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你的手
她洗洗臉,梳梳頭,搽了點防曬霜。完了,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的人似乎少了點什么,讓她感覺陌生。她笑笑。這個動作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看看,偌大的房間里。除了鏡里鏡外兩個人。沒有其他活物。她這才放心地重復了剛才的表情,伸手在臉上揉搓了幾下。臉上的肌肉和骨骼一樣僵硬。用刀拉三寸,也不見得能滴出血來,怎么會笑呢?她走開了。
今天,上高中的兒子要回家過周末,她得上街買菜。給兒子做好吃的。同時,她打算把事情給兒子說清楚……她瞟了一眼墻根那個鼓囊囊的包裹,心里一陣灼熱。
兒子喜歡吃糖醋魚,她給做。兒子喜歡吃水煮蝦,她給做。三鮮餃子,魚香肉絲,炸土豆……這些,她都做。十多年都做過了,這最后一次,能不做么?推開門,樓道里躥來一股風。她打了個寒噤,上次出門似乎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按理說,聽到那件事。她不應該有那樣的反應。多年了,丈夫就沒回過家。離婚后三年,她聽說他結婚了,可還有種自己的東西被侵占的難過。給她說這件事的是她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她當時雖然把頭點得跟刨食的雞一樣,但胃里還止不住一陣翻騰。
那天她早早地跟朋友分了手。回家后就呆呆地盼望周六,盼望兒子回家,盼望有個和自己利益立場高度一致的人談論談論這件事。盼了三天。
兒子回家后,換鞋,脫衣,洗手,奔向飯桌。她思索了幾天的事情,才輕描淡寫地和兒子說:“文文,你爸爸結婚了。”兒子繼續狼吞虎咽,看也不看她。
“你說這人怎么這樣啊?”她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要結你也結啊!”兒子扔下筷子就走,還是沒看她。
如果說朋友的話給她的是酸澀,那么,兒子的話就是炸雷。把她炸得猝不及防血肉橫飛。而且。這是個一次投資多次收益的炸雷,在她去菜場的路上。這雷又一次驚爆。
丈夫幾年不回家,一直是她帶兒子生活。那時。就有人勸她離婚。趁年輕再找個。盼望孩子能有個完整的家。她沒離。離婚后,兒子判給了前夫。更多的人勸她把孩子送過去,你帶著個半大小子,誰敢娶你?她拒絕了。自己結婚后兒子就沒個去處,孩子是心頭肉。不是狼。她寧愿不要撫養費。也照顧兒子。兒子沒有錯,不應該沒有母愛。可現在,孩子沒成狼竟成了蛇。反咬一口。你聽聽,要結你也結啊!
兒子走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用幾年的光陰實踐了一個別人早就在她耳邊聒噪的理論:兒子不是她的全部,她得有自己的生活。
雖然不情愿。她不得不接受了。
今天最后給兒子做頓好吃的,兒子走后,她也要永遠離開這個沒給她留下念想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她買了那種大鱗花魚。魚販說,這種魚雖貴,但肉香。她買了無頭大蝦。兒子嫌麻煩,不愿剝蝦皮揪蝦頭。前面有個賣土豆的,薄薄的皮,干干凈凈,一看就是新土豆。一問,一塊五一斤。五個不大的土豆就二斤,她掏出一張五元紙幣遞過去。賣土豆的是個老太太,她的臉和她的衣服一樣,灰不溜秋的。都褪了色。她遞錢的手觸到老太太接錢的手,老太太捏住錢,頓了頓,看了她一眼。
“喲。閨女,你手真涼啊!”她擠出一絲微笑。算做回答。
老太太嘩啦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扒騰了一陣子,才找出兩張紙幣遞過來。老太太遞紙幣的手完成任務后沒縮回去。“閨女,我給你暖暖手吧。”那個大嗓門還沒關上。不由她選擇,就抓住了她捏著錢的手。把兩張紙幣抓得莫名其妙。
溫暖迅速從那砂紙般的手上傳過來。她不好意思地環顧四周。想擺脫那把鉗子般的手。可沒成功,老太太反而用雙手握住她。
小時候。母親給她暖過手。母親的手也很干澀,砂紙般。成人后,丈夫給她暖過手。那手潤潤的,似乎要把他全部生命的力量傳給她。后來。她給兒子暖過手。兒子的手柔弱可愛。她就想變成手套,永遠不離開。兒子大了,早就不用她暖手了。這種取暖的方式久違了。
“謝謝!”她還在拒絕。沒成功。
“謝個啥。閨女,你臉色蒼白。手上全是骨頭。你得多吃飯啊。別人就嫌我能吃。我就說,不能吃,我哪有力氣掙錢供我那沒娘的孫子上學啊?……”她坦然地把手交給那雙粗糙的手,溫暖更猛烈地傳來。在她身上上躥下跳,拱出一串淚來。
兒子還是那樣狼吞虎咽地吃著。吃完飯,兒子離開,她收拾碗筷。
“媽,你收拾個包干啥?”
“啊?……啊!……不干啥,拾掇拾掇。”她只顧做飯。忘記把包藏起來了。
兒子還小,拋棄兒子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不舍得。兒子雖然不再需要她暖手,可兒子的心還需要她來暖。從賣菜的老太太握住她的手那刻起,她就決定不走了。誰讓她是母親呢?不經歷苦難,母親的心怎么能變得核桃般堅硬呢?
洗刷完畢,她回屋準備把包里的東西放回原處。床上赫然躺著一張字條,展開來,是兒子有點稚嫩的字體,“媽,原諒我那天對你的無禮,我愛你!”
一束帶淚的梨花在她臉上長久地綻放。窗外,春光燦爛。情結
文竹坐在浴盆旁,看盆里的魚游來游去。夕陽的余暉把窗外的空氣染成橘紅色,有幾縷探進窗來,晃著文竹的眼,
文竹喜歡吃魚,丈夫也就喜歡上了捕魚。兒子對魚的興趣也與日俱增。每個星期天,只要有空。丈夫就帶上文竹和兒子,去二十里地遠的郊外撒上幾網。其實,菜場上并不乏賣魚的。文竹也不缺那幾個錢。丈夫說。他們的魚是飼料喂養起來的,吃了對身體沒好處。不如農村的溝壕里的魚吃著放心,綠色無公害。于是。就專門買了摩托車,樂此不疲地穿梭于城市和鄉村。
今天上午,早早地吃過飯。丈夫兒子就催促文竹上路了。一路上。丈夫高聲大氣地給兒子講笑話,盡管文竹一直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丈夫還是不時地扭頭看看文竹的反應。希冀著什么。有時候,文竹也想笑,可一想到這笑話是從丈夫那噘噘的嘴里出來的,笑意還不怎么清晰就夭折了,好像笑話不是用來聽而是看的。假如這笑話是從另外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的,說不定文竹會笑得頭發汗毛都顫抖。文竹和笑話并沒有仇恨。
郊外池塘的周圍是一大片低洼的鹽堿地,稀稀疏疏地長著些蘆葦。那蘆葦和池塘戀人般,互相滋潤著對方,池塘因蘆葦而靈秀。蘆葦因池塘而蒼翠。丈夫下車后拾掇著魚網,兒子馬駒似的瘋跑,文竹一屁股坐在展開的報紙上,懶散地把目光放在前面一處空地上發呆,直到聽見丈夫的魚網“啪”的落水聲。
因為野生,這里的魚長得緩慢。瘦小。一網下去,逮住的魚數量不多。半斤左右的也只有兩條。文竹漠然地看丈夫扯網。兒子拾魚,自己變換著坐姿。
“媽,快來拾魚啊!”兒子用夸張的語氣和動作朝向文竹。
“就這么幾條還讓你媽來拾?你媽累了,自己拾。”兒子的話剛鉆進文竹的耳朵,文竹還沒想出合適的辭藻,丈夫就接住了話茬。文竹干脆把雙手環在一起,勒住雙腿,看父子倆忙活。很快又對著某一不明確的位置出神。
第二網下去,丈夫拉起來就費勁了。文竹看得出并不是逮住了大魚,魚網被什么給掛住了。看丈夫急躁地在岸上轉來轉去,文竹沒有心疼,反而有種看猴似的滑稽。等她意識到這點時,感覺自己很卑鄙。不過,這意識一閃而過。文竹站起來,扯扯屁股上壓皺的褲子,莫名的興奮支使她輕快地向丈夫走去。
魚撒不成了,馬上就要回家了。文竹可以有段自己編排的時間了,一段沒有丈夫和兒子的時間。
“不撤了,不撒了,回家。”文竹幫丈夫弄好濕漉漉的魚網,用哈欠掩飾著輕快。
文竹喜歡吃魚。可好像因為捕魚。文竹對魚的感情也不那么強烈了。吃久了野生魚,看著肥啷啷的飼料魚。文竹當然更不能下咽。丈夫兒子的熱情似乎不容她推脫,文竹好像不是來捕魚,而是來應付生活了。10年來,文竹的星期天就一直在和魚打交道。魚在文竹眼里,似乎不再是魚。也和沙發床鋪一樣沒有了表情和動作。可對沙發床鋪的依賴又是其他任何東西也不能代替的。所以文竹也就和丈夫一樣和魚綁在一起。
丈夫和兒子出去半晌了,家里靜悄悄的。文竹就來到浴盆旁審視上午帶來的幾條魚,審視著自己的婚姻。
丈夫沒上過大學。高中畢業后就當了兵。雖然現在干著和“兵”沒有任何瓜葛的工作,可文竹得知底細后還是感覺一股粗俗沖撞著她。丈夫說話粗聲大氣,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吃起飯來“啪啪”響。頭挨著枕頭“呼嚕”聲就起。他很多時候像村婦一樣盯著電視看肥皂劇,卻和書本沒有任何往來。他從里到外惟一擁有的一點文化氣質的東西,也就是笑話。看丈夫逗得兒子哈哈大笑,文竹就鄙夷地想,這種人也就配講笑話。要真的吟幾首詩還不得把人惡心死。文竹心里一陣酸楚。
文竹喜歡吃魚,丈夫學會了做糖醋魚。為了學做糖醋魚,丈夫在小區對過的小飯館里義務幫工七天。文竹打心眼里承認丈夫的糖醋魚做得好,可有時候文竹想要一杯白開水,丈夫遞過來的仍然是那盤糖醋魚。文竹就有一陣不被理解的苦澀,
文竹有個同事叫柳建設。人不僅長得白凈,說話也溫文爾雅。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文竹和他在一起做事,嘴純粹就成了擺設。柳建設的老婆文竹仔細看過,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文竹就想不通柳建設喜歡她哪里。可又想不出柳建設能不喜歡她哪里。假如當初嫁的是柳建設。會怎么樣呢?誰知道呢?想到這里,文竹臉發燒。生活中不存在假設。
丈夫單位有個女人,勤快利落。每次得知丈夫沒吃早飯去上班了,就去給丈夫買吃的。丈夫衣服扣子掉了,她拿來針線縫。丈夫不止一次給文竹說,假如娶個那樣的女人。過起來會輕松得多。文竹聽了,沒有一點醋意,反而巴不得發生點什么。于是就故意不做早飯,故意不去縫丈夫的扣子。那女人到文竹家來過,對丈夫的糖醋魚手藝贊不絕口,說自己也喜歡吃。抽空來學。丈夫就手擺得蒲扇似的說沒空做。
因為捕魚,家里就有了三個魚網,高高地懸掛在浴室里。魚網破了,丈夫不僅買來了新網,還買來了絲線和針,學會了補網。網補上了,用到的時候并不多。丈夫就說,補網是一種情結,不能任由它破著。文竹就詫異。等她自信這話一定是丈夫從哪里“竊”來的時,就釋然了。
鑰匙在鎖里轉動一下,丈夫攜著一股風進來。丈夫走進浴室,看了一眼浴盆旁的文竹,踮起腳來摘下破了的魚網。丈夫又要補網了。
文竹伸伸腰站起來,長出一口氣。明天上午早點回家,做魚吃。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