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欲眠

月光和照明燈光下，西瓜沙右手握起刀身污粘但刀刃冷利的彎刀，放在自己的左臂上滑行，彎彎曲曲的汗毛紛紛倒頭斷在西瓜沙同樣污粘的皮膚上。他噗地一口把那一簇黑毛吹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女的，后者立即作出受驚之后的尖叫，然后是一連串嬉罵和拍打肥厚膀子的聲音。

西瓜沙的西瓜棚在一座樓朝西的拐把子單元底下。女人發(fā)出的聲音傳向四面八方，其中有一股以第一時間飛人了拐把子三樓二號的窗戶，準(zhǔn)確無誤地刺進剛有些睡意的孫志向的左右雙耳。他睜開眼，剛才鐘響過十二下，這時該是午夜零點幾分。旁邊的吳蘭翻了翻身斜眼瞥著孫志向。

這當(dāng)然不算是吵醒，兩人在這個夏夜還沒睡著過。算起來的話，今年天熱起來后兩人的睡眠便像易驚的小鳥從沒在枕頭上落穩(wěn)過。

如果是在前些天，吳蘭的反應(yīng)可不會這樣安靜。她會嘆出一口煩躁的濁氣，氣中帶出“這叫什么屎窩尿窩都不如的地方——監(jiān)獄還讓人睡覺呢!”這樣的話。

孫志向會說：“過一會兒他們就散了——再說不睡覺他們也耗不了幾天?！?/p>

“一會兒?哪天三點之前他們消停過?”

孫志向就可能又閉上了眼睛，眼球在眼皮下無節(jié)奏地顫動。吳蘭嗤一聲扭轉(zhuǎn)身去。

但今晚，情況不同了。也許有一些事情要發(fā)生。如果你相信孫志向的話——一定有。

自從入夏以來，西瓜沙就在這里架起了西瓜棚，幾乎緊貼著樓體。這個拐把子單元的一二樓都被房主租作倉庫，不怕遮光。話說回來。即使里面住了人，也未必會有跟西瓜沙爭辯的脾性。西瓜沙年初剛剛出獄，當(dāng)年民警在小區(qū)里捕他時是鳴了槍的。

在這兒西瓜沙并沒像別的瓜販那樣，立塊“保沙保叫保甜”的牌子。附近的買主來他的棚子前交易，也好像很少有討斤討兩或者挑挑揀揀的。在別的瓜攤買了西瓜的，還會盡量繞開這里，免得西瓜沙問他們：“我這兒的瓜不好吃怎么的?”

而幾個從不買瓜的人，卻成天在瓜棚里或坐或臥，有一個愛扁著嗓子浪笑的半老男人和兩三個有長有少的婦女。很少看見這幾個女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而那個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還是長長地披到了脖頸子上，皮膚之灰暗使早年的刺青模糊難辨，只像幾片污跡。

有這局面后，大叫大笑便如暑氣一般在拐把子單元附近的低空繚繞。當(dāng)然，說他們“成天”呆在那里有失公允。吳蘭說得沒錯，通常西瓜棚里的兩男數(shù)女每天接近凌晨三點時會各自回家或者去什么別的容身之處，第二天午后才重新出現(xiàn)。

也正是在這個夏天，孫志向家比往年更需要睡眠。本來孫志向在小學(xué)里不做班主任之后。找他補課的學(xué)生和家長少了，他的神經(jīng)卻反而衰弱起來，上半夜常像喝了濃茶一樣欲眠不能。吳蘭呢，則找到了一個自認(rèn)為來錢不少的營生，每天去三站地之外的寺廟門前占個顯眼的位置，向善男信女提供上給佛祖的香。但卻是需要早起的。平時四點半就出門，需要上貨時三點多就要起床。

吳蘭起床，神經(jīng)衰弱的孫志向自然也會醒。也就是說，兩人的頭腦不得不開始新一天的運轉(zhuǎn)的時候，正是西瓜沙一千人縱情放聲之后剛剛甘愿去美美睡上一覺之后不久。這一點已經(jīng)在兩人的健康狀況上體現(xiàn)了出來，吳蘭還只是情緒變差。事事怨天尤人，孫志向則皮膚松懈、眼如死水。像只被剝奪了冬眠的動物，時而覺得胃里腹中空虛得很，但到了該吃飯時又食欲全無。

哪怕此前有一兩夜安穩(wěn)的睡眠也好，孫志向要做的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在今晚。行動被永久擱置，常常只需要狀況暫時有一丁點兒緩和。有一天晚上轉(zhuǎn)機本已出現(xiàn)，前半夜一直大雨瓢潑。而西瓜沙搭的棚子漏雨。聽外面沒有人聲，孫老師和吳蘭趕緊像乖乖的小朋友一樣躺在床上閉嚴(yán)兩眼一動不動。兩人深知入睡的意義。只要在雨停之前進入深度睡眠，即使再有笑聲叫聲也完全有可能吵不醒他們，至少可能吵不醒吳蘭。但下半夜不止雨停了，而且西瓜棚里吵打了起來，是酒后的西瓜沙和半老男人。后者一開始扁著嗓子跟西瓜沙對罵了幾句，后來就被女的們輕易地拉走了。而西瓜沙不但越罵越兇，還開始邊罵邊摔啤酒瓶子。孫志向和吳蘭絕望地數(shù)了聲聲炸響，知道當(dāng)時瓜棚里至少有一整箱啤酒。

本以為西瓜棚里的人會就此散伙，可第二天又奇跡般地聽到半老男人與西瓜沙在那里相洽甚歡。在三樓還能聞到濺出碎裂酒瓶的啤酒的氣息呢。

今年的夏天，也就是西瓜在市的日子，還有一半之多。孫志向終于吐口說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不能再這樣一成不變地默默忍受。雖然如果不是吳蘭每次嘆氣都像吐火一樣，孫老師可能不會確定具體何時該去解決問題，但凡是行動總要選定一個具體的時間，這誰能否認(rèn)呢?

兩人把忍耐的最后時限劃在了今晚午夜，行動者當(dāng)然得是男人。

“等到下半夜吧，再給他們半宿時間，算是先禮后兵?！睂O志向十一點多時曾說。

而行動的選擇，無非有這樣幾個。

選擇一。最簡明的，孫老師下樓去和西瓜沙他們理論明白。你們晝伏夜出白天睡覺晚上嚷嚷，別人可都是正常的!挺大的人了得管得住自己!吳蘭早就想象過其情景。事發(fā)時她將聽見孫志向從床上坐起，并且戴上了眼鏡要下床。平時怨氣逼人的吳蘭這時會抓他一把：“你管得了那幫人嗎?再說別人都不吱聲呢。”

“別人住得高聽不著!”在吳蘭想象里孫志向幾乎喊了出來。

“那隔壁老胡還瞇著沒動靜呢!”老胡是三樓三號的小眼睛鄰居，一個很吃得開的社區(qū)小干部，窗戶也朝著同一方向。

吳蘭沒有拉住丈夫，后者甩開她摔門下了樓。

但此后發(fā)生的事連吳蘭的想象也不敢任意操控。吳蘭屏住呼吸靠在窗口聽樓下將發(fā)生的對話，她當(dāng)然希望只是對話。但她連對話也沒有聽清楚，只覺得西瓜沙等人的嗓音中穿插了另一個人的聲音，不像有什么爭執(zhí)。片刻后有人敲門，吳蘭跑去打開門，然后泄氣地抱肘靠在門旁。孫志向抿著嘴唇把一個重重的大西瓜抱進了屋。

選擇二，報警，撥打110。實際上這個選擇可以被剔除了——他們報過警。幾天前的一個晚上，西瓜棚里吵鬧得兇，自然也是在下半夜。開始時是西瓜沙抱怨天氣悶熱得要命，后來幾個女的突然齊聲不遺余力地叫了起來，然后其中一個較年輕的聲音興奮地四下高喊：“耍流氓啦!沙子脫褲子啦!”接著一個老辣些的女聲罵西瓜沙缺德，用的當(dāng)然是更缺德的語言。西瓜沙和那個半老男人強調(diào)說不是沒全脫嗎。

黑暗中孫志向和吳蘭沮喪得坐了起來。

“打110!擾民，還耍流氓!”吳蘭這次怒不可遏。

孫志向到電話旁抓起話筒，動作卻慢了下來，“還是你說話吧。我說話有口音，別人容易知道是誰?！睂O志向老家在遼西，現(xiàn)在還有點兒朝陽口音，差不多就是范偉用的那種。

吳蘭的惱怒立即轉(zhuǎn)向了孫志向，這在最近是個很流暢的程序，“警察還能把你賣了怎么的?再說這幾個流氓還敢問人家警察嗎?”吳蘭瞪了丈夫兩眼，扯過話筒。但后來事實證明好像是孫志向更正確一些。

不一會兒電話撥通了，孫志向看看窗口，向吳蘭示意小點聲。吳蘭的嘴比丈夫快多了。把事由和地點說得清清楚楚理直氣壯。

果然十幾分鐘之后，伏在窗口的孫志向看見了110警車開來，一個灰衣警察和一個綠衣協(xié)勤走下車來。

“我一尋思就是你——你倒會涼快。”這應(yīng)該是警察對西瓜沙說的，后來又說了什么在樓上就聽不大清了。

“誰他媽那么事兒逼，大熱天把你們找來?”這是西瓜沙的聲音。

幾個人聲音高高低低，抑揚有致，又說了一會兒，警車就開走了，在遠處又逐漸恢復(fù)了威嚴(yán)。

孫志向斜眼瞪著吳蘭，“看著沒?他們都認(rèn)識?！泵黠@有埋怨的意思。吳蘭倒頭把枕巾捂在臉上，隨后又扔到一邊。

當(dāng)天的那時快到凌晨兩點了，西瓜棚里大概又嚷嚷了半個小時，終于燈滅聲息了。

選擇三，是孫志向起初按照零風(fēng)險又出惡氣的標(biāo)準(zhǔn)想到的：向西瓜棚潑一盆水，臟水。當(dāng)然他不會從三樓潑，不僅聲勢弱，更容易被發(fā)現(xiàn)。他會去九樓頂上!剛剛設(shè)想到那情景時孫志向自己也為自己驚奇得心潮涌動，除了是事出為己和不親自現(xiàn)身，這有一點兒佐羅的味道。

但今晚不同往日，真要行動的話他必須想得具體些然后再細(xì)致些，這也是從小要做大事前他不由自主要做的。大事，或者比較大的事。

他先得準(zhǔn)備一盆臟水。端出門。悄然踏上樓梯。雖然自己一直住在這個單元，但三樓以上的樓梯樣貌會顯得十分陌生，手上的這盆水也會把他的身體累得佝僂如爬。樓道里的每層都會有一些破木頭舊壇子之類的東西，呆在那里冷然莫助，而每扇門似乎都有突然被推開的可能。捱到九樓，還要再上登頂?shù)囊粚?，避開兩張散發(fā)霉味的大床墊踏過安詳?shù)暮窈駢m灰，才能推開通往樓頂?shù)男￠T。其時視野之開闊一定遠遠超乎自己此時的想象，周圍樓體把自己的頂部裸露在孫志向面前，就像人和動物的底部一樣少見。他端著晃蕩著臟水的臉盆來到樓頂邊沿，抖著兩肩肘向下探望，西瓜沙的照明燈幫他確定了方位，西瓜棚此時已經(jīng)縮小數(shù)倍，甚至有些玲瓏可愛，這使他自覺強大了許多。接下來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把手上的這盆水以最平常的心態(tài)潑下去。

然而就在臟水成片成坨地飛落向西瓜棚時，孫志向一定還會發(fā)現(xiàn)其它的事情。別以為孫老師預(yù)見不到意外狀況。

比如說，他完全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本應(yīng)抓在手里的空臉盆追隨著剛才它腹中的臟水，也飛了出去。鋁制臉盆頑劣不馴地向下沖去，在孫志向的視野中迅速縮小，砰地毫不留情地?fù)舸┝宋鞴仙车呐镒?。然后西瓜棚里傳出半聲戛然而止的慘叫，一個女人的上半身隨即倒出瓜棚，鮮血染在她的半個頭顱上。她倒得毫無自護意識，脖子癱軟，身體像個面袋子一樣砸在了地上。盆沿在其頭部留下的凹痕和鮮紅的血色在樓頂上的孫志向眼里清晰得令人難以置信。

或許一個灌滿水的水壺從樓頂落下會造成一個不大不小的災(zāi)難。但是一個失去了內(nèi)容的臉盆怎么能做到呢?它更可能在空中飄轉(zhuǎn)翻飛，甚至像一個蹩腳的風(fēng)箏。再說西瓜沙的棚子由木桿和油氈搭成，雖然松垮也并不是紙糊的。但這些道理畢竟太真實了，對正沉迷于想象的孫志向來說意義真的不大。

那女人倒地之后，西瓜沙會指著樓上叫罵：“你媽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前幾天報警的號碼我查著了!正想收拾你呢!”

怎么就不能包容包容別人呢?這是床上的孫志向?qū)ψ约旱娜似钒l(fā)出的質(zhì)疑。也許論氣量，自己還遠遠不如老胡。老胡雖然生來眼小，卻從不怨這怨那，至少同是住在三樓朝西，從沒說過西瓜棚太吵。孫志向曾覺得老胡是社區(qū)的干部，偶爾還去瓜棚和西瓜沙說上幾句什么，因而前些天曾想讓老胡去跟西瓜沙委婉地說說。那天下班他在樓下碰上了老胡，就站下問他晚上睡得怎么樣。

“怎么了?怎么問這個?”老胡機警地反問。

“窗戶下邊賣西瓜的老沙他們?！睂O志向的聲音隨著油然泛起的委屈而放大了，“嗓門也太大了，半夜連喊帶叫的。賣西瓜也用不著那樣呀!”

老胡眼神左右閃動了一下，眨了眨小眼睛：“我沒聽著啊。我睡得死沉?！?/p>

孫志向剛要表示驚詫時看見西瓜沙腆著肚子手捧一個西瓜從自己側(cè)后方出現(xiàn)。走向?qū)γ胬虾膫?cè)后方。孫志向覺得西瓜沙帶過的風(fēng)甚至刮起了自己和老胡的襯衫下擺。自己如果留心。剛才甚至該在老胡的眼仁里看到西瓜沙的縮影。

老胡笑了兩聲接著說：“我腦袋一沾枕頭就是一宿死豬覺，什么都聽不見?！?/p>

可是眼下，在零點過后，孫志向聽到的聲音分明不小，男聲夠粗糙女聲夠尖銳，穿行在爛瓜皮酸腐的味道中。還飽含著難以理解的快樂?？磥碇荒苷J(rèn)為老胡太善于睡覺了，不能怪自己不容人。這樣想著孫志向仿佛又飄回樓頂，這次他狠狠地潑下水后，抓牢了盆邊。他甩了甩臉盆任夜風(fēng)吹拂自己，望向來到樓頂時自己走出的那扇小門，感覺樓頂如此空曠而那扇小門是那么遙遠。

“堵他堵他!”剛被澆了水的西瓜棚里傳來喊聲：“就這個單元樓頂。去堵他!他跑不了!”

孫志向的臉盆又險些脫手。他此前沒想過從樓頂?shù)饺龢亲约嚎梢圆厣淼募掖_實有很長一段距離，如果自己下樓而樓下的人快速跑上來，他們很可能在四樓五樓相遇。他跑到小門處。望了一眼漆黑的樓道打了一個寒戰(zhàn)，隱約聽到急亂的腳步聲從深處傳來，他收回要邁出的腳，對星空發(fā)出棋差一招之嘆。

猛然間孫志向想到還有另外的出路。這座樓的主體還有三個單元。也就是說從樓頂上還可以找到三扇同樣的小門通向其它單元的出口。孫志向張大嘴巴朝有希望的方向跑去，只是拐把子和樓主體的連接處太窄小了，而且被人架上了參差不齊的一叢電視天線，留給孫志向的通路只有單扇門寬窄。孫志向踏上那里后幾乎是拖著腳步移動的，手心里已經(jīng)又潮又滑，偏在這時他像一只動物受到突然的聲響刺激一樣朝來時的小門望去，那個扁平的門已經(jīng)被人哐地踢開了。

從門里出來的人正是西瓜沙和那個半老男人，兩人邊罵邊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似乎粘在電視天線和樓頂蓋邊沿細(xì)矮護欄之間的孫志向。西瓜沙手里當(dāng)然有那把西瓜彎刀。

孫志向艱澀地擰轉(zhuǎn)脖頸向背后的樓下看了一眼，由于以往觀察事物的角度和光線完全被改變，小區(qū)里的景物無不現(xiàn)出另一番詭異和冷漠的面貌，隨著一陣不可遏止的眩暈。孫志向腰胯狠狠地一抖。這可不是小便之后那種毫無代價的冷戰(zhàn)……

“這總關(guān)窗戶也不是辦法啊，捂蛆似的，”吳蘭既沒催丈夫采取行動，又沒放口說可以暫忍一時，卻在孫志向的身上摸了一把，“你看看你出了多少汗!”

孫志向渾身的確散發(fā)著又熱又腥的新汗氣味。孫志向說：“這會兒好像消停點兒了似的，看他們等會兒還喊不喊?！?/p>

忘了說了，如果說還有其它辦法。那就是兩人已經(jīng)實施了的，把窗戶關(guān)上隔音。別以為這樣做就不需要魄力，孫志向家沒有空調(diào)，在悶熱的炎夏關(guān)上所有的窗戶睡覺，也算是一個大決定。此舉也是大勢所趨。除了噪音。瓜棚的那個投爛西瓜和瓜皮的竹筐整日蒸騰著有機體瘋狂分解的氣體，仿佛就掛在孫志向家窗口。吳蘭有時試著點燃自己的佛香抵消酸臭，但后來承認(rèn)那只能使香臭疊加，就像人們總能同時聞到香水和狐臭。

原來開著窗子時，有一盆不知名的黃花。枝權(quán)左顧右盼，瓣葉張揚肥碩，橫跨在窗臺上。是春天孫志向還做班主任時一個賣花的學(xué)生家長送的，花的樣子和來由都挺體面，孫家算有了一件能惹人眼目的東西。有一次孫志向在窗口侍弄它時，西瓜沙正在瓜棚前閑悶得溜達，還主動和孫志向說了話。他說：“哎呀這大花長得挺氣人吶，肥施得好吧?種我的西瓜籽兒能長不?”隨即和瓜棚里的其他人嘎嘎大笑起來。雖然孫志向不覺得好笑，還是翹翹嘴角。從窗臺消失了。

聲擾味熏之下，前些天開始孫志向在晚上甚至很多下午都要關(guān)上窗子。黃花貪曬窗口的陽光。又受不了關(guān)窗的排擠，不得不在每次開窗關(guān)窗時把它搬上搬下。后來孫志向索性把它擺到了走廊緩步臺的小氣窗旁。正往上擺放時趕上老胡出門，問他怎么把自家的名花捐給社區(qū)了，孫志向便又跟他提起了西瓜棚的事，說噪音酸臭味都太大，開不了窗戶。老胡則捧過花盆只是自己端詳。

“怪不得這花發(fā)育得這么充分呢，這盆兒大呀，真夠沉的!”老胡吃力地掂了掂。孫志向就接過花盆扭了臉不理他。還是吳蘭說得對。往后別跟鄰居說這說那的，像老胡這樣的人哪會輕易出頭，話倒可能傳到西瓜沙耳朵里。尤其是還惦記著報警潑水什么的，更漏不得口風(fēng)。

老胡下了半層樓，似乎回頭瞟了一眼。

現(xiàn)在，今晚的下半夜，窗戶早就是關(guān)著的，瓜棚里的聲音卻沒失去幾分威力。又傳來聲聲浪笑甚至是毫無由頭的發(fā)泄式的吼叫。悶熱和睡眠失敗，加上反復(fù)論證下過的決心，的確讓孫志向煩躁到了相當(dāng)?shù)某潭取．吘棺约赫f過只忍到今晚零點。他終于猛地坐起身，看了看身邊的吳蘭，然后往床下挪動。

雖然忍了半個夏天，丈夫做什么都算不上魯莽了，但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吳蘭初起的興奮還是霎時消失，而后到來的明顯是驚怕。而且，她不知道孫志向要做哪種選擇。

“你想干啥?”吳蘭問。

孫志向看著窗外，“直接跟他們說!咱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兒!”

吳蘭還沒反應(yīng)過來，孫志向已經(jīng)來到床下，但他沒有穿上褲子朝門外走，而是去窗口猛力打開了窗子，然后放聲向窗下喊。

“都快到十二點半了樓下的說話小點聲好不好別人明天還要工作呢!”

窗戶隨即被砰地關(guān)上了。由于發(fā)音連貫，孫志向回過頭來時額頭上可見鼓起的青筋，

吳蘭眼看著丈夫關(guān)上窗后又回到了床上，兀自吐出一口氣。

樓下的聲音停了停，好像西瓜沙問是什么聲兒。

“樓上的吧，像是跟咱們說話呢。”有個女的判斷說。

稍后，西瓜棚里才重新發(fā)出原有的吵鬧。

這次安靜雖然短暫，但就像半夜里熱得難熬時沖了次涼，雖然熱氣不久又會籠罩全身，但人卻會安心地休息，因為自己也承認(rèn)做不了其他什么了。實際上。吳蘭此時發(fā)現(xiàn)這才是最佳的解決辦法。孫志向在窗口的喊話不僅替代了親身下樓去冒險，更意味著他不會再去樓上潑水——沒有人會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動機之后再去做那種蠢事。

吳蘭也曾草草想象過種種選擇可能有的后果，現(xiàn)在她終于感受到要去解決某些事，遠不如只是躺在床上令人安心。側(cè)眼望去，她竟在孫志向身上看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長處，自己的丈夫從來也沒有惹是生非過，以后也不會。做到這點，何嘗不需要某種根深蒂固的智慧呢?

在失去了任何選擇之后，孫志向的氣息也逐漸平和下來，像一個功成名就者那樣坦坦蕩蕩地仰面躺在床上。他瞥了瞥吳蘭，也是一樣從容舒展。兩人默契又空前自信地等待忍受窗下或叫或笑起伏不絕的聲波沖擊。他們此前已經(jīng)不知忍受了多少個夜晚了，而別人說的果然沒錯，事情的化解之道往往在于自我內(nèi)心的超脫。別無選擇，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十幾分鐘之后，奇跡果然發(fā)生了。孫志向雖然還能意識到窗下聲噪如常。但它們對聽覺神經(jīng)的刺激卻明顯地逐漸減弱了。后來在孫志向飄忽的知覺中，竟時而綿軟時而疏落。像田野蟲叫蛙鳴像講堂遠端會心的掌聲。此刻也許沒有任何其它的音效背景更適合孫志向在這個夏夜入眠，他的意識緩緩淡薄。窗下聲音輕如一片薄薄的煙霧，慢慢從耳邊向窗外退卻。

突然窗外傳來墜落物體與空氣急速摩擦的聲音。并以一聲真正的巨響收尾。

臉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甜美睡態(tài)的孫志向和吳蘭隨之彈開雙眼，外面的聲音重新噴射入耳。

聽得出巨響來自西瓜沙的瓜棚棚頂，落物以摧枯之力劈裂了木桿濺飛了油氈之后，又同樣憤恨地把自己摔爆在地上。瓜棚里兩個女的這次真正由衷地放出懾人的尖叫。

“操你媽我宰了你!”西瓜沙沖樓上喊，其吼叫的音質(zhì)與孫志向想象中的竟毫無二致。

半老男人也扁著嗓子厲聲說：“是他媽的一個花盆——看看是誰家的花!”

平躺在床上的孫志向兩只眼睛迅速鼓脹得又圓又亮。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