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里哀喜劇的諷刺屬于含笑的諷刺。這種諷刺所含的笑,并非指單純生理或心理方面的笑,而是具有燒毀一切無價值的丑惡東西、引導人們去肯定和追求有價值的真善美之巨大威力的那種健康、審美的笑。這種審美特征來源于他對喜劇的社會軟化作用與娛樂性能以及兩者關系的透辟認識和辯證把握,還有他對喜劇“笑”的本質及其獨特心理矯正功能的洞察和悟徹。
關鍵詞:莫里哀;諷刺;藝術;笑
中圖分類號:I109.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2—0059—03
諷刺并非都是含笑的。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世界里,除了有含笑的諷刺,還存在著無笑的諷刺。正如俄國著名文藝批評家尤·博列夫指出的,“當特別強烈的批評達到白熱化程度,藝術家的極度憤怒與仇恨壓倒笑聲時,無笑的諷刺就可能出現。”[1] 莫里哀喜劇的諷刺無疑屬于含笑的諷刺。這種諷刺所含的笑,當然并非指單純生理或心理方面的笑,而是具有燒毀一切無價值的丑惡東西,引導人們去肯定和追求有價值的真善美之巨大威力的那種健康、審美的笑。莫里哀喜劇含笑的特征,正如當時的人們體味到的那樣,“他(指莫里哀)的挪揄是精致的,他取笑的方式十分微妙,盡管他在諷刺,對象不但不生氣,反而自己也在笑那些根據他們構成的滑稽人。”[2]
莫里哀喜劇何以能夠富有“笑”的審美特征?我們認為,這得力于他對喜劇之社會軟化作用與娛樂性能以及兩者關系的透辟認識和辯證把握,還有他對喜劇“笑”的本質及其獨特心理矯正功能的洞察和悟徹。
莫里哀認為,盡管喜劇詩人的作品充滿笑料,但詩人本身卻是嚴肅的,因為他擔負著教育觀眾,糾正社會惡習陋性的重任。“喜劇的責任……是以滑稽突梯的描畫,攻擊本世紀的惡習”,糾正人們的缺點過失。莫里哀為喜劇的創作與演出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巳,就是為了發揮喜劇的社會軟化作用。但同時他亦深知,喜劇必須寓教于樂,如果喜劇不能引起觀眾的興趣并給予他們以高尚的娛樂,那么它就無法達到教化的根本目的。所以,在強調并遵循喜劇之教化作用的前提下,莫里哀非常重視喜劇的娛樂性能。他這樣明確地提出,“在所有的法則中,最大的法則難道不是叫人歡喜?”“偉大的藝術是叫人歡喜,這出喜劇是為看戲的人寫的,看戲的人既然歡喜,我覺得在它這就夠了。”
笑有著獨特的心理矯正功能,因為人們普遍具有不受他人取笑的防衛心理。就象莫里哀所體察到的那樣,“責備人兩句容易受下去,但卻受不了挪揄,人寧可作惡人,也不愿作滑稽人。”某種惡習如果變成人人嘲笑的對象,它在人們中間也就會失去存在的條件和傳播的市場,“把惡習變成笑柄,對惡習就是重大的打擊。”因而笑的這種矯正力,往往要比那些最最尖銳的疾言厲色的批駁,或者和顏悅色的苦口規勸更有份量,也更見效。可見莫里哀是把“笑”作為抨擊時弊,促入深省的最有效“武器”,來高度自覺地予以運用的。所以,喜劇在他那里“只是一首精美的詩”,它把社會惡習和人們的缺點過失“輕松愉快地搬上舞臺”,給予“恰如其份地表現”,在娛樂中“通過意味雋永的教訓”指責人的過失和抨擊社會惡習,從而藉此實現喜劇糾謬匡惡的社會軟化作用。
笑是喜劇的基本特征,早在古希臘時代佚名的《喜劇論綱》中便已明確提出,“喜劇來自笑”。指出“笑來自言詞和事物”,并具體羅列了言詞七項,事物九項引起笑聲的例子,諸如同音異義形成雙關,情理之外的騙局等等,著眼點限于外在表面的東西,屬于就事論事,蜻蜒點水的經驗之談,缺乏理論概括。而莫里哀則認為,要注意透過事物的內在矛盾,來把握喜劇笑的本質。他在《〈可笑的女才子〉序》中,為自己在劇本中諷刺熱衷于沙龍禮儀的少女辯護說:“它處處都在正經、合理的諷刺范圍內,最好的東西容易叫一些笨人學壞了,取笑的該是他們,那些模仿最完美的東西的拙劣行為,永遠屬于喜劇材料。”在《〈太太學堂〉的批評》一劇中,他又借余拉妮之口為滑稽女人畫了一幅肖像,“女人的名節不在假模假式。比規矩女人還要守規矩,也不見得合適。在這上頭,裝腔作勢比什么更糟……沒有比這再滑稽的了。”在《〈達爾杜弗〉序》里,莫里哀甚至直接把“偽君子”稱作“模仿有德之士行為的猴子”。在他看來,笑來自扭曲的自然,來自模仿最先美的東西的拙劣行為。由此可見,莫里哀已經不是囿于簡單地從事物的外部,而是十分注意從人物本身的性格舉止中探究喜劇性,這就使喜劇得以從根本上擺在外在偶然因素和單純為噱頭而噱頭的庸俗、低俗傾向。眾所周知,喜劇理論一向是戲劇領域的一大薄弱環節和“空白”,奠定西方戲劇傳統基石的亞里斯多德的理論,主要限于對古希臘悲劇創作的探究、總結與概括,莫里哀之前的莎士比亞、維伽等人,盡管也寫出過造詣非凡的杰出喜劇作品,但可惜的是,由于種種原因,在喜劇理論的構筑方面卻無甚建樹,象莎士比亞便未能及時地對自己的喜劇創作進一步的理論總結,而掉轉筆鋒,很快轉入了悲劇的創作。莫里哀在大量創作實踐和舞臺演出以及與論敵爭辯的基礎上,針對喜劇笑的本質問題,進行了獨到的理論概括。其論述雖散見于《〈太太學堂〉的批評》、《凡爾賽即興》及許多劇作的序跋中,但已基本上構成了比較詳盡、完整的思想框架和體系,具有重要的理論創新價值。
笑有庸俗膚淺、深刻充實之分。莫里哀喜劇主要以貴族、教士及資產者為諷刺對象,其作品之喜劇性植根于悖情逆理的社會惡習和畸形變態的人性缺陷,使藝術領域中的喜劇性由單純嘲笑人的外部形體動作上升到對人的精神世界的丑、對某種社會秩序、社會制度的丑的嘲笑,這是莫里哀對不和諧社會惡習與人性缺陷深刻觀察,本質把握的結果,同時也使得他的諷刺極有深度和力度。其喜劇帶給觀眾的包涵豐富感情色彩的多種多樣的審美感受,無論是尖銳辛辣的嘲笑,還是溫和含蓄的譏笑,或者輕松戲謔的逗笑,都不是那種讓人笑過之后一片空白的庸俗膚淺的笑,而屬于充實深刻的富有“意味”的笑。莫里哀喜劇正是因為富有深刻思想內涵的笑,才獲得感染各個時代不同國度廣大觀眾的經久不衰的內在生命力。
我們從對英里哀作品的具體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喜劇的笑富有深刻思想內涵的特點。《喬治·唐丹》中的主人公唐丹傾慕于貴族的殊榮,不惜資財,娶了一位貴族小姐做妻子,結果受盡戴綠帽子的恥辱。《可笑的女才子》中的兩個鄉下姑娘瑪德隆和喀豆,本是出身資產者家庭的閨秀,卻一心一意追逐巴黎貴族社會“風雅”時尚。在她們的想象中,“情人”的一切言談舉止和風度,都必須符合沙龍“典雅”的規范,顯出名門貴族的身份,那才稱得上真正的愛情。《貴人迷》中的巴黎富商汝爾丹先生本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小市民,卻如癡如醉地迷戀起貴族生活方式,“一心想當貴族,一心想干風流事。”為此不惜重金雇傭音樂、舞蹈、哲學老師教他如何向貴婦人鞠躬行禮,怎樣書寫典雅規范的情書。在服飾穿戴,言談舉止諸方面竭力模仿貴族,結果出盡了洋相,落得人財兩空,成十足的冤大頭。上述這些人物的心理特征,典型地反映了十七世紀法國卑瑣庸俗的社會惡習。當時的法國正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發展階段——專制王權是封建貴族和資產階級之間既斗爭又利用的“表面上的調停人”,從總的情勢看,封建貴族在王權中仍占據著優勢,資產階級力量尚嫌單薄。資產階級為求得進一步發展,或依附王權,或則購買貴族爵位,或則與貴族聯姻,由此形成對貴族傾心仰慕頂禮膜拜之風盛行一時的社會現象。莫里哀及時而敏銳地捕捉到已經成為當時社會生活本質特征之一的資產階級貴族化的‘怪異”現象,通過塑造唐丹、汝爾丹等一系列“貴人迷”形象,對這種卑瑣庸俗的惡習給予辛辣有力的嘲諷。再比如貪婪和吝嗇在《慳吝人》主人公阿巴公身上成為一種壓倒一切的絕對情欲,促使其言行舉止發展至喪失常態的“怪誕”地步:由于節食餓得半夜爬到馬廄偷吃喂馬的飼料蕎麥,迎親設宴時吩咐仆人務必做大家最不愿吃的飯菜且盡量往酒里摻水,發現錢箱丟失時瘋癲若狂,逼問所有的人,甚至于抓住自己的胳膊喊“捉賊”!極端貪婪和吝嗇,乃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資產者的特征,即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初期,——每個資本主義的暴發戶都個別地經過這個歷史階段——致富欲和貪欲作為絕對的欲望占統治地位。” [4] 莫里哀生長于中等富裕的資產者家庭,熟悉資產者及其思想、神態與剝削方式,因而能夠從非常貼近的角度來把握這個吝嗇鬼典型形象,從而深刻反映出資本主義發展初期資產者貪吝成性的階級本質與特征。
作為一位對社會現實有著精細觀察、獨到理解的喜劇作家,莫里哀在看到事物可笑性的同時,往往能夠清醒,敏銳地捕捉,透視到可笑現象背后掩蓋、隱藏著的嚴肅的理性內涵與悲劇意蘊,這正是莫里哀思想深刻之中尤為深刻之處。所以歌德特別敬佩莫里哀在這方面的偉大與可貴;“他的喜劇作品跨到了悲劇界限邊上……《慳吝人》使利欲消滅了父子之間的恩愛,是特別偉大的,帶有高度悲劇性的。”[5] 資產階級人物因為受貴族社會惡德敗行的熏染毒化,沾染上許多惡習陋性,才變成“貴人迷”,成了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的滑稽人物,蒙受被欺騙玩弄、戴綠帽子等種種恥辱,淪為社會惡習的受害者與犧牲品。正是從暴露貴族上流社會惡德陋習的危害性中,莫里哀向資產階級發出警示,促使他們幡然醒悟。而在《慳吝人》里阿巴公與克菜昂特的父子關系中,莫里哀更以如椽之筆,將金錢的魔力在人們身上可能引致的惡果表現得淋漓盡致。“吝嗇鬼”阿巴公受金錢貪欲的毒害,喪失了正常的理性人情,蛻變成一個僅僅為金錢而活著的動物。人們心目中一向被奉之為美好的事物,諸如幸福的愛情,天倫之愛等,在金錢貪欲的淫威下全都被毀損、磨蝕掉了,在資產階級家庭中只剩下冷酷無情的金錢利害關系。這種現象怎能不令人怵目驚心,誘發深沉的思索。可以說,《慳吝人》與以描寫拜金主義毀滅人性的巨大破壞力為主題的同類題材作品相比,(比如19世紀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巴爾扎克的著名小說《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亦毫不遜色,具有永存的藝術審美價值與社會警示作用!
參考文獻:
[1]張鵠.諷刺并非喜劇性審美形態[J].文藝研究,1989,(6):111.
[2]莫里哀喜劇:第1集[M].李健吾,編,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651.
[4]歌德談話錄[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88.
[5]葉緒民.比較文學理論與實踐:第1版[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
On the Satirical Art of Moliere’s Comedy
——Rich “ Meaningful” laughter
XU Peng
(Jiaozuo UniversityHumanities College,Jiaozuo454151,China)
Abstract:Moliere comedy is a smile of irony . The smile, which is contained in this irony, does not simply mean the physical or psychological aspect, but can burn all the things which are ugly and no value, it will guide people to pursuit the the healthy and aesthetic smile with tremendous value and power. This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is comedy comes from his thorough understanding and dialectical grasp on its softening function on society and the entertainment properties,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What’s more, including his insight and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n the the unique nature of comedy “Laughter” and the correction function on its special psychology.
Key words: moliere; irony; art; laugher (責任編輯/ 吳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