些人非專職水利官員,所督修的工程又無保固期限,他們才得以此應付搪塞。地方官利用組織營理制度不完備來敷衍塞責:胥役矜棍則鉆官員不親臨督率的空子虛應故事而私吞經費。下面所錄有關報告,反映了當時水利工程歲修和搶修的具帶情況,通過這些我們得以理解為什么堤防每歲加固而仍不斷潰決。《荊州萬城堤志》卷末,“疏筑備考”上亦曰:“乃近來楚北有堤各州縣,直以修防重事無關考成,遂不免掉以輕心,奉行故事。當未修之先,率多畏難茍安,坐荒時日,及至興工,并不認真趕修,以致草率偷減,單薄低矬。且于防護搶險事宜,又復漫不經心,任聽圩業人等敷衍塞責。一經汛漲,焉有堤不潰之理?甚或堤已決口,猶復掩飾捏稟,不以實告。”如此歲修、搶修,既不及時,又不務實,怎能有完整堅固的堤防?
(三)全局不一致,規計不統一,阻礙著水利的修治
這里涉及到的是一個更加復雜的問題,主要表現為上游和下游、南岸和北岸、山區和湖區之間存在著矛盾,對待河口的開塞、河流的疏浚、堤岸的修治等問題,意見互相抵觸,以致發生以鄰為壑、見災不救、潰口不堵等異乎尋常的事件。
1、上游和下游
漢水流域各州縣曾圍繞沿岸支河河口的開塞問題長期發生爭執。地居上游的鐘祥、荊門等州縣主張多開河口泄洪分流,目的是為避免漢水干流在本地漫潰,以省修堤工費。于是,漢水堤防潰決后,對決口不加修復,任憑洪水直注天門,橫漫京山,潴聚漢川、應城、孝感、云夢諸縣,造成漬淹。而天門、漢川等縣當然要求堵筑潰口,并為省修堤工、費,進而要堵塞境內對分泄漢水洪流有重要作用的牛蹄河口,免其在本縣境內漫潰,而不考慮江漢大堤的安全。雙方各挾所私,相持不下,使得潰口往往不能及時堵筑,支河亦得不到疏浚,下游各州縣長期漬淹。
2、南岸和北岸
長江荊江段兩岸則是圍繞能否舍南岸以救北岸的問題不斷發生糾紛。北岸以南岸“所征者(地丁錢糧)少而所費者(蠲緩、賑濟、修堤)多”為借口,要求棄南保北;南岸則以“南堤既棄亦無益于北堤,南北均屬赤子”為理由反駁之。據《南縣鄉土筆記》記載:在咸豐十年的一次防洪時,北岸搶險官員,在北堤危險之際,竟向南岸開炮,轟散搶險人群,致南堤先潰,北堤轉安。這樣以鄰為壑的畛域之見,只能阻礙水利的修治,加劇洪澇災害。
其他在小范圍內互不相顧、爭執械斗的事件更多。有私決堤岸,以圖濁流淤高本垸低洼之田的;有筑壩截流,阻斷下游水源的:有圖漁業之利而毀堤壩,致使農田變為澤國的。
清代,正是由于上述諸因素否定一面的交互作用,使一個具有豐富水利資源、堪稱魚米之鄉的湖北省,長時期處于洪澇災害不斷襲擊之下,阻礙了社會生產的更大發展。廣大勞動人民在水利建設中付出了高昂的代價,終又不能擺脫遭受慘重災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