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鄂榭府崩潰記》運用第一人稱敘述中追憶自我與經驗自我兩種眼光之間的轉換,強化了彌漫小說全篇的恐怖氣氛。通過賦予“崩潰”多重隱喻意義,使其所著力描述的恐怖氛圍在“崩潰”中達到高潮。而這一切都是他所強調的“單一效果”、“結局感”等短篇小說創作理論的精彩呈現。
關鍵詞:追憶自我;經驗自我;“崩潰”
中圖分類號:I109.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2—0063—02
愛倫·坡是19世紀美國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小說、詩歌和文學評論三個領域內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肖伯納)”[1],其短篇小說創作歷來倍受評論界關注,被認為不僅開拓了美國偵探小說之先河,而且以其哥特式恐怖氣氛獨有的張力,沖擊著人們的精神和理智,探索并描寫了人類心理最隱秘的部分,對后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坡曾說過:“按照人類最普遍的理解,在所有感傷主題中,哪一個是最感傷的呢?很明顯,是死亡。那么,何時這一最感傷的主題才最富詩意呢?…… 答案也是顯而易見的,即當死亡和美緊密相連時。那么,毫無疑問,一位美麗女人的死亡即是世界上最具詩意的主題。”[2] 他的作品中,美與恐怖并存,死亡則是對這一恐怖氣氛的渲染。《鄂榭府崩潰記》這一愛倫·坡式的哥特式短篇小說,正是作者對這一主題探索。小說中故事發生在陰森恐怖的鄂榭府,久居其中的孿生兄妹,哥哥多年精神壓抑,妹妹則久病不起,終被其兄活埋地下。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妹妹破棺而出,長驅直入,倒在其兄懷里死去。至此,其兄勞德立克·鄂榭原本錯亂脆弱的神經也隨著其妹瑪德琳肉體的死亡而崩潰, 鄂榭府也在風雨飄搖中倒塌。在小說中,所有這一切都是通過主人公勞德立克·鄂榭的摯友“我”的講述呈現在讀者面前的。
“坡的大部分小說都是用第一人稱寫成的”[3]。關于第一人稱敘述中的敘述視角問題,我國敘述學界專家申丹女士認為,“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一般都是回顧性敘述……在這一類型中潛存著兩種不同的敘事眼光:一是敘述者‘我’從現在的角度追憶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歷事件的眼光。”[4] “然而,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中,敘述者時常放棄追憶性的眼光而采用過去正在經歷事件的眼光敘事。”[4]
筆者認為,艾倫·坡的《鄂榭府崩潰記》正是由于追憶自我與經驗自我這兩種眼光的交替出現,從不同的角度描述不同的體驗,使彌漫全篇的恐怖氛圍更加撼人心魄。本文旨在分析該短篇小說中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追憶自我和經驗自我之間的視角轉換手法及其對恐怖氣氛的強化作用,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小說題目中“崩潰”一詞所具有的隱喻意義。
一、視角轉換對恐怖氣氛的強化作用
視角轉換屬小說敘事的技巧層面,恐怖氛圍則指小說敘事對讀者的感官所形成的沖擊力度,是就敘事技巧所產生的效果而言。在《鄂榭府崩潰記》中,小說的敘述者時常放棄自己的追憶自我的眼光,轉用經驗自我的眼光敘事。
《鄂榭府崩潰記》是一篇哥特式小說,開篇的環境描寫已透出一股蕭殺之氣,暗示敘述者的鄂榭府之行將充滿陰森與詭譎。
“那年秋天,有個陰郁、晦暗、岑寂的日子……說不上是怎么回事——可乍見那座府邸,心頭頓時添上一陣愁,叫人受不了。”[5]
此處,句首的時間狀語“那年”,表明此刻敘述聲音和敘述眼光統一于追憶自我。盡管那段愁慘的經歷已成既往,但當敘述者再度回憶時,那段憑添的愁,依然“叫人受不了”[5]。然而,就在讀者追隨敘述者的回憶,震懾于當時的陰森氛圍時,敘述者已巧妙地從追憶自我的眼光轉換為經驗自我的眼光。
“那山池就在宅邊,滿池死灰,黑黝黝,陰森森 …… 我俯視這一切面目全非的倒影…… 竟比剛才還要惶悚。”[5]
“目前還是打算在這座凄涼的公館里盤桓幾個星期”[5]。“剛才”、“目前”這兩個表明動作發生的當下性的時間狀語,使敘述者以經驗自我的眼光進行的敘述顯得更加直接、逼真,亦使讀者產生強烈的親歷事件的體驗,陰恐的氛圍仿佛直逼讀者眼前。
如上所述,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在追憶往事時,不時地換用經驗自我的眼光敘事,逼真再現他當時的體驗與感受,使讀者有親臨其境之感。“在某種程度上,敘述者的困惑使其成為一位理想的講述人,因為他必須以充滿驚訝與恐慌的措辭,和飽含感觸與暗示的筆觸,描述其經歷。”[6] 雖然敘述者對那次慘淡凄楚的鄂榭府之行至今回憶起來仍歷歷在目,但追憶往事的視角畢竟使其今日之感受與昔日之經歷間產生了距離,為了消除這種距離,作者對敘述者鄂榭府之行的敘述則更多地從經驗自我的眼光來進行。
在小說中,作者通過各種途徑來實現敘述者從追憶自我向經驗自我的眼光轉換。
“我屏絕心中那個必定是夢想的念頭,更仔細地端詳府邸的真貌。”[5]
“我留心著這一切,順著短短一條堤道,馳到府邸門口。”[5]
“如今眼前起了這么大的變化……目前這種可怕的蒼白的膚色,目前這種出奇的晶亮眼睛……。”[5]
在英文原文中,作者用現在分詞和表示現在的時間狀語 (“shaking” [7], “noticing” [7], “And now in the more exaggeration of the prevailing character of these features…The now ghastly pallor of the skin, and the now miraculous luster of the eye…[7])使兩種敘述眼光的轉換更加明顯。現在分詞短語作伴隨狀語,將讀者的感官直接導入事發現場,使他們隨著敘述者經驗自我的眼光,共同經歷發生在鄂榭府的一切。緊接著,敘述者與其摯友勞德立克·鄂榭的會面亦使人大吃一驚,戰栗不已。原文中,三個表示現時性、當下性的時間狀語(“now”)分別引導三個排比句式,句子依次漸短,節奏漸趨急促,與敘述者親歷現場的震驚程度相呼應,更加強化此情此景的可怕與恐怖。
這是一個狂風肆虐的夜晚,“我”因為某種莫名的夢魘般的恐懼而無法入睡,而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勞德立克·鄂榭則如鬼魅一般,加劇著這種令人發指的感覺。此刻,勞德立克·鄂榭久被壓抑的脆弱神經已發生錯亂,瀕臨崩潰,他的行為異常。故事的敘述者也隨之癲狂,認為這樣的夜晚“美極了,真是個恐怖而美麗的夜晚。”[5] 畢竟,“我”比勞德立克·鄂榭稍有理智,朗讀傳奇故事《瘋子屈里斯特》[8]來安撫其摯友發狂的心理。然而正是小說中的這段插入文本,以其獨特的音響效果將小說情節逐漸推向高潮——“崩潰”。勞德立克·鄂榭的話便是最佳詮釋。
“沒聽見?——對,我聽見,早聽見過。好久——好久——好久——好幾分鐘 ……一直聽到——可就是不敢——不敢說!我們把她活埋啦!…… 我都聽到過…… ——可就是不敢說——不敢說!可現在——今天晚上…… ——嗨,那還不如說她棺材的劈開聲…… 瘋子!我告訴你!她現在就在門外!” [5]
在這段引文中,坡多處使用破折號,表現勞德立克·鄂榭已經處在發狂的狀態,他的理智已瀕臨崩潰,無法連貫、流暢地進行表達。原文中斜體字的使用 (“I hear it, and have heard it ……I dared not speak! We have put her living in the tomb! I now tell you that I heard her feeble first movements in the hollow coffin …I dared not speak!”[7] 以及最后一句的大寫(“MADMAN! I TELL YOU THAT SHE NOW STANDS WITHOUT THE DOOR!” [7] ),都在表明整個恐怖氣氛的加劇。隨著勞德立克·鄂榭的一聲大喊,瑪德琳小姐破門而入,重重地跌在其兄懷里,經過一陣垂死的呻吟后死去。勞德立克·鄂榭此刻終于崩潰,赫然猝死。 “我”也嚇得沒命,頓時逃離那個房間,逃出那個公館。正當“我”驚魂未定時,又親眼目睹初來鄂榭府時看到的墻上的那條裂縫霎時間變寬,鄂榭府也隨著一陣震天動地的響聲紛紛崩潰。
二、“崩潰”的隱喻意義
坡的作品奇異詭譎,在恐怖氛圍的張力下,探索人類心理的變化。正如坡所說,美和死亡是世間最富有詩意的主題,而他筆下的“美”總能給人以滲入肌骨的恐懼感。盡管在《鄂榭府崩潰記》中,作者并未著過多的筆墨來描繪瑪德琳的容貌,但她在“我”初訪鄂榭府之日的驚鴻一現,被活埋蓋棺前“胸口和臉上似真非真的微微泛出的紅暈,嘴唇上留著那令人生疑的永遠的微笑”[5],以及終年被病魔纏身的不幸遭遇,都讓人在憐惜中不禁生出一絲驚顫。她被活埋后又掙出棺材,那雪白壽衾上的斑斑血跡,更在強化著陰森的氛圍。因此,瑪德琳的死亡則更象征著美與恐怖的最終結合。將其妹活埋地下,她蘇醒后在地下掙扎時發出的舉動,這些都在折磨著勞德立克·鄂榭敏感、脆弱的心智。他久經壓抑的神經,由錯亂、癲狂直至崩潰,正好與瑪德琳羸弱的身體在病魔的折磨下走向死亡緊密相連。鄂榭府墻垣上最初隱現的裂縫此刻也逐漸變寬,直至最終導致整座府邸的塌落,正是勞德立克·鄂榭脆弱敏感的心智終因不堪壓抑而崩潰的征兆。
坡在《評霍桑的〈故事重述〉》中闡述了他的短篇小說創作理論。“坡重視故事對讀者所產生的效果。他認為,為取得完整的效果,故事的篇幅以讀者能一口氣讀完為宜。下筆要開門見山,從始至終,字字句句要絲絲入扣,圍繞故事欲達到的‘單一效果’環環相接,刪去多余的描述。小說的最后一句要給人一種‘結局’感。”[1]在《鄂榭府崩潰記》中,坡運用第一人稱敘述的追憶自我與經驗自我兩種眼光之間的轉換,從不同的角度強化著小說中的恐怖氛圍。隨著瑪德琳的死亡,勞德立克·鄂榭理智的崩潰、鄂榭府的倒塌,這種恐怖的張力亦達到極至,讀者的恐怖體驗亦至顛峰狀態。坡所強調的“單一效果”、“結局感”至此亦得到了最精彩的呈現。
參考文獻:
[1]李宜燮,常耀信.美國文學選讀:上[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134-142.
[2]Adga Allan Poe, “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 The American Tradition in Literature 7th ed. Ed. by George Perkins, et. al. New York: McGraw-Hill Publishing Company, 1990:729.
[3]張沖.新編美國文學史:第1卷[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257.
[4]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26-251.
[5][8]愛倫·坡短篇小說集[C].陳良廷,徐汝椿,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2:223-245.
[6]Juliet Byington, ed.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97. Farmington Hills: Gale Group Company Inc. 2001:179.
[7]Adga Allan Poe,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The American Tradition in Literature 7th ed. Ed. by George Perkins, et. al. New York: McGraw-Hill Publishing Company, 1990:692-70.(責任編輯/ 吳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