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的日子

一

阿志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這家他打工了兩年的外資企業，他走到工廠大門時又停了下來，回頭又往廠區內看了一眼，然后自言自語：“東家不打。打西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回過頭來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阿冬給阿志的二十元錢讓阿志他難以忘卻。

阿冬把兩張皺巴巴的十元鈔塞給他時，他很難堪。阿志知道阿冬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領工資了，他的同事們也和他一樣悶在宿舍里，天天盼貨源一來，老板叫開工，那樣才有吃飯的錢!阿冬每天偷著出去想找一家好廠上班，但很難找到，只好縮在這間死廠子捱一日三餐填飽肚皮，偏偏這時阿志又跑出來給他找麻煩，真叫他無法子!

阿志在默默地盤算著這二十元錢怎樣節約開支，他出來這么久了除了見見阿冬的面，看看太陽幾時從西邊出來，就是等著阿冬給介紹工作，他簡直沮喪極了。

“這是最后一點糧了，你琢磨著吃點東西吧，明天總會有辦法的。”阿冬在鐵柵門里不知是笑還是哭地安慰著阿志。

太陽早已落山了，阿志兩腿酸軟渾身無力地走在馬路上東瞧西望，看有沒有最便宜的攤檔。

一家路邊店一塊大紙牌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蝌蚪樣的字，阿志仔細辨認才認出是“福建云吞”每碗一元，這回找著主兒了!

這云吞不就是家鄉的面粉清湯嗎?不過家鄉的清湯精肉比這多得多，味兒也香甜得多，這里的怪不得叫云吞。只稍哧溜幾下就一掃而光。填充了肚皮窟窿就夠了。

每當夜幕降臨。阿志都在擔心：“我去哪里呢?”要是在老家的話，自己在外邊逛了一天回到家里老婆就會端上了洗臉水，洗干凈一身晦氣。喝點酒，倒在老婆鋪好的松軟被褥上。舒服到懶得翻身。現在呢?出門在外身不由己呀!

前幾天想家的時候記得到過一條小河邊，河堤上長滿了一叢叢狗尾巴草，好像就在這排高樓后面不遠，對啦，先去那狗尾巴草窩里將就一晚吧。看看明天能不能碰上個有出租屋的老鄉。

閃爍的街燈小氣地落在身后，阿志來到了一片推土機辟出的空曠地，到了。狗尾巴草正在暗夜里搖曳著，好似招呼他呢。先別管，趟進淺淺的河水里搓洗幾下，把全身的汗臭味洗干凈。穿著這貼肉的褲子睡下怕會惡夢連綿，干脆扒了算。反正沒女人光顧，要有就不這樣冷清得難受哩。這狗尾巴草也真舒服，小時候放牛時扯著草莖玩怎就沒想到可以當床用呢?天上有幾顆星星眨著眼好像是在遙望童年。蛙聲聒噪著不會是這個城市的音樂吧?耳邊嗡嗡地，一群花腳蚊子肆無忌憚地騷擾著他。

還是合上眼皮去夢里尋找家門吧，妻子正甜甜笑著倚立在家門口呢。雙眼惺忪地走出狗尾巴草窩子，早晨的太陽笑得很曖昧。

興許是個好日子!

肚子又咕咕叫起來，阿志他站在狗尾巴草中四周看了一下。

“嗐。你在這里呀，認得我么?”喲，對面有個中分頭白臉皮兒。似乎見過。他的家鄉土語卻是挺熟悉的。阿志茫然片刻，茫然的滋味和驚喜的滋味交織在一起準能釀造出上等醇酒。

“噢，是你呀，認得認得，在哪發財呀?”阿志心想。說不認識才是笨蛋。這關系攀都攀不上，碰到手豈能讓它溜去!

“唉，發財?哈哈……像我們這樣的流浪漢能發么?”

“喂，我見過你的，你到過我堂兄家里參加過同學聚會，叫你一聲大哥該不屈你吧?”

呵，原來是同學的堂弟楊。

“走，找個地方坐坐，我還沒吃早餐呢。”

這不是瞎貓碰著死耗子么?他沒吃早餐，我正趕上趟呢，阿志心里自言自語著。

又是一碗云吞，又是哧溜幾下就沒了影兒。楊在問他的前后經過和來龍去脈時，他剛從云吞的軟香噴噴里回過神來。

“問這些干嘛?還用問嗎?不就是這地方盡長銀子讓人眼饞?”

“那你現在呢?”

“廢話不想說，有地方呆么?”

“有倒是有。可我那里窄得可憐。幾個人貼在一起。老板住樓下，我們在樓頂蓋了間小屋。你每天晚上十二點在這外面等我。我帶你去睡覺。”

“怎要到十二點呢?”

“要等老板睡了才能從側邊樓梯上去呀!”

“好，我一定等。”

兩人抹抹嘴，暫且分手。

這純粹是一間私人小作坊，搞印刷的。一棟水泥房子大概只有七八十平方，只有一層。楊和幾個工友就睡在樓頂的臨時小屋里，幾架鐵床把空間全塞滿了。

到了深夜十二點后，楊就到外面把阿志偷偷帶到宿舍，他和楊挨著躺下。沒法子翻身。好像哪本書上說過睡覺宜取側臥姿勢。嗯。這也算是“睡如弓”吧。

“哼、哼……哎喲……”

“哪來的聲音?”阿志覺得不對勁。

側耳細聽，鄰床上有人像捂著被子在呻吟。他拍拍楊的腳，用家鄉話喊他：“喂，你聽，有人不舒服呢。起來看看吧!”

“睡你的吧，大哥。人家正舒服得要死，睡吧。不關咱事。”楊在那頭嘰咕著。

睡得著么?就在我的腦袋邊，隔著兩層帳子，那聲音清晰而頑固地灌入耳鼓，阿志也有很久未曾聽到這樣的哼哼聲了。

可這不是在家呀，這間屋子里可是睡著幾個赤條條無牽掛的漢子呀，怎會有女人?

他困難地豎起身子，問楊究竟是咋回事，莫不是“雞婆店”吧?

楊怪阿志多事，極不耐煩地說另外兩個鋪上，一邊是廣西佬和鄰廠的那個女孩每晚都要鴛鴦戲水：一邊鋪上的湖南騾子交了個福建妹做女朋友，人家在試婚呢!

“老板不管么?”阿志驚駭半天才細聲問。

“老板才不理會這雞巴屁事，只要你天天跟他賣力干活就行。”楊說。

“好了，大哥，躺下吧，閑事莫管，他們能讓你進來就夠哥們兒了，別惹人家生氣。”楊又嘟噥著把頭埋進被子里。

想想昨晚在狗尾巴草窩里過夜，蚊子雖然親吻了一夜，但比這地方的混賬邏輯合理多了。

人在江湖……唉!

阿志終于無可奈何地入了夢鄉。

三

天剛透亮，阿志還在夢里品嘗老婆做的甜點心，楊就拍著他的臉弄醒了他。一看。楊一臉驚慌：“大哥。快起來，要不老板看見就完了。”

哦，好夢易醒!

阿志急急穿起褲頭套上襯衫，他像個賊偷偷溜了出去，又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再找不到工作就熬不下去了，

阿志就像一只竄到這個城市的老鼠，而這片土地早讓先來的人們占據著，他成了餓耗子在城市的空曠秋野上茫然搜索覓食。

還好，楊真是好哥們兒，塞給他一張大團結催他快去找工作。得。先去填填肚子再說。今兒可要吃飽些。等會兒還得去金海來酒店應聘呢，這家酒店剛開張試業，大招工的消息還是楊聽來的。

云吞是不吃了，前兩天是沒法子才逼上云吞桌的，現在就奢侈一點也好壯壯行色。

不吃云吞吃什么?老板說快餐五元一盒有肉有青菜。好，就吃份快餐吧。片刻，一盤子快餐就報銷掉了，付錢吧!

出得店門，車輛真多，一輛中巴在他跟前停下，司機伸出頭叫他上車，阿志問經過金海來酒店嗎?司機說對呀快點上車。

金海來酒店確實氣派，十層建筑霸道地矗立在路邊，這時的大門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和阿志一樣都是一群覓食的耗子。看看大門口貼的什么?“招人才——金海來酒店熱忱歡迎一切有志之青年加入，共展輝煌事業。”嘿嘿，咱就是個有志青年，有志的耗子!再往下瞅，滿滿一張大紅紙列滿了招聘的范圍和對象、條件限制等等，有部門經理、咨客、服務員、清潔工人、保安等若干名。以上人員均規定了身高，年齡，性別，還需懂白話，有經驗。最后，寫一句：“機不可失。祝君好運。”

乖乖，這應聘工作也像賣六合彩!

看別人多精神多有氣派，男的頭發弄得三八開，一邊倒地絕不蓬亂，女的就更是花枝招展群芳爭妍了，正所謂各具風騷。

他們的派頭的確不同凡響，是鼠輩貴族，而惟獨阿志，卻是只縮在角落的土撥鼠。灰老鼠。

那些貴族們剛才在大門口評判著人事部的招聘小姐。此刻。阿志就站在她面前，她有一雙挺厲害的眼睛，盯得他背涼兒也縮了半截。阿志心想：但愿她不要看出自己這土撥鼠的面目。

“先生，你想應聘什么職位?”她發話了。

“小姐，本人想做后勤部的部長!”阿志不自量力地脫口而出。

“哦，那請你談談你的基本情況。”

這可不難。于是，阿志鼓起不爛之舌把自己好好地炫耀了一番，要不是她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他準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呢。

這回來真格的啦!她用白話問：“請問你會講白話?”

他心虛地：“識少少。“

然后她又問了阿志以前在哪里做過工?

阿志編造了在家鄉做過食品公司采購部經理長達五年的經歷。

最后她不屑地輕輕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絕對不美麗。簡直是可惡的笑。他被告知白話很生硬，經歷也令人懷凝，接著就請他出去了。

他出去了，這時的他認定自己是只灰老鼠了。

他走出這間面試室。外面的人卻想立刻就進來。

天上的太陽真刺眼，曬得人頭暈暈的。

四

回到楊那里，阿志把招工的經過告訴他聽，聽到他南腔北調地吐出幾句蹩腳的白話時。楊笑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得了吧。大哥，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現在連做清潔工都要競爭。”

楊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小伙。他摸出兩張大團結豪氣地刮一下：“大哥，廠里今天出糧了。我們喝一盅去。”

阿志毫不忸怩，欣然隨楊踅進一家小酒館。

和楊圍桌而坐，幾杯冰啤酒落肚。真乃“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也!

古人云：“人生何處不相逢，莫使金樽空對月。”今宵月華如水，城市霓虹滿目，這繽紛的街頭給月亮鍍了一層異樣的光，總嫌沒有家鄉那樣純凈恬美。

城市的月夜是一幅彩色照。太過濃妝艷抹的背景，浮華如霧。惟有故園，才是一種美景啊：月色皎潔地朗照。田野、村莊勾勒出一個靜美、清雅、柔和的黑白圖畫。

青春的血液熾熱地燃燒，夢幻成了飄泊的碎片，撒在身后的路邊。阿志終究還是擋不住這異鄉的誘惑，一頭撞進這城市的豪華和喧囂里。燈海在擴散。他被包裹了，楊也吞沒在這個彩色世界。月亮高高懸掛在九天，離他們太遙遠了。

往肚里灌入啤酒，嘴里卻吐出一串串被酒精從心里擠出來的夢囈。

楊說：“大哥你醉了，我不懂你胡說些什么?”

“你聽不懂沒關系，我醉了也無所謂，不是醉里不知身是客么?”

他們在小酒館里暢懷大喝。后來都醉了。阿志醉得一塌糊涂。

五

半個月后，一篇《淺談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同步發展》的論文和那頁履歷表結束了阿志的流浪日子。三生有幸!他居然被林溪鎮招聘為文化干事!

告別楊時，阿志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神色好開朗，仿佛中了狀元。

這一次，蓄滿阿志雙眸的是一泓清澈真誠的淚，差點淌出來。他在心底默默地感謝楊這段日子的幫助，不然他恐怕成了這城市的一只死耗子!

隨后阿志去找阿冬了，很多天沒有看到他了，他肯定惦記著自己。

好事逢雙，阿冬那個廠終于開工了，訂單一大批，貨源很足，而且他還花盡心機在一家皮具廠為他謀到一份培訓干部之職。

“哎呀，這么多天你跑哪去了?害得我一邊替你找工作一邊還得擔心你。”阿冬一改以前的萎縮樣子笑瞇瞇地說。

在廠門口那塊草地上，阿志和阿冬盤腿坐著，阿志把這些天的遭遇一一向阿冬道出。阿冬聽后一蹦而起樂呵呵地說：“你走運了。那文化干事的工作可是白領階層呀，你要好好珍惜這份工作!哎，我白為你找了一份培干的差事了。”

阿志望著這位昔日的老同學，百樣滋味涌上心頭，他覺得要好好把握住這次機會，為自己，也為了生養我的那片熱土。

阿志和阿冬分手時，他給阿冬留下了地址和電話號碼。

六

林溪鎮是個新城。

站在鎮西頭的雙清山上俯瞰，那參差林立的一棟棟工業廠房和花園住宅，在天日下熠熠生輝。有一條小河繞城市而過。在東邊拐一個大彎，流向遠方，還有新城邊緣處一些舊式民居，使人還能辨認出一些舊時的痕跡。

這是個用水泥和鋼筋包裝起來的新城市，這里布滿了賓館，酒樓，花園式小別墅，還有一個個農產品批發市場。

滿眼豪華，惟獨文化建設的硬件設施沒有多少，要不親臨其間。你還簡直難以置信。

鎮長朱茂修不知說過多少次了：“大溪鎮缺的，就是一塊文化綠洲。我們不愿看到富起來的鄉親沒有一點文化素質啊。搞建設文化才是充滿后勁的。”

鎮長的話，令阿志這個打工仔也深感責任重大，也令他這個曾經飄浮不定的浪子像小舟靠進了堅實的岸。

阿志多天跟著朱鎮長跑上跑下，感觸最深的是，這個新城市外來人口占了三分之二，各種生活習慣和文化背景攙和在一起。尤其是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外來工們。離開了家園，漂泊如浮萍。十多個小時的流水線工作。憔悴了歲月。疲憊了青春。他們在收獲金錢的同時。精神的園地日益荒蕪。沒有友愛、溫情。他們這些人就像一臺臺簡單的機器，終有麻木停滯的一天。我們能做些什么呢?最迫切的，恐怕是用文明的血液澆灌出一片有凝聚力、有生機的精神森林，這些土地才充滿希望。

阿志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在新城市區辦起了一個個文化長廊，《這里是你的家》——以親切樸實的墻報形式隆重推出。內容的策劃豐富多彩。既有刊著的《告全體兄弟姐妹書》，又有小說，散文，詩歌，雜談等文體的內容。朱鎮長親手寫下了刊首語：“謹以這個園地，獻給奮斗在林溪鎮的各行各業的兄弟姐妹們，愿你尋找到一片溫馨而又充實的土地。”

墻報張貼出來的那天，從上午到夜晚，墻報欄前擠滿了一撥撥的圍觀者。由于自身的水平，那些文章寫得并不出色。但當站在人群中時。立刻感受到一種人們對文化的強烈渴求心理。

事情開了頭，這出戲也越唱越精彩，每月推出一期，寫稿者愈來愈多，阿志感到一下子貼近了這些平凡熱情的打工者，當他把那些關于建設林溪、美化林溪、訴說心事、抒發情感的一篇篇文章呈現在人們面前時，他竟成了個名人，林溪也成了他的第二個故鄉。

只是他的妻，那個燒水做飯默默做家務的愛人，離他這么遙遠。惟有在夢中，他們才能團聚!

七

市場上除了有一浪蓋過一浪的時裝，街頭地角也冒出了一個個通俗書刊亭，行情還不錯呢!

一早，阿志去郵局寄稿子。腦子里閃過一連串意識流的東西。他決定叫阿冬來這邊，辦起一個正規的書店，附設閱覽室，也算是搞個實體吧，他知道阿冬有這方面的能力。

打了老半天電話，阿冬在那端像是久別重逢一樣興奮，阿志簡短地說明了辦書店的事兒。阿冬在收線時大嚷：“阿志，我就知道你能成大事，有好處會照顧我的!”

晚上，阿志去找朱鎮長，推開二樓的那扇朱漆門，朱鎮長正在燈下看文件。他沏上一杯茶，端了一盤子水果，扔一支煙給阿志，問他有事嗎?阿志說有個想法，正要請您來給個參謀和支持呢。

聽說阿志要辦書店，朱鎮長沉吟了一下，用食指在桌上敲了兩下，認真地說：“你去辦好這件事吧。我支持你。”

說干就干，阿志從領營業執照到上級文化主管部門的審批。效率真快，只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一個月后，一家“恒業書店”就開張了，阿冬也成了書店的“管家”。

生活中有一片艷陽天，阿志和阿冬在這片明麗的天空下，盡情地舒展著身軀。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日子過得好快好充實。

八

又是一年中秋月圓時。

皓月當空。瀉下幾多銀色。鎮政府的小客廳里，阿志和朱鎮長及鎮里幾位工作人員圍坐窗前，品茶賞月。朱鎮長把一盒月餅打開，愉快地招呼大家吃月餅。這時，鎮教辦的劉主任笑嘻嘻地望著阿志：“難得我們相聚在此情此景里，阿志，你是個才子，出個對聯給大家助助興如何?”

阿志往杯里倒滿酒，又給在座的人分別添上酒，對劉主任說：“兩年前我還是個四處游蕩的浪子，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這樣美妙的夜晚，真是深感榮幸。也很激動。首先我先敬大家一杯。干完杯中酒，我就出一個對聯來，怎么樣?”

大家齊聲喝彩!

朱鎮長急忙擺手說不能喝酒，阿志知道鎮長平時不太喝酒，但酒量頗大，這次說什么也得敬他一杯。阿志仰頭干完自己這杯酒抹抹嘴說：“鎮長，你當年留下我。我才有今天。為了林溪的文化建設，你就喝一大口也行。”鎮長聽阿志這樣說，端起酒來一千而盡，環顧全桌，他說：“感謝各位工作上鼎力支持。我再敬各位一杯!”

于是眾人興致盎然，邊喝酒邊聊起來。

望著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阿志思緒回到了與楊相處的日子，那“福建云吞”的滋味又上心頭。

楊不知現在的境遇如何?來林溪后，阿志曾經和他聯系，老鄉告訴他，他走了兩個月后，楊就辭工出廠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寫信去他家里，同學的叔父回了他一封信，反而詢問他如果知道楊的去向，及時告訴他們

阿志尋找過他很多次，每次都失望得很。

他想，這個繁華熱鬧的城市，終歸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盡管這里可以容納我們，但根是永遠牽扯在遙遠的故土上的。

阿冬前兩天同阿志去進了一批新書。他們坐在車上，當一排排豪華建筑一掠而過時，他倆禁不住魂系家鄉。阿冬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這個城市太遠了。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阿志聽著這話心弦顫栗了一下。

阿志想，我是否該回家了?生活本來好好的，一下子萌生這些念頭。大概是朱鎮長告訴過他，家鄉文化站要他回去的事觸動了他吧。他房間的抽屜里，還靜靜地躺著一封家鄉縣委宣傳部溫部長的來信，結尾處一句話，溫部長寫道：“阿志，早日回來吧!家鄉窮。但金屋銀屋不如自家草屋。你應相信，我們的草屋，不久也將換成大廈千萬間的。”

“喂，阿志，呆呆地干嘛?大家在問你吶。”朱鎮長拍著他的肩說。

阿志一下子回過神來，才記起大家還沒擬出對聯呢。這時，大家以當地的新面貌為特色，你一句我一句地遂得一聯：

中華多英杰展宏圖偉業乾坤凈

秋色滿人間望蒼穹明月萬象新

聯中上下嵌了“中秋展望”四個字。

大家鼓掌說好。

九

這兩年來，林溪鎮的變化真可謂日新月異，文化工作也如火如荼起來。阿志他們的“恒業書店”也越辦越紅火。

面對事業，阿志信心十足，可是，歸家的打算，像一根魚刺，始終鯁在心頭。

這里的人們多么幸福喲!就是幼兒園的娃娃，也享受著現代文明的福澤。而他那位于山區的偏僻小村，又有多少個孩子因為貧窮而早早離開校園，告別書本去經受生活的磨礪!

阿志是大山的兒子，他的血液里浸透了大山的性格。如果說當年的漂泊是為了不安分的尋夢，那現在，他的夢又是什么?

他下決心要回家了!家門在召喚他，那里有他的鄉親父老，有他的愛妻。

朱鎮長極惋惜遺憾地同阿志長談了一個晚上。不過他知道挽留也沒用，朱鎮長講了自己的經歷給阿志聽。

阿志，其實我也是苦壇子里泡大的，自小就沒了父親，是母親粘火柴盒掙錢供養我長大成人的，我們娘倆吃了多少苦?娘受了多少罪?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當上鎮長那天。娘就哭了，拉著我的手，叫我的小名狗子，一個勁地叮囑我當了官別忘了自己的背景，要老老實實做事待人，如今她老人家謝世了，這些年來，在工作之余，我就會想起娘說過的話，要不是她辛苦地把我養大，供我念書，我也不知有沒有今天?

那支紅塔山牌子的香煙快燒著手指頭了，他又說：“阿志啊。我理解你的心情，林溪鎮的人會記得你，林溪鎮的大門隨時為你開著。你回去吧。子不嫌母丑。兒不惡家貧哪。你的家鄉更需要你。”

朱鎮長的一席話，使阿志熱淚盈眶。

阿志去找阿冬，告知他回家的啟程日，阿冬沒有說什么，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也不好受。

阿志知道阿冬也好想好想回家了，可他暫時還得留在這里。

阿志走近他。說：“冬，你好好做。家里那頭我會安排好的，到適當的時候。你再回，好嗎?”

阿冬抬起頭。強裝著一笑：“阿志，你走吧，人生也許就是這樣。沒出來時就不顧一切往外跑，可在這外面混得差不多了，好光景快出來時，思鄉味又特濃。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做好自己的事。”

阿志坐上了回家的大客車，汽車駛出了林溪鎮的林蔭大道，前來送行的朱鎮長和許多朝夕相處的同事和好友漸漸地模糊了他的視線。此時，阿志又喜又傷感，故鄉正一步步向他走來，身后，拋撒下他的青春和牽掛。

他靜坐在車廂里，風在車窗外呼呼吹拂。田野一派金黃，遠處有一片紅得似火的楓林。阿志知道。這個城市又迎來了一個秋季。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